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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 · 旧时(3)

    齐乐天感觉到泪濡湿脸颊。他心脏发酸,仿佛收缩之间挤出的不是血液,而是发咸的液体。齐乐天不想在张嘉明面前哭出来,那样显得他们太亲近了,他还没做好准备。他连忙低下头,脸几乎伸进碗里,一口接一口往嘴里拨面。

    “慢点。不够的话我这碗也给你。”

    张嘉明抽了张纸递给齐乐天,齐乐天接来蹭了蹭嘴,继续吃。他又抽一张,手伸到齐乐天眼前。齐乐天说“不用了”,他就用纸胡乱在齐乐天脸上蹭了一把,说“把你的眼泪和鼻涕擦擦干净”。

    “哪有鼻涕啊!”齐乐天抬起头,使劲抽了下鼻子。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老师今天真温柔,还特别会照顾人。”齐乐天凑近张嘉明,手挡在嘴边,“是不是好多小姑娘小伙子都是这么被你骗走的?”

    “弹无虚发。怎么,你也要被我骗?”

    “才不要!”张嘉明的话,像特别滑稽的笑话,惹得齐乐天捧腹大笑,差点栽过去。

    “说真的,小齐,表演天赋,还有灵气,都是消耗品。在这种片场待多了……”

    “张老师,我需要钱吃饭。拍这部片子之前,我的饭费是从管姐那里预支来的片酬,她告诉我不用还钱了,可我怎么能不还。所以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干。”

    “吃饭的话,只要想办法,饿死也挺难的。比如咱俩合伙开家小店,我可以从老王这里偷技术,卖面,”张嘉明刻意压低声音,像是他们真打算照办似的,“你可以卖梨,当饭后甜点,不挺好?”

    “张老师,你看你又在说笑话。”

    张嘉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把自己这碗面推给齐乐天,让他继续吃。也对,夜已深,怎么能继续做白日梦。看着张嘉明难得尴尬的表情,齐乐天扯出一个笑容,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齐乐天擦擦眼,往嘴里塞了口面。可泪掉不停,这口面他一直吞不下去。张嘉明见状慌了神。往常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人都是失了情爱的,痛斥他人太冷漠,没有心,他只觉得可笑,理都懒得去理。

    可齐乐天不同。他的样子像世界被厚重的乌云笼盖,变成灰的,根本看不清前方有沼泽。他一步踏了进去,越陷越深,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夺走最后一口氧气。

    “小齐,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齐乐天用袖子擦净脸上的泪。可他气息尚未平稳,好几次张开口,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刚才你在出租车上说醉话,我都听见了……别着急,没什么不该说的。你背了《错爱》的剧本而已。”

    “嗯。”齐乐天终于有了反应。

    “跟《错爱》有关系?”

    齐乐天点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齐乐天思量片刻,从包里拿出一本已经泛黄发旧的剧本,封面的题目不是他正在拍摄的《生之奇迹》的片子,而是《错爱》。张嘉明认得出来,这是演员手里的那一版,和他自己的封面不一样。“这部戏的男二号……”稍平静下来的齐乐天话语再次变得哽咽,“差一点是我的。”

    “张老师,你可能不知道,我拿到你的片子的试镜,到底有多高兴。

    那时候我已经不是跟着张老爷子拍片的我。我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和你合作。那个机会,简直像做梦一样。

    我开始只拿到一场戏的本子。可那是你写的本子啊!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觉得特别可惜,怎么一看就没了。所以不止是我自己角色的部分,所有部分我都看过。

    我老觉得怎么准备都不够。每次拿到剧本,就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做了。

    那几次试镜的本子,我还都留着。就算我没有得到那个角色,也是我曾经为它努力过的证据。

    听说第三次试镜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敢松懈。整本剧本在我眼前,我也只当是个鼓励。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最好,希望能把我理解中的张老师,还有张老师的电影,全部展现出来。我总怕表现得不够好,后来连做梦都是《错爱》里的场景。

