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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 · 挚爱(1)

    每年春节伊始,宋亚天都习惯给张嘉明打个电话。今年也不例外。电话第一次没接起来,宋亚天拨了第二次,才听到张嘉明的声音。他们照例问候彼此春节快乐,然后宋亚天问张嘉明怎么打两次电话才请得动他大驾。

    张嘉明讲:“我和齐乐天在他家地里看星星。”

    听到张嘉明的回答,宋亚天心里莫名一阵暖。他连忙拽田一川又道句“新年快乐”,而后挂了电话。

    宋亚天先前觉得张嘉明在除夕夜里过得都太孤独,即使在自己身边,也散不去那股气息。而那句看星星,在他听来音调是上扬的,带着和煦的风,吹融沉积的冬雪。

    张嘉明除夕夜从不睡,每年拉宋亚天守夜,说什么错过新年第一缕阳光,一整年都不会好过。田一川不放心两位少年大冬天骑几十公里自行车去城外山上看日出,心甘情愿做司机。

    张嘉明选择的观日地点,是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的著名景点,涯水湾。那是景城中最高的一座山,据说当年某位富甲劈山凿湖,才在城市边缘造出峭壁惊涛临万丈般的景致。不知传说是真是假,可以在云雾缭绕中看到朝阳,难怪张嘉明每年如此坚持。

    破晓之时,张嘉明会喊出新一年的愿望。张嘉明每年都发誓“要拍出好电影”,然后拉着宋亚天也必须说,不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宋亚天脱口而出“和田老师一起拍出好电影”,三个人全惊愕在原地。田一川听后笑得像背后的初日,用身体挡住宋亚天通红的脸。他背对着张嘉明,亲吻了宋亚天的额头,宋亚天的眼角,还有宋亚天的双唇。

    那一年宋亚天刚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深爱的人。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转年,宋亚天就和田一川分手了。田一川还会去他家过年,但不再陪二人疯。毕竟少年长大,无需温巢,亦能展翅高飞。

    有一年张嘉明缺席了。那年他找了个小情人,和一群人买醉,宋亚天电话他问候新年时,听到有人躺在张嘉明身下承欢。后来,田一川领回家一位温文美丽的女士。他们没有听完新年钟声,没有在第一时间互相问候。

    自此以后,新年出现在涯水湾的只有宋亚天一个人。他独自爬上山顶,额头冰凉,却满是汗水。他在山顶坐了大半天,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平稳的车速渐渐放缓,窗外模糊的景色变得清晰。田一川说“到了”,然后熄了火。他们前方只有一点被车灯照亮的范围,可宋亚天也能认得出,这里是涯水湾。

    “你还记得啊。”宋亚天还以为今年来不及了。

    “记得。本来今年就想和你一起来。”

    田一川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二月午夜的冷气灌入车内,激得宋亚天打了个寒颤。田一川见状要灭烟,宋亚天说“别麻烦”,就从后座拿过那条大毯子,盖在二人腿上。

    宋亚天看了看表,估摸还要几个钟头才是日出。他特地查了查天气预报,还好春节这天显示天晴,万里无云,气温宜人,是上天再美不过的恩赐。

    “如果阴天我就直接带你回家睡觉了。”田一川说。

    宋亚天明白,田一川就是这样,即使冷战到分手那日,这个人还会在离开前为他煮一碗热汤。

    “田老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吗?”

    “记得。比现在还冷。”

    “我们当时,到底怎么熬下来的?”

    “太冷,所以只能抱在一起,也就没空吵架了。”

    二人第一次一起过年,是宋亚天高三的寒假。

    高考生只有短短四天假期,宋亚天前一天下了课,特地坐末班公交车穿过整个景城,回家却发现母亲不在家。宋亚天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这些年一直没见过父亲,他权当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家里又黑又冷,唯独没有熟悉的身影。宋亚天急得着慌,连忙联系母亲,对方接了电话,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的母亲回不来。她在外出差,临回家突遇暴雪,整个城市被封,大巴、火车和飞机,没一样能离开。风雪太大,信号也时有时无,宋亚天打了几次电话,最后不得不放弃。

    好在知晓对方平安,宋亚天也就不怕了。

    宋亚天回家只带了张嘉明抄给他的电影学院考试笔记,本来打算当放松看,结果越看越精神,一口气看到第二天早晨才入睡。

    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冰箱里却空空如也。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宋亚天好不容易翻出一包泡面。他烧开一壶水,边看电视边吃泡面,可是越看越无聊,越吃越冷。他觉得奇怪,本来以为是肚饿缺少能量,结果这才回过神,连忙摸了摸暖气,暖气片只有微微的热度。

