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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 重逢

    张嘉明第三次梦到了那幢大楼:纯白外表,嵌着黑洞洞的圆形窗,像是对准他的镜头。镜头背面没有闪光灯,没有快门声,只有接连不断飞出的照片,布满了他的丑态。他想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谁干的。楼没有门,他在周围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入口。宋亚天告诉他,这是他们念书时常来的书城,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张嘉明不信,他说书城的正面有扇大门,宋亚天说有,让他自己去看。张嘉明走过去,发现严丝合缝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黑色裂缝。他向里探头,正打算仔细瞧瞧,没想到那裂缝突然生出利牙,将他齐颈截断。

    张嘉明突然醒了。

    本就是数九寒天,房顶漏水又湿了被子,天却没冷到需要供暖的地步,简直不叫人好好活。简陋的平房没有物业处理杂事,能每周收走一次垃圾已足够烧高香了,哪敢有更多要求。

    放到张嘉明身上,便更是不能奢求太多。

    张嘉明跑场的电影前两天杀青,他刚好落得清闲,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几日,偏偏碰到连日大雨,破败的房顶不堪重负。感叹之余,他想到那部片中的男主角的结局。

    男主角最后紧抱着一樽金灿灿的奖杯,死在狭窄阴仄的房间里。当时在现场,导演宋亚天差点落泪,甚至忘记了喊“卡”。

    真不知道这个结局是宋亚天打算突破自己,来一次深沉的逆转,还是另有所指,旁敲侧击提醒某人放弃无谓的春秋大梦。

    周围许多工作人员猜测,片中主人公的境况大约是暗喻张嘉明。张嘉明听后没生气,也没发怒,他只对宋亚天讲过,结尾补一个镜头未尝不可。男主角手捧奖杯站在舞台中央的镜头,背景是高亮的纯白,打足光,象征他已经到了天堂。

    既然在天堂在极乐园,那一切美好便理所应当。无法实现的梦想怕是早已消失重量,变成轻而易举的现实,何尝不是对主人公的安慰。

    毕竟上主仁慈,怎么肯难为一世抑郁寡欢的人。

    “都说了男主角原型不是你。”

    “我指你的片子,你知道的。”

    宋亚天给张嘉明打电话,邀请他去《远大前程》庆功宴时,不自觉地又讲起这部片子。因为影片的结局,宋亚天和他的制片人田一川吵了无数次,张嘉明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只好随口讲几句自己的意见。

    “嘉明,你就是太刻板。我以为我才是优等生,结果当年学的那些东西,偏偏你这个经常差点挂红灯的人记得更清楚。”

    “你把这行丑陋的现实赤裸裸晒给观众看,最后还不给主角一个好结局,是不是要断了少男少女们对演员这行的憧憬才甘心?”张嘉明字字中肯,绝无挑衅之意。

    “我倒觉得,会不会有更多人为了一个露脸了几帧的镜头,争先恐后爬上我的床。”

    “对,对,宋导说得是。”

    张嘉明不再多说,也不再与宋亚天争辩,让对方准备好的反驳口舌也无用武之地。在电话这头尴尬地沉默片刻,宋亚天悻悻地提醒张嘉明:“别忘了,今天晚上七点,红会所见。”话音落,听筒中徒留忙音。

    既然宋大导演亲自出马邀请,他再不赏脸,岂不是太不识抬举。况且他也是成就《远大前程》的一员,杀青庆功宴也是他理所应当庆祝的时刻。

    张嘉明根本想不到,自己还能有再踏入红会所的一天。明明几年前,这栋楼产权书上还写的是他的名字。而如今,他的全部家当,包括那家以他名字命名的业界巨鳄嘉明公司在内,都不再属于他。

    他的父亲在功成名退之时把公司留给了他,可他拍片太任性,不计成本不问宣传,甚至不太在乎观众的反应。几部片子拍下来,公司被他吃空了,个人财产也全部交代了出去。

    当他躺在钢板一样的床上默数房顶滴下的雨时,觉得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也算是活该。

    人人都似过江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谁还会给他砸那么多钱拍戏?