    那一段时间我根本没在乎其它,试镜通知电话,是陆帝接的。他没有告诉我时间,而是代替我去了。我到的时候,试镜已经结束。

    我想没有人愿意用连试镜都无法守时的演员。

    张老师,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了梦想碎裂的声音。就像全身骨头被折断,从山崖扔下,然后被海中猛兽啃噬的声音。

    我可能没对你说过。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你的片子。就是这个原因,不管让我接什么角色什么片子,只要还能在业界混下去,我都愿意。

    如果张老师哪一天再开始拍电影,如果里面有适合我的角色,能不能再给我一次试镜的机会?”

    张嘉明没想到,齐乐天居然会一口气讲这样多。他对《错爱》的情有独钟,张嘉明也终于明了。不是因为陆帝,不是余情未了,而是那本就应该是齐乐天的。

    这一切,张嘉明全然不知。

    他当时只向选角导演提出主角的偏好,剩下的角色,他全权交付给合作多年的选角导演。张嘉明相信,对方可以为他选出与自己本子相配的演员。

    所以最初指导陆帝的时,张嘉明以为选角方搞错了。他没有见过领悟力如此之差的演员。几次确认后,当时他的经纪人管月告诉他,原本的第一人选在试镜时没能按时出现,引起了选角方的不满,所以他们最后选择了候补席中的一位。

    试镜不出现的演员当然不能要。可张嘉明至今才晓得,那个演员不出现,原来是没办法出现。那个演员只想专心准备角色,而角色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夺走。

    《错爱》里因陆帝而生的那点遗憾,成了张嘉明心里的结。他没想,时至今日,居然从齐乐天口中得到答案。

    命运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又强大,注定要交汇的人,无论走了多少弯路,也一定会拧在一起。

    “小齐,我们回去。”

    “嗯?”

    “你那时候没去的试镜,我现在补给你。”

    一路张嘉明速度很快,他偶尔担心齐乐天会不会无法适应,齐乐天的速度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人很快就到了张嘉明的住处。张嘉明让齐乐天先稍事休息,可齐乐天完全不愿等待。他说自己早已准备好。

    张嘉明打开剧本,翻到最后的部分,递给齐乐天。

    那是全片最后一个镜头。终于逃出森林的男主角看到了前方的路,拨开丛杂的枝叶,发现原来自己回到了原地。他讽刺地大笑,靠在车上,突然听到了远处发动机的响声。从希望坠入绝望,又从绝望中看到了另一个希望。

    整个镜头没有一句台词,全都需要演员用细微的表情变化来传达主人公的情绪。

    齐乐天来回读了几遍那个镜头,然后将剧本放在一旁。他手架在胸前,无形的绷带撑起臂伤的姿势。他背微驼,晶亮的眼神变得凝滞。做好准备后,他向张嘉明示意,可以准备开始。

    张嘉明一声令下,齐乐天向前走。他面前仿佛无数枯枝败叶,阻挡住他前进的路。他拨开树枝,脸不当心被划伤,却时刻得注意身后,是不是还有狼接近。这时天渐明,前方隐约看得到路,他凝滞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脚步越来越快。接近路边,他冲刺向前,终于挣开森林的束缚,回到人间。他四下看了看,结果看到了自己坏掉的车。

    齐乐天的眼神从讽刺到麻木,最后听到发动机声音,死灰又复燃。

    眼前的人不是齐乐天,而是经历了无数磨难后,浴火重生的倒霉鬼。

    张嘉明喊卡,然后张开双臂,对齐乐天小声说:“恭喜你,齐先生,你被选为《孤旅》的男主角。”

    齐乐天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清楚张嘉明的动作意义为何。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张嘉明眼前,然后抱住了他。

    “是这个意思吗?”齐乐天小心翼翼地问,“张老师,男主角,你确定?”齐乐天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哪有如此轻易就过的试镜。