    这下惨了。

    宋亚天试着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忙音。他情急之下打给了张嘉明,结果张嘉明那边信号不好,讲什么都听不清,问了半天才知道他和一群人去山里泡温泉了。

    难过地挂掉电话,宋亚天只能再次翻看电话簿。他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宋亚天想,要不是万不得已,自己根本不想找这个讨厌的人。

    田一川。

    宋亚天初遇田一川那天,对方留很短的头发,穿白衬衫灰色裤子,挽起半截袖,排布下一场戏的机位。全场数他最忙,跑前跑后,却没有落下一丁点细节。宋亚天喜欢做事认真仔细的人,他忍不住,一直盯着在偌大片场里还没有迷失方向的田一川。

    宋亚天简直要被田一川的样子迷倒。如今他想起这种类似一见钟情的错觉,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田一川大概就是他的死穴,他想躲也躲不过。没遇到也罢,可是宋亚天几乎想不到这种可能性。

    他注定在那天对张嘉明伸出手。

    他注定在那天遇到田一川。

    在片场培养出来的敏锐目光,让田一川根本无法忽略一直追随自己的视线。那视线他从没见过,像清晨,透着新鲜和刺激,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见对方穿着和张嘉明一样的校服,就问张嘉明:“那人谁啊?”

    “我们班班长。叫宋什么天什么的,没记住。”

    “你都把人拐来了,好歹也上点心。”

    说完,田一川冲宋亚天走过去,伸出手向宋亚天问好,问他的名字。宋亚天认真回答了,认真地叫他“田导”,还认真赞美了他,话语简直像标准答案一样好听。张嘉明勾来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勾来个优等生,田一川想,这种类型太难对付了。凡事爱讲大道理,还有在学校被追捧膨胀出的优越感,田一川不爱应付。

    “你喜欢电影?”田一川随口问。

    “嗯,喜欢!”确实,宋亚天课余时间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着学英文的名义看电影。

    “想拍?”

    宋亚天不清楚。他面前的世界面前的人,全都在闪闪发亮。新奇的一切都在对他招手,让他快点过来。

    宋亚天先前并没有太明确的人生目标,学习好考个好成绩,大概足够。他偶尔梦想过在唯一的业余爱好中有所建树,可那个世界离他太远,想想他就觉得自己可笑得很。没想到当他真正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才发觉原来电影的魅力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从一点一滴一个镜头开始,最后连接成宏大的篇章。

    他想试试。

    宋亚天犹豫着点了点头。

    田一川见宋亚天肯定的回答,嗤笑一声:“优等生,别闹了,快回去好好学习。小心念不好书家长罚你面壁。”

    “这……我……”宋亚天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回答他,就算宋亚天再不谙世事,他也明白对方的讽刺。宋亚天急得直跺脚,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才不是优等生!”

    田一川觉得,张嘉明真是勾来一个无趣的人。他正考虑怎么继续打消宋亚天的念头,最近和他约会的片中的女主角凑过来,问他今晚能不能来自己住处。他说好,顺手搂过纤腰,和对方忘情地亲吻起来。

    男女之间旁若无人亲热的样子,全被宋亚天看在眼里。他有点被吓到,张着嘴动弹不得。那位女士嗔笑着推开田一川,指着宋亚天,让他注意还有孩子看着。

    田一川该猜到,面前的优等生一丁点经验都没有。他松开自己的床伴,走到宋亚天面前,挑起宋亚天的下颚。对方面颊通红,眼角都飘着羞涩,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田一川觉得有趣极了,低下头,在宋亚天嘴角啄了一下。

    宋亚天猛地推开田一川,后退两步,死命擦嘴角。他把嘴角擦得通红,擦出血印都没停手。

    田一川没想到对方这么大反应。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体哪里也多出一块相同的痕迹,勃发着一样的痛感。他不顾宋亚天反对,紧攥住对方的手,却又一次被甩开。

    混蛋,宋亚天想,自己的心被田一川整个揪了起来,拿在手里玩弄,七上八下,就是不放回原来的位置。

    那可是自己的初吻!