    就连当初替他收拾烂摊子,救济了他一份工作的田一川都做不到。

    因为他不是宋亚天,所以不行。

    谁都知道田一川偏爱宋亚天,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他。可宋亚天还是愁,张嘉明就笑他:“有人砸钱让你随便拍,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到这话,宋亚天无奈地把头埋到手里,小声回道:“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

    在张嘉明印象中,被媒体贴上不羁标签的宋亚天,第一次露出如此纠结困惑的表情。

    好在拍摄已顺利结束,紧绷了几个月的宋导心情终于放松了些。见张嘉明西装革履出现在杀青庆功会现场,宋亚天亲手持香槟托盘走到张嘉明身旁。张嘉明笑着接过酒,顺手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托盘中的香槟顺着张嘉明抱过来的动作翻倒,酒溅了宋亚天一身。

    看着宋亚天手忙脚乱的样子,张嘉明都没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看够了,便抬起头,刚好与一直待在宋亚天身后的人视线交汇。

    张嘉明早就注意到了,那个人一直看他,片刻不离。

    对方见他抬起头看过来,慌忙躲开。那张脸同他们上一次见面并无太大区别。

    张嘉明举着香槟杯子走过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任宋亚天怎么叫他都没回头。

    那个人明显也感觉到张嘉明的逼近的脚步。他背过身去,抓起冷盘中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嚼了没几口就往肚中吞,结果被食物噎得措手不及。

    张嘉明递过香槟,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猛灌几口。这人气刚捋顺,转头张开嘴,表情就僵住了。

    这可真有意思。这个人同小时候一样有意思。

    “你是齐乐天?”

    那个人随即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他右手蹭了蹭裤子,伸向张嘉明,对张嘉明说:“是的。张老师,您好。”

    “哎?你们认识啊?我刚想给你们介绍一下,”远处的宋亚天终于靠过来,他身上被浇了不少香槟,脸上仍是开心的模样,“我听小齐提过,他特喜欢你的片子。”

    “真的?”张嘉明问齐乐天。

    “是,我是您忠实的影迷。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和您合作……”

    “齐先生,最近在忙什么?”

    张嘉明一句礼貌的打断,轻轻把齐乐天推开些。他猜,对方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一成不变的恭维奉承,吹嘘他逝去的辉煌。有些人可能会无视他的打断继续高谈阔论,也有些人可能就此乱了阵脚,连寒暄都显得干巴巴。

    齐乐天倒干脆,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最近忙着卖梨。”

    “梨?”

    “张老师,您知道吗,我老家的雪花梨和我家乡那座桥一样齐名天下。今年收成好得出奇,却偏偏卖不动。家母愁出半头白发,电话里和我提过好多次。反正我现在没戏拍,不如帮家里卖梨。”齐乐天把手探到张嘉明的鼻尖下,“您闻,冰糖雪梨膏的味儿。说我戏拍得不好也就算了,要说我冰糖雪梨熬得不好吃,我肯定要和那个人争辩一番。张老师,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没待齐乐天讲完,张嘉明抽出别在胸口的笔,在齐乐天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什么时候打算多煮一份,记得喊我。”

    宋亚天见张嘉明与齐乐天相谈甚欢,想必没有自己插入的余地,十分识相地走开。周围三三两两的人谈笑风生,不知哪个组合会成为下一部大卖影片的班底。

    而他的固定班底,现在还未到场。

    宋亚天只得在场内环顾,与许久未见的、熟悉、不熟悉的业界同行打招呼。几句之后,他们都在询问田一川为何还没来?究竟去哪儿了?是身体欠佳,还是另有急事?