    “那天我告诉你的时候,你睡着了。其实男主角候选只有你一个,我没考虑过别人。”齐乐天似乎打算说什么,可张嘉明知道,他一旦开口,或许就停不下来,“齐乐天,什么都别再问,我好多年没讲过这么多话。说真的,我快渴死了……”

    “我给你解渴。”

    齐乐天双手捧起张嘉明的脸,低头亲吻他的双唇。张嘉明立刻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他喜欢这种解渴的办法,也捧住齐乐天的脸。他的舌尖滑进齐乐天口腔,柔软温热,抵在伤口上,齐乐天会轻轻抽气。这反应让张嘉明更兴奋,来回磨蹭,很快尝到了血的味道。齐乐天身体发软,张嘉明就把齐乐天夹在双腿之间,手伸到衬衫下,抚过对方脊柱,感受怀里的人身体微微发抖。

    二人吻了好久,后来齐乐天实在无法支撑自己,才勉强推开张嘉明。他不停地大口喘气,面色活像醉酒。

    “酒还没醒?”张嘉明问齐乐天。

    “好一些了。”

    “真的?那真可惜。我刚才喝得太猛,好像也醉了,想酒后乱性,正愁找不到对象。”

    “我、不巧……我头还有点晕。”说着,齐乐天解开衬衫,岔开腿,跨坐在张嘉明身上,一眼春色。

    一夜醒来,齐乐天眼前是张嘉明熟睡的脸。二人扭曲地缠在被子里,齐乐天一只手还在张嘉明胳膊下压着。张嘉明膝盖抵在他双腿间,稍微磨蹭,身体深处便唤起前夜的感觉。

    不得不说,宿醉加纵欲后的状态,太适合拍今天的撞车戏。

    齐乐天不敢动,稍微一动恐怕都会吵醒张嘉明。日光从帘间透进阴仄的屋子,洒在张嘉明身上,照得他脸一半如白日,另一半是黑夜。从前齐乐天就觉得张嘉明模样好看,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全是风流和柔情。可张嘉明不爱笑。他不笑,样子更勾人。

    难怪齐乐天听闻,和张嘉明合作过的演员都会爱上他,无人幸免。他们上床、合作,最后形同陌路。

    谁知自己和张嘉明会不会也一样。万幸,自己在差点动情时恢复理智,已然抽身。

    阳光实在太好,蒸发掉他心中仅存的不安。

    太阳越升越高,原本安静的窗外浮起喧嚣。齐乐天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然后有一人停在他门前。那人敲门,没人应,自己的手机立刻震了几下。

    手机在衣兜里,衣服全扔在地上。齐乐天够不到,就拍张嘉明,本意想对方松开手。张嘉明是松开了手,却把他整个人搂在怀中。

    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门口传来略急促的声音:“齐老师人不在,短信也没回……隔壁?隔壁我不认识啊……您让我敲我也……人家可能不知道我是谁。”

    是莎莎。齐乐天回过神,今天的拍摄在上午,估计该到出发时间。

    “张老师,醒醒,我该走啦!”

    前夜发生的是非都已成过去,今天的工作不能耽误。他话音刚落,高跟鞋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在张嘉明的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回响在屋中。

    “小齐,快开门,该走了。”偶尔跟莎莎耍性子还行,在管月面前装傻只能叫找死。

    “张老师,放开我……”齐乐天的声音明显也急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直接推开我,知道?”张嘉明突然开口,“躲在里面别出来,我帮你掩护过去。”张嘉明起身撩被,盖住齐乐天全身。他一路穿裤套衣走到门边,应了声“谁”,然后打开门。

    齐乐天在被子下根本不敢发声。他知自己的行为与掩耳盗铃无异,可先前在张嘉明住处被管月抓包过一次,再有第二回,他简直不晓得以后该怎样面对管月才好。

    “你来接我?”张嘉明问管月。

    “我找齐乐天。你见他了吗?”