    被夺走初吻的那一刻,宋亚天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不会有求田一川的时刻。花花公子和优等生,本来就像两个平行平面内的直线,或许永无交叉的可能。

    可是当平面相叠,重合为了一个,走向千差万别的直线,终究会交汇在一起。

    比如宋亚天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是大字号的11位数,还有田一川三个字,简直想退回一日之前,提醒自己不要着急赶回家。

    至少留在学校,还有他不讨厌的值班老师可以聊天。

    宋亚天手指悬在拨通键上方,犹豫许久,觉得还是放弃为好,靠热水和被子,他不信自己撑不过漫漫长夜。他应该按下锁屏键,可手指却落在拨通键上。

    只响一下,田一川就接起来了:“你好?”

    “田、田……田……”先生?导演?宋亚天想了半天,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毕竟平时在片场遇到对方,他大多只会喊田一川“喂”“你”之类的通用称呼。

    “亚天啊,有什么事吗?”

    听筒里传来震天的音乐,嘈杂的呼唤,宋亚天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唇齿接触的响声。不行,宋亚天想,叫对方来能做什么?毕竟每一次见面,田一川三句不离“优等生快回家念书,做个乖宝宝”之类的话,来了也不过给对方徒增无趣罢了。

    “没,你玩得开心。新年快乐。”说完,宋亚天挂掉电话。他觉得房子里实在太冷,就钻回被子里,捧着热水,继续看张嘉明给他的笔记。

    过了没多久,宋亚天听到敲门声。他起初有点害怕,除夕这个时间,本应万家灯火夜归息,怎么还会有人来敲门。他没敢穿拖鞋,踮着脚,一步一止,挪到门边。他扒着门,向猫眼外看了看,发现是田一川。

    宋亚天手足无措,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人会站在自己家门口。欢乐的派对,迷醉的酒精,还有身材傲人的美人,这些田一川喜欢的东西,自己家一样也没有。

    “亚天,开门!”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宋亚天连忙松开保险栓,打开锁,迎田一川进门。田一川看到他裹毯子带帽的造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有些焦急地喊他:“你家这么冷也不说一句!”

    “你刚才玩得那么开心,我怕打扰你。”

    “记住了,这种事情更重要。大过年这么冷,万一生病怎么办?”

    没想到田一川居然真心实意关心起自己,宋亚天茫然地点了点头,回答:“谢谢。”

    “快收拾下东西,跟我走。”

    “我不走,万一我妈回来怎么办?”

    “她去哪儿了?”

    宋亚天告诉田一川自己母亲出差的目的地。

    “你没听说那边还封着城?”

    “万一她找到办法了呢?”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田一川敞开宽大的棉服,把宋亚天一把搂在怀中,圈在里面。宋亚天反应不过来,头都要缩到衣服中,可衣服里满是香烟味和田一川的体味,他一闻心跳就会加速。

    “谢、谢谢田先生,我……我现在不太冷。”宋亚天想逃,可田一川手更长,力气更大,他根本逃不掉。田一川炽热的手掌按在他胸口,热度透过布料,透过皮肤,传到他心脏表面。

    这下宋亚天动都不敢动。

    “刚才干什么呢?”田一川问宋亚天。他那么近,翻飞的气息,低沉的声音,一同敲打着宋亚天的耳鼓。宋亚天想,自己耳朵一定红了。

    “看考试用的笔记。”宋亚天想了想,补充道,“电影学院的备考笔记。”

    “哦?你拿来给我看看?”

    “在床上,我拿……啊!”

    宋亚天刚要拉开棉服拉链,没想到田一川居然托着他,将他腾空抱起。记事以后,再没有人抱过他,他根本不晓得如何反应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田一川:棱角分明,下颚冒出胡渣,凹在眼窝中的双眼如剑似刃。他看愣了,连到了床边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本啊,”田一川拿起床上的笔记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是我写的。我就说,嘉明那种电影学院的内定生来找我,说让我写考试要点。我猜不是他用是你用,所以特地写得工整仔细地写。”

    宋亚天拜托张嘉明帮他找人补习相关知识,没想到对方找的竟然是田一川。

    “我以为……你讨厌我。原来还帮我这么认真写笔记……”

    “等等,我几时讨厌过你?”