    宋亚天一面笑着应答,一面在心中暗自思忖,不知田一川遇到了什么意外。昨天晚上明明约好时间,田一川也保证一定准时到,现在却不知去向,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身为投资人,影片的杀青宴迟到,未免说不过去。

    主角不到场,再美的场景再精巧的对话都是空谈。

    就在此刻,门口一阵骚动。田一川在最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了。

    所有人都在找寻他、关心他、询问他的动向,他却故意不现身,吊足人们胃口才姗姗来迟。

    田一川额头上有汗,气息也不平稳。在宋亚天印象中,他少有慌乱紧张的模样,便觉得有趣,遣开站在门口的服务生,自己接过田一川的外套,递上手帕。田一川没看清来者,擦净汗递回手帕,说了句“谢谢”,随手递出几张百元钞。

    “你只给我这点服务费?可填不饱我肚子啊。”

    田一川看到是宋亚天亲自相迎,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我来晚了,抱歉。”

    “田老板气喘吁吁的……”

    “在楼下等电梯迟迟不来,我本来已经迟到,再要你等不太好,所以我爬楼上来了。”

    “爬楼?这里可是18层。”

    宋亚天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不惑之年的田大老板居然真的爬了18层楼。可在门口站了片刻,宋亚天没发现田太太的身影,便猜到二人间大约发生了些意外。

    毕竟他们公开关系后,田一川从不舍得让未来的田太太落单。

    宋亚天揶揄道:“田老板,怎么只见你一个人。田太太呢?”

    “我刚才就是在处理和馨玫的问题。我们分手了。”

    “分手?!”宋亚天大惊,“你不是和王岩已经订婚,婚期都定在明年开春?”

    王岩本名王馨玫,是嘉明公司的签约演员,当初因为馨玫二字难记难写,她的经纪人建议她改名。那时她指着一块石头随口说:“叫王岩好了,像这块岩石一样坚硬不催。至少不会被这个圈子的风雨一吹就倒。”

    当时经纪人只当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妮子在说笑,哪想一晃十年过去,她不仅坚如磐石,磐石上也开出了大朵的花。她的作品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出,但每一部都与名家名导合作,每一部都十分成功。

    十年间她鲜有绯闻,几次为数不多的恋情也是悄无声息地开始和结束。

    王岩与田一川交往,宋亚天也还是在田一川带她回宋家吃饭才知道。

    事后田一川告诉宋亚天,二人相识的契机是嘉明公司另一位艺人个人品牌的新品发布会。宋亚天当时跑影片宣传,没参加,田一川刚好也没有同行者。

    那天田一川被灌了不少酒,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中头有些晕。他出门透气,发现王岩拽着裙摆,跛着脚从场内走出。田一川远远看过去,发现她鞋跟断了……

    “你猜后面怎么着?”田一川当时问正在旁边专心听他讲话的宋亚天。

    “你走过去背起她,你们聊得很投机,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没有在午夜结束,灰姑娘的梦没有醒来,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我猜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钟情她了,是不是?我猜她甩掉了高跟鞋,光脚走回去了?”

    田一川笑了笑,他没想到宋亚天可以如此了解自己。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馨玫确实把那双断根的红底高跟鞋丢进了垃圾桶。不过她没光着脚,而是从手包里掏出一双折叠舞鞋。她套上备用的鞋子,拎着裙摆又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亚天简直想象得到当时的画面。走廊里只有一男一女二人,女人像奢侈品牌广告里的女主角般挽裙提鞋,踏着轻盈的舞步回到焦点中央。而男人欲搭救却没赶上,留下遗憾和欣喜。

    孤独的英雄和聪颖的落难美人巧遇,简直与一见钟情的场合天造地设。

    而宋亚天是画面中从未出现的第三个人,喟叹自己为何偏偏那天不能出现。

    他当然清楚,如果只是模样好看的女性,田一川身边不知有过多少。这样的人在他心里,是无论如何配不上田一川的。田一川和这些人也从未长久。

    可王岩不同。她当真如同磐石一样横在田一川面前,绊住他顾盼的目光,让他栖息。虽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二人相敬如宾,任谁都觉得他们最后会走进婚姻殿堂,相伴一世。