    “他在这儿。”说完,张嘉明又掀开被子,只见齐乐天脸朝下缩成一团,活像受惊的兔子。

    齐乐天深知无法再藏下去,随手拽过可以遮掩身体的布料,爬坐起来,表情写满愧疚。他定睛看仔细,发现来者不止是管月和莎莎,还有他的大老板,田一川。

    已经消下去的酒劲,好像又上头了。

    齐乐天表示自己会在五分钟内洗脸换衣,请几位没有与他坦诚相见过的人先回车内。待人都走了,齐乐天脸立刻塌下来:“张老师,不是说好帮我掩护?”

    “不认真工作的惩罚。”张嘉明叼着牙刷,满嘴沫子,头也不回。

    “还说,你明明醒了还抱着我,让你松手也不松。”齐乐天穿好衣服,从张嘉明牙缸中拿出自己扔在这里的牙刷,“就爱欺负我。”

    “刚才教你的记住了?”张嘉明答非所问,“好脾气也得有个限度,懂?”

    我倒不讨厌你欺负我。齐乐天小声说。他不知道张嘉明有没有听到。

    齐乐天出门时候,张嘉明递给他一条围巾,自己也跟了出去。齐乐天记得张嘉明平时出门没这么早,就问他打算去哪。

    “去片场。”

    齐乐天乐得直鼓掌:“这么快就要准备开拍了?”

    “你的片场。”

    齐乐天又做出张嘉明问他要不要试镜的动作:“嘿嘿,你的片场就是我的片场。”

    “是你这部戏的片场。我们的戏大概还要一个月,年后开拍。”

    “哦,这样啊。”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工作中不要带个人喜恶,要一视同仁,懂?”

    “张老师突然开始为人师表,我、我还有点不习惯。”齐乐天害羞地挠了挠脖子,“我虽然叫你张老师,但是……”

    “听着就好。”张嘉明拍拍他的脸,替他裹紧围巾。围巾很长,齐乐天以为张嘉明要在他胸前打个结,没想到对方拽住围巾垂下来的部分,就要牵他走。

    “别遛我啊,张老师!”

    张嘉明笑了笑:“我遛兔子。”

    “张老师怎么又欺负我!”

    二人完全没一点成年人样子,一路打闹到车边。齐乐天想,前一天晚上张嘉明果然醉酒了,那种激情,今天已经一抹而空。就连跟他开玩笑,脸上表情淡然依旧。

    一路上,车里十分安静,气氛尴尬得很,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是没有谁先挑起话题。齐乐天如坐针毡,他和田一川没见过几面,根本不知道对大老板讲什么好。

    抵达片场,莎莎陪齐乐天去化妆,剩下一行人便去拜访导演。

    齐乐天今天的情绪,令莎莎不明不白。早晨被大老板撞到事后现场,脸上妆也更丑了,眼睛都睁不开,怎么还能显得格外高兴?齐乐天嘴里哼着小曲,调子飞到外太空,唱完还问她好不好听,吓得莎莎腿肚子发软。

    “齐、齐老师,如果我做错事,你一定、一定要指正我!”

    “怎么了?”

    “你情绪不太正常。”

    “是吗?我就是特别高兴,不怕。”齐乐天瞥到镜中的自己,表情确实不太适合现在的片场。他谢过莎莎的提醒,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太过高兴而乐极生悲的例子,又不是没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齐乐天化完妆,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最后的准备。他走到自己的位置,趁穿戴威亚的空闲,目测自己与车的位置。这场戏有点危险,他要逆车流,横穿马路,最后被迎面飞驰而来的车撞飞。拍摄时他会被钢索高高吊起,然后放在车前盖上。他需要自己滚到地面。这场戏不算难,只要他足够专注,找准时机就可以。齐乐天闭着眼,回想剧本里的描写,确保万无一失。

    “今天把男朋友叫来撑腰了?”陆帝的声音,刺破齐乐天寂静的世界,从他身后传入耳中,刺得他脊柱发凉。齐乐天连忙睁眼转身,陆帝就在他身后。

    “陆先生和未婚妻在片场秀恩爱,看得我多嫉妒。”

    “齐乐天,你也够厉害的。睡了老子睡儿子,把姓张的一家子都伺候得舒舒服服。你看,新的角色又拿到手了,是不是?张嘉明片子里的角色。”

    齐乐天听闻,根本气不起来,倒是要赞叹陆帝消息灵通了。

    “怎么,陆先生也想试试?”

    “算了,我不稀罕。张嘉明又能怎样,只会装逼没有票房,不就是个靠爹吃饭的?”

    这句话听着可真疼,比陆帝打他那拳要疼太多。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侮辱张嘉明,正准备反击,导演下令各单位准备就绪。

    这场戏群演不少,有好多是陆帝的粉丝,都叽叽喳喳喊陆帝的名字,陆帝也挥手回应着。这个人的表现欲太过旺盛,甚至开始影响拍摄。他个人受到委屈和不公的待遇就算了,影响影片拍摄,触到他的底线。

    “陆帝,够了吧,快开拍了。”齐乐天轻声提醒他,“拍完了再合照也不迟。”

    听闻齐乐天的话,陆帝的粉丝嘟嘟囔囔,纷纷表达不满,指摘齐乐天一个十八线明星,怎么可以对她们的当红巨星指指点点。但齐乐天眼神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太强硬,她们只得收口,纷纷退回原位。

    等着瞧。

    陆帝向他比了个口型,而后得意洋洋转身走了。齐乐天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前方传来导演准备开拍的声音。

    拍摄开始,齐乐天按照标记的路线跑动。他没想到布景如此真实,车速都不低,有几次他都觉得很危险。齐乐天按剧本中的要求喊了女主角的名字,他以为斜前方的左施施不会转头,继续向前,但是她居然回过身,大声喊“顾皓轩”。齐乐天以为自己记错剧本,可撞他的车已经迎面开过来,他不能惊慌,必须对左施施的戏做出反应。他笑了,如得到女神祝福之吻一般欣慰。

    忽然齐乐天身体腾空而起,又急速坠下,砰的一声掉在车顶上。他翻了个身,直接摔至地面。

    镜头拉近,齐乐天脸上痛苦的表情出神入化。他面色发白,紧咬嘴唇,憋着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一秒,两秒,三秒……导演喊卡,宣布一条通过。他盛赞齐乐天的演技,把撞车的过程演活了。他招呼剧组人员,可以准备吃午饭,然后走到田一川身边,问他想要哪种加餐。

    可齐乐天还躺在地上,没有起身。

    “小齐!”张嘉明头一个冲到齐乐天身边,“快来人!”

    片场很吵。有人喊,有人叫,还有电话拨号的声音,乱作一团,齐乐天听着心生烦躁。他没听到导演喊卡,疼痛已经侵占他全部感官。他最后只看到张嘉明冲他跑来,神情慌张,突然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安然合上眼睛。

    其实他特别清醒,听得懂张嘉明叫他,听得懂张嘉明担心他。张嘉明说要他坚持下去,救护车马上就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抬起来,放下,身体随着车胎碾压路面的声音轻微摇动。医生问他几个问题,他都明白,也能回答出来。

    只是问他哪里疼,他也不清楚。

    他记得左施施回过头,自己必须给出反应。那一刹那,齐乐天想起向他宣布新片男主角是自己的张嘉明,然后笑了。齐乐天想,大概对顾皓轩这个角色来说,深恋多时的心上人对他回头,应该和自己当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齐乐天忘记了前面就是撞车标记,回过神,一条腿已然越界,另一条腿来不及收回,迎着驶来的汽车撞上前保险杠。他即刻被吊起,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身体在最高点开始下落。他身上的钢索似乎失去了支撑力,下落速度越来越快,和导演形容的匀速根本不搭界。