    就连宋亚天都觉得,他少年时期认识的田老师找到了人生真爱,自己也终于可以放下心里的那段感情,那段耗尽他成人之后全部时光的思念。

    可他们分手了。就在自己影片杀青庆功宴之前。

    宋亚天不清楚,这是上天又一次跟他开的玩笑,还是一份受之不起的大礼。

    宋亚天没来得及问二人为什么分手,田一川便掏出枚硕大的钻戒塞进他手里,自己跳上大厅中央的高台。他冲着早准备好的麦克风清嗓,趁众人还没注意,匆匆讲了几句祝贺的话,又跳回宋亚天身边。

    “大家在等你,可你只说了几句话,小心又有人在背后叨咕,金牌制片人田一川故意迟到,还惜字如金,在庆功宴上耍大牌。”

    宋亚天对着门口不远处穿着不入流的人扬了扬下巴。那狗仔与宋亚天打过几次照面,名叫周正,却偏走小道造花边消息。拍摄期间宋亚天不止一次目击到他偷拍,不出几日,一些指导演员演戏的场照被当成负面消息的证据,摆在娱乐版不起眼的位置。

    可惜风太小,还未掀起浪花,就淹没在茶水间的谈资之中。

    “我倒觉得下次的活动,应该多请几组保安来。”田一川毫不在意地端起两杯酒,递给宋亚天一杯,“和刘老打招呼了吗?还有晨星公司的赵总?这种活动能请来他们不容易。”

    “我以为今天是我们的私人聚会,和他们无关。”

    宋亚天刻意加重“我们”和“他们”,但讲完便觉自己太幼稚,嘴上的便宜在田一川这里占足就够了。说不定在座的谁就是他下部片子的制片人,今天低声下气的演员,或许明日就有趾高气扬的资本。他们都身处风暴中心,刺激危险。只有马不停蹄,才不会被巨风卷走,片甲不留。就连天才如张嘉明也无法避免。

    宋亚天当然深谙其中道理。他只不过爱在田一川面前逞口舌之快罢了。

    和张嘉明一样,刚入行时也有不少人拿宋亚天和前人同辈相比较。

    张嘉明彼时笑笑就过去,圆滑地回答“只想拍好电影,别的没考虑很多”。宋亚天第一次经历大型颁奖典礼被问到类似问题,竟然傻乎乎地比较了每个被提到的同行的特点和不足,像求学期间的学期论文那样严谨认真。

    讲完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如此可笑的话怎能说出口。当时正陪伴别人走红毯的田一川大步走到他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拽走他。那是宋亚天记忆中,他和蔼可亲的田老师第一次连名带姓警告他,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说不得。好话漏了一条是得罪,坏话讲一个字也是得罪。

    沉默可以,微笑可以,或者学习张嘉明,不着痕迹转开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其它什么都不行。

    万幸的是,不少人把宋亚天的发言当作一种个性,博得大众眼球,加之他第一部片子铺天盖地的宣传,最终票房成绩倒是可观。

    只是出言不逊的标记,从出道起就是影迷、诋毁者,甚至大众的焦点。

    不过没关系,宋亚天知道,待到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立足的那天,总可以笑着说,当时纯粹被镁光灯闪花了眼,才会讲出那么不合时宜的话。

    他跟在田一川身旁,笑得愈加谦和。

    已经是时候了。以往他熟读商业片的规则,炮制出一部又一部满座的商业片,他一样能由以往倍受奖项宠爱的电影中,孕育出另一部不朽的经典。这部他反复推敲过的作品,一定是明年颁奖季的常客。宋亚天如此笃定。