    根据之前拍危险戏份的经验,齐乐天连忙用双臂捂住脸,身体蜷缩,做出保护自己的姿态。他四肢砸在车顶,开始磕到的部分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他本能捂住腿,刚好完成了剧本要求,从车顶滚落地面。

    之后的事情,他便分辨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眼前的世界全是蓝色,如水天相接,水面上全是齐乐天演过的一个个角色,嬉笑怒骂,扬起水波。齐乐天看到水面飘着春末残蕊,深秋枯叶。他看到在蝇虫飞撞的路灯下小心翼翼亲吻他的张嘉明,看到落英中管月手中一纸合同,还看到不惜和家人大吵一架的自己,毅然签下那份薄薄的文件。

    齐乐天自觉可笑,又不是生命危险,过往哪能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来晃去。只因那些镜头全是美好,他舍不得睁开眼,面对眼前的惨淡世界。

    可齐乐天还是醒了。被阵阵刺痛激醒。

    周围很黑,只有窗外月光透出点亮光。床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轮廓齐乐天太熟悉,一眼辨明。张嘉明的眼睛被睫毛的阴影盖住,他看不太清,打算伸出手摸一摸,肩膀肌肉的酸疼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齐乐天为拍戏住过两次院:第一次是先前发烧,再者就是这回。每次醒过来身边人都是张嘉明,齐乐天想,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觉得自己躺得不舒服,想换个姿势。可别说换姿势,连动都没法动。

    撞到的腿吊在半空中,上面缠着一圈绷带。他估计腿上也打了石膏,沉得根本动不了。

    齐乐天掰手一算,还好片方给自己上了保险,否则他连病都治不起,最后保不准落得和自己角色一样的下场。

    “小齐,醒了?”坐在窗边的张嘉明走到齐乐天身边,嗓音沙哑。

    “醒了。”

    “还认识我?”

    “你……到底是谁?我不太清楚。”齐乐天摇了摇头,眼里都是疑惑。

    “行,演得不错,继续保持。”

    “真的,你到底是谁?”

    “齐乐天,长本事了?”

    齐乐天一双杏眼,大睁着显得格外无辜。他向床边蹭了蹭,好像离张嘉明距离稍微远了些,就能更安全一样。“你……到底是、是谁啊……”齐乐天的声音在抖。

    张嘉明收口。他拿起给齐乐天晾好的一杯水,仰头一口灌进肚。喝完水,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在病房里来回踱步,转了好多圈,转得齐乐天都快晕过去了。也不知张嘉明转了多久才停下来。他跪在齐乐天床边,表情是在监视器前一般的认真。

    他双手捧住齐乐天的脸,硬是掰向自己。

    “哈,张老师真被我骗到了?看来我演技还是有进步的。”齐乐天的脸被张嘉明捏住,话说囵吞不清,像嘤嘤学语的孩子一样。他笑眯眯地冲张嘉明吹了声口哨,怎想张嘉明脸越来越阴沉。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张嘉明甩开齐乐天,瞪了他一眼,径直走出了门。

    齐乐天眼睁睁看张嘉明走开,对着空气喊了声张老师,当然无人应答。他的笑僵在脸上,越来越淡,然后消失不见。

    “如果不开玩笑的话……”齐乐天眨眨眼,“我可不想再哭了。”

    疼痛的缘故,齐乐天一直无法入睡。张嘉明回到病房,手里拿了一杯咖啡和两本书。把窗边的椅子拉到齐乐天床边。他见齐乐天睡不着,就问他要不要听自己念书,齐乐天倒是乐意地答应了,也不顾张嘉明拿来的两本书上面全是英文,他可能听不大懂。

    张嘉明翻开书,瞥了齐乐天一眼,见对方的眼神居然有些期待,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念书给齐乐天听。他念“你永远不要怀疑你爱的那个人”,念“我爱你,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三个字”。[1]

    齐乐天听得入迷,忘了身上的疼。他安静等张嘉明念完最后一句话,从被窝里伸出手,冲张嘉明鼓掌,像看完一场精彩电影那般喝彩。他听说张嘉明早些年曾随家人去国外待过一阵子,后来又回来了,现在独自常居国内。

    难怪他英文念得字正腔圆,几乎听不出有什么口音。

    “张老师英文这么好,片子也常卖到国外,为什么不见你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啊?”

    “麻烦。”

    “其实去一次挺好玩的。我去过一次,自己贪玩偷跑出去,没带出入证,结果快上红毯了也进不去……”齐乐天说着,想起小时候的样子,笑了起来。

    那时他衣装笔挺,独自一人走上宽阔的红毯。他站在视线中央,耳中是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他猜那些人说,让他看这里,看过来。他记得第二天各家媒体给予他参演的片子极高评价,并且盛赞他,是一颗前途无量的希望之星。

    齐乐天快要搞不明白,记忆中的过往究竟是真实,还是他期待的美好幻想。

    那夜齐乐天没睡,张嘉明也没睡。张嘉明念完书时间尚早,两个人看着彼此,硬是看到了天明。太阳升起,齐乐天终于看清张嘉明胡子拉碴,眼下青乌。

    这副模样,估计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医生上班后来为齐乐天检查,莎莎带着管月为他雇的护工也来了,替下一夜未眠的张嘉明。医生说齐乐天情况尚好,身上除了腿部骨裂,其余都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他还年轻,恢复力强,不用担心影响生活。

    “医生,我大概多久能拆石膏?”

    “你这个情况,要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吧。”

    “提前行吗?”齐乐天的语气有些焦急。

    “小伙子,这得看你恢复情况了。”

    齐乐天又不抱希望地问:“那拆了石膏以后,我能运动吗?比如……跑步?”

    “年轻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着什么急呢?伤要慢慢养才好,万一养不好可是大事。”

    医生后面说了什么,齐乐天全都听不进去。

    张嘉明的片子就在一个月后开拍,而齐乐天清楚记得,片中男主角多半都在跑,没有镜头腿部打石膏。他要彻底恢复,也要三个多月。

    齐乐天不祥的预感成了真。晚上他看到自己脚上缠满的石膏就在想,千万不要影响张嘉明影片的拍摄。他唯一恐惧的事情,居然应现。

    齐乐天再一次与张嘉明的电影擦肩而过了。

    医生查房后,齐乐天一直安静地坐在床上,别人怎么叫怎么喊,也没反应。

    早晨开工前导演金良来也是一样。问了齐乐天的感觉,他没答;又问他几天之后能不能按时拍摄,他更不可能知道。

    莎莎急得没办法,她觉得不能什么事情都依靠管月,总得要有自己解决的时候。情急之下她告诉导演,这个齐乐天本人也说不准,都得医生说了算。她还说听闻主角还有戏要拍,请求导演能不能把齐乐天的戏安排靠后。毕竟戏份挺短,表演难度也不大。

    金良好声好气答应了,临走时还唠叨了几句,恰巧被莎莎听到,大意是自己运气不太好,让演员在大老板面前受伤,还是和大老板私交颇深的演员。他身旁的助理对他说:“听小道消息传闻,齐乐天和田一川单独吃过几次饭,也不知道在背后搞什么鬼。”

    莎莎听了生气,想追出去说几句,追到病房门口才想起齐乐天教育她的话,不要事事在口头上争得便宜。

    她估计齐乐天还没吃早餐,便问齐乐天想吃什么。齐乐天没说,兀自拿起床边一本书翻开来看。莎莎惊叹齐乐天几时英文这么好,结果齐乐天掀开扉页就没有再动过。扉页上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名字,还有三个钢笔字,读作“张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