    他只缺一部作品,便足够坐在金杯的顶端。

    庆功宴结束之际,宋亚天想起张嘉明一直与齐乐天一起,还没机会和他好好说上两句。他一找,发现齐乐天独自站在屋角对付冷盘,不见张嘉明的身影。

    齐乐天讲,张嘉明等着田一川来,打过招呼,便匆匆回家了。

    他没告诉对方,张嘉明离开前往他口袋中塞了张餐巾纸。字迹凌乱,上面是门口签名钢笔的墨迹,纸面被刮起毛边,被墨水洇透。

    上面写着明天下午5点。齐乐天仿佛什么都明白,应允张嘉明,一定前往。

    齐乐天说他会来,他当真就来了。

    齐乐天说他会让张嘉明尝尝他的手艺,真的拎着大袋小袋走进张嘉明的门。

    张嘉明倚在门框上看齐乐天进进出出,把门口的东西一袋袋移进门。齐乐天不问他帮忙,他也就没动手,一直盯着看。末了齐乐天递过去一个纸袋,纸袋里面放了俩罐子。

    “我想山珍海味张老师也吃腻了,刚好上次答应您,让您尝尝我熬的冰糖雪梨,就带来了。”

    “我以为你要在我家亲手为我做。”

    齐乐天一点不惊讶,把两罐都塞给张嘉明:“准备这东西耗时太久,我担心现准备张老师吃不到。另一罐是刚酿熟的桂花酒糟,是美容养颜……”齐乐天突然反应过来,美容养颜对讨好他的张老师根本不作效,连忙改口,“现在数九寒天,喝下去可以暖身,是不是?”

    张嘉明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看着来访者把精心准备的东西一样样送进厨房。东西摆完了,齐乐天站门内回身看了两眼,然后才关上门。他把张嘉明随意丢在门口的鞋摆整齐,鞋尖指门,鞋跟冲屋内。

    “不用管鞋子。”

    “鞋尖冲内,鞋跟朝外,是敞开大门欢迎宾客的意思。人就算了,如果有我们看不到的、不干净的东西大摇大摆走进家门,恐怕不太好。”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迷信。”

    “原本不信。可这些年下来事情发生太多,信不信也由不得我。”

    齐乐天看样子不想再说,张嘉明也就不再提。他拎出一个罐子,拧开,将里面东西倒在掌心里一点。煮饱的糯米像未抛光的珍珠,光泽温润。他舔了舔手,称赞“好吃”,便举起罐子往嘴里送。正从塑料袋里向外掏鱼鲜的齐乐天连说“要热的才香”,结果发现张嘉明的腮帮子鼓囊囊的,玻璃罐已经空了。

    齐乐天无奈又欣喜地笑笑,赶紧捧回对方怀里另一罐。他四下看看,随后指着在电磁炉上的锅问张嘉明:“天太冷了,我想帮张老师热一下梨。用这个可以吗?”

    “可以。”

    “张老师这里只有一口锅?”

    “是。不够用?”

    “要有炒勺就好了。今天过来,总不能拿甜品果腹。我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些吃的。我想给张老师做腐乳烧肉,油泼鲤鱼,还有干煸豆角。我记得这几道是张老师最爱吃的菜。”

    “原来我爱吃这些。”

    “嗯,我记得拍张老爷子的戏的时候,您说过喜欢吃的菜。除了这些还有……”

    齐乐天张了张嘴,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样,把后面的菜名全都吞回肚里。他撇开视线,挽起袖子,把冰糖雪梨倒入锅中,生起文火,才又抬起眼直视张嘉明。

    齐乐天脸上粘着灰,平整合身的衬衫皱了,还沾着应该是腐乳模样的东西。张嘉明盯着面前安静沉稳的人,实在无法想象对方曾经做过那样大胆的事情。

    当年张嘉明偶然在报纸娱乐版上看到那组照片——齐乐天冲镜头竖中指,当街脱衣,与几位小有名气的模特做出犹如影片中挑dòu的姿势,甚至与其中一位入行不久迅速蹿红的新人男模激吻。不知为什么,那时他突然想起在片场遇到的齐乐天,红着脸,颤抖地合上眼,等待他的亲吻。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亏你还记得。”张嘉明小声说。

    二人静默对视,像是漫长的拉锯战,无人投降。张嘉明不动,齐乐天也不躲,任张嘉明的眼神如剑一般深深刺入他心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爽甜的雪梨味道顺着热气咕嘟嘟冒出来。发愣的齐乐天突然大呼不妙,赶忙关火,却没关住煮沸的糖。

    原本透亮的雪梨像变质一样,色泽发深,汤汁粘稠。齐乐天眉头蹙紧,举着锅就要倒掉,幸亏张嘉明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抢过锅,嘟囔着“好不容易熬好的,怎么也不能浪费”,仰头就要往嘴里送。

    见拗不过张嘉明,齐乐天替他擦净勺子,舀了一勺“失败品”,吹凉,递到他嘴边。张嘉明吞下去,似是不满足,就抓着齐乐天的手,一勺勺往嘴里送。两个人在电磁炉边保持这样扭曲的姿势,直到张嘉明吃得见底,齐乐天才忐忑地问:“味道如何?”

    “你自己尝尝?”

    说着,张嘉明托着齐乐天的头,堵住对方的嘴。齐乐天发不出声,鼻子里软绵的哼响反倒有几分欲求似的。他们亲了一会儿,张嘉明才松开手。他口中是烧焦的糖味。微苦,却倍加浓郁。

    “我们刚才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结果变成了焦糖雪梨啊。”齐乐天不知看哪好,顺手抄起空掉大半的罐子,横在二人之间,“您要是真爱吃焦糖味,下次我多煮一会儿。”

    “还有下次?”

    “我没打算只见您这一次。”齐乐天垂下眼睑,蹭蹭热气熏红的额头,从张嘉明手里接回锅:“我先把剩下这点热上……”

    “我现在不吃它。我有别的想吃的东西。”张嘉明话落,两根手指捏住齐乐天几欲辩答的嘴,“我想吃你,你今天掌厨,你告诉我,可不可以?”齐乐天没回答,张嘉明就又问了一遍,“大厨不打算照顾食客的胃口?”

    “张老师,您骗人上床的把戏……真不高明。”

    齐乐天捧住张嘉明的脸,如饥饿的困兽见到猎物般亲吻张嘉明。他手里的罐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叮当作响,溅了满地的甜,似极浪漫喜剧那热闹的完美结局。

    醒来时,齐乐天感觉冷。身上盖的被子发潮,旁边的人露出大半个肩头,手靠上去都感觉得到寒意。他撩开盖住张嘉明眼的头发,仔细寻找时光雕刻下的痕迹。

    沉睡中的张嘉明少了眼神中的戾气,紧皱的眉头也展平,那模样让齐乐天想到十九岁的他——穿白T恤和洗旧破洞的牛仔裤,带毡帽,帽子下面是压不住的蓬乱的头发。他装模作样地学他父亲经典场照上的姿势,叼了颗烟,狠狠地吸一口,结果呛得直咳嗽。他的父亲张业明那时在拍摄《枭雄》,讲一位误入歧途的毒枭的一生,是几家公司联合投资的大制作。

    张嘉明当时念大二,学年作业是纪录片。他的同学都去关注社会民生,他却不喜欢普通民众面对镜头时不自觉的浮夸。他不想循规蹈矩,又想不到合适的点子,再拖下去,怕是成绩单上会吃红灯。他正认真地烦恼学年作业到底要拍什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便掉在眼前。

    这一回,张嘉明在片场的角色不再是单纯的观摩者,而变成了记录者。他成为了这部片子幕后纪录片的导演。子承父业,父子合作,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现场的小孩子们看到新来的人都挺好奇,喜欢缠着张嘉明问东问西,拼命显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张嘉明不答,他们也就不再问。只是有这个奇怪的人在,童星们还是喜欢围着他团团转。

    不久,张嘉明注意到有个孩子不会凑过来。轮到他的戏份就上场,轮不到的时候就一个人翻剧本。后来张嘉明把这本破破烂烂的剧本拍进了他的纪录片里,台词旁有不少略显稚嫩的字迹,偶尔还会冒出几个拼音。

    那是十二岁的齐乐天。他饰演男主角的少年时代,是构成影片最重要的演员之一。

    当时许多童星为这部电影试镜,争抢男主少年时期的角色。据说最终几位选角导演和制片人一致要求,选择了毫无经验的齐乐天。

    依张业明的话来说,那个孩子骨子里有股狠劲,眼里含笑又藏刀,浑身都是戏,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这句评价,时至今日,张嘉明也不太明白。

    片场其他几位童星关系不错,过去常常合作。只要导演喊卡,他们便自然凑在一起,说的话讲的故事,齐乐天经常听不懂,想插嘴也插不进,结果休息时落了单。虽然那些孩子们对他客气有加,可他却融不进那个圈子,只得一个人坐在角落。

    起初齐乐天还会在片场内到处乱转,向工作人员讨教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问题。后来他听不懂,又觉得无聊,有趣的事情只剩数地上的蚂蚁。

    一只蚂蚁、两只蚂蚁、三只蚂蚁……后来有一天,蚂蚁队伍里突然多出一只脚。他顺着破坏蚂蚁队伍的脚望上去,看到陌生的摄像机,看到摄像机后面的人伸出手,对他说:“走,我带你去玩。”

    一年后的学院奖,齐乐天以十三岁的低龄在前辈的簇拥下捧起最佳男配角的奖杯。他在获奖致辞中感谢导演、感谢合作的前辈、感谢片场的工作人员,客套得体,毫无惊喜。但在最后,他感谢了张老师。第二天媒体一片善意的评价,说再成熟的童星终有紧张,致谢词不小心感谢了两遍导演。

    没有人知道,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句张老师,并不是献给德高望重的导演。

    这个秘密一直埋在齐乐天心底,他疯狂接片,只愿成为张嘉明镜头下的风景。

    多年之后,张嘉明走出电梯的那刻,齐乐天穿过人群,一眼看到他。

    可这个时间真的糟透了。齐乐天自觉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张嘉明,更配不上自己少年时期最美好的梦。如今他已不可能开口问张嘉明——

    张老师,您愿不愿意让我拍您一部戏?

    齐乐天趴了好久张嘉明也没醒。他怕吵醒张嘉明,不敢动,可前夜放纵外加保持扭曲的姿势,让齐乐天腰都麻了。他小心地蹭下床,踮脚挪到厨房,看到锅碗瓢盆狼藉一地。

    昨晚齐乐天被张嘉明推坐在破旧的桌子上,只是亲嘴下面就硬了。他确实有段时间没享受过云雨之欢,但印象中激动成这副模样,也是头一遭。

    齐乐天很早就有经验。

    他的第一次献给了在片中饰演他暗恋对象的年长女性。片中他对学姐苦苦暗恋苦苦追求,最后学姐梦想成真嫁给她心中王子,齐乐天饰演的主角,唯有残留的伤感青涩回忆。

    而戏外,齐乐天刚好拥有那位女性中意的模样,被带走时还不知究竟要做什么,到了才知道,那群人有男有女,喝酒跳舞,满地空瓶。酒喝多了,人们手脚都开始变得不安分,有男人亲女人,有女人亲女人,也有男人亲男人。资历尚浅的齐乐天似乎吓到,带他来的年长女性就问他要不要休息,他说好,对方就带他上了床。直到手握住对方的胸,他才懵懂地意识到,自己要和所谓的童贞说再见了。

    那时候齐乐天的技巧实在不怎么高,对方大概也是图新鲜看上他的脸,做过几次之后渐渐冷淡下来。齐乐天没动真情,也不难过。

    他倒是发觉,自己不喜欢女人。

    齐乐天交过几个男友,每一个他当时的经纪人都知道。虽然反对,但也管不住这位日渐走红的小明星和别人火速勾上又分开。就算分开,齐乐天待人接物也不曾失了分寸,所以至今未落下太多口实。闹出丑闻之后,齐乐天的私生活简单了许多,这些年来只和一个人固定交往过。那人叫陆帝,齐乐天待他不错,照顾他起居生活。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陆帝也得到了个很好的机会。陆帝现在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而不再是齐乐天身边的人。

    齐乐天的枕边人和他的性幻想对象中,从来没有过张嘉明。

    张嘉明好像他心中的一个符号,一尊明亮的神祇,他不清楚怎样把张嘉明和欲望捆绑在一起。

    所以当张嘉明用打开他身体的时候,他还以为眼睛所见到的全是幻觉。

    那天做完,两个人精神奇迹般得很好,躺在床上睡不着。张嘉明摸出一盒烟,顺便递给齐乐天一支。他先点着,又把火递给齐乐天。齐乐天没接,叼着烟凑近他,深吸几口,浅灰色的烟雾隔开二人的脸。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讲拍过的片子,讲喜欢的戏,齐乐天缠着张嘉明讲他的片场趣闻。齐乐天问张嘉明为何要住这种屋,嘉明公司即便只有工资,也足够他风雨无忧。张嘉明讲,他希望多攒些家底,盼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张嘉明讲得太单纯,齐乐天听后直笑,趴在床上的他险些笑岔气。待他笑完了,发觉张嘉明一直在看他,欲言又止,便默了声等张嘉明继续。

    “我只想攒够钱能再拍片而已。”张嘉明言道,眼中没有愁苦没有愤恨,是镜一般平静的湖。

    齐乐天想张嘉明想得太入神,收拾地面不小心划伤手。那些玻璃残片像在特地提醒他,千万不要乐极生悲,小心为妙。他挤出伤口里的血,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快步离开,留下一半整齐一半凌乱的水泥地。

    背对门口的张嘉明睁开眼,侧身,偏头看往齐乐天离开的方向。

    看着齐乐天离开,又愣了许久,张嘉明才意识到时间不早,该检查今天的拍摄进度了。

    自从《远大前程》开拍,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拍摄进度。翻了半天,翻到拍摄日志最后一页,他才意识到片子拍完了,他作为场记的工作已全部结束。

    他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此前,张嘉明总觉得自己会由着性子拍一辈子戏,没日没夜,只为赶一个效果最佳的镜头。影片制作完毕,之后的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张嘉明只管导,只管写,宣传发行上的细节,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获得金环奖最佳导演后,张嘉明难得接受了一次杂志的采访。采访内容刊载于电影协会所出版的杂志《光影》上,采访的内容相对更集中于电影本身。

    当时采访的记者问他的灵感来源,他说除了平时的阅读积累,也有些灵感来自梦境。张嘉明笑称,自己有特殊能力,能够在梦境中看到完整的故事,醒来后只要将其重复出来,不费吹灰之力。采访者听得有心,先是提醒他注意睡眠质量,后又打趣到,他以后准备退休时,凑几个波折的梦,联系些现实,串成一个故事,便又能成就一段佳话。

    张嘉明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回答,我没退休的打算,长眠于片场是我的梦想。

    他记得念大学时第一堂课,谢顶戴黑框厚镜片眼镜的影视制作基础老师语重心长地讲,了解你的观众。他不信,觉得拍电影十分自我,迎合观众到头来只会迷失自己。他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上,扯下那张纸,揉成团,丢向第一排正襟危坐认真记笔记的宋亚天。张嘉明只有这一句没听,而身为优等生的宋亚天,只记住这一句。

    张嘉明没片可拍的时候,才偶尔想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