    “那你还总讽刺我,让我回去念书。”

    “亚天,那不是讽刺。你一直以来的目标是什么?考好大学找好工作,赚钱养家,对不对?那你就认真冲着那条路走。电影不是心血来潮,说拍就能拍。”

    那一刻,宋亚天仿佛见到初遇时候的田一川,带着他喜欢的认真表情为他指路。宋亚天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不是为了跟你较劲。”早些年,宋亚天也曾听不惯田一川的冷嘲热讽,较劲说要上电影学院。可他现在跟着张嘉明跑了两年多,见到了那个不一样的迷人世界,再让他回去,回到平淡无奇的规矩人生,他怎么肯。

    “这一行生存艰难,要努力,但是更要天赋和机遇。天下说想拍电影的天才千千万万,最后没有几个能杀出这条血路,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田一川听后没立刻回答。他顿了顿,轻声说“也对”,而后在宋亚天耳边大笑,仿若火,让宋亚天觉得窗外越来越黑的夜都被烧得通红锃亮:“你说得好,我喜欢!”

    喜欢。宋亚天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听到这个词,喜欢。被田一川亲吻后留下的感觉,又回到身体里。

    彼时天那么冷,宋亚天心却是暖的。田一川的怀抱那么热,能驱散世间一切冰寒与不安。

    现在暖风打到最大,腿上盖着毯子,宋亚天被吹得额头冒汗。可他心里是一汪结冰的大湖,根本看不到冰下暗涌的水流。他们之间只剩工作,感情的话,二人都很有默契,一句不提。

    “田老板,我的片子剪完了。”

    “行,等我们看完日出,我就检查。”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查什么!你为什么偏偏对这部片子不满意!”

    田一川看着宋亚天,眼神里包含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吐露一句。他指缝间的香烟烧了很久,烟灰禁不住重力作用,截断下坠,在外套上烧了个小洞。他些许懊丧地掸去烟灰,按灭烟头,从盒子里又叼出一颗烟。

    “我也要。”宋亚天伸手,要夺田一川的烟盒。田一川反应快,藏回了兜里,可他藏不住嘴里那支,还是被宋亚天夺走了。宋亚天把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含住,口齿不清地问田一川:“借个火。”

    田一川拿出磨旧的打火机,打着火,递到宋亚天面前。宋亚天身体凑过去,拉过田一川的腕子点烟。烟燃了,宋亚天手却没松开。

    “田老板,给我看看这火机行吗?”

    “不行。”

    “这是我送的对不对?”

    “是,你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那给我看看又能怎么样。”

    宋亚天攥得田一川手指爆青筋,手肿胀麻痹。田一川终于还是没能捏住珍视的礼物。

    那枚小小的银色火机,落在宋亚天掌心。宋亚天看都没看一眼就攥在手里,田一川晓得,宋亚天用的力道很大,甚至比刚才还大。他的样子像是要捏碎这段过往,让它化作尘埃,消散在云烟之中。

    “宋亚天,还给我。”

    印象中,田一川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宋亚天,宋亚天也想不到,对方竟能为一个打火机这么认真。而送礼的主人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

    “田老板,你发现了吗,这个打火机陪你的时间比我都要长。”宋亚天蜷缩的手掌摊开,里面的东西掉回主人手中,徒留几道血痕割裂了掌纹。

    田一川盯着宋亚天,他突然掀开二人之间的储物箱,把打火机扔进去,然后推平副驾驶位,翻身压在宋亚天身上。他动作太大,碰到了车上的音响。碟机里开始放“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田老板,我们分手都十几年了,你还要凡事都拿上床解决吗?”宋亚天死死抵住田一川肩膀,不肯松手。

    二人相望无言,音箱中流出的缠绵女声,对他们悠悠唱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景城,开年的头几日各有各的说法。这大年初三,不兴走亲访友,据说易与人发生口角,会破了一整年的和气。宋亚天除了例行给在国外旅游的母亲报了平安,其余人连电话都不敢打,也不敢出门,只能蹲在家里看碟片。

    保洁阿姨过年不来,茶几底下的碟片箱子早已积了一层灰。宋亚天掀开,戴上眼镜一张张翻过。这些碟片都是田一川从世界各地为宋亚天搜罗来的。

    宋亚天高三时,田一川每周为他拎来一大袋,美其名曰提高英语听力。里面有法语片意语片西语片,就是没几部讲英文的,不过宋亚天倒是看得开心,囫囵吞着夹生的英文字幕也没问题。

    后来高考完,二人更是正大光明腻在一起。若天气比较凉快,田一川照旧拿碟片到宋家,里面偶尔掺着些带荤的玩意,趁宋亚天母亲不在的时候放给宋亚天看。他喜欢看宋亚天浑身燥热,在茶几下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碰上天气最热的那几天,田一川会领宋亚天去街角的小剧院,把碟片塞给放映厅老板,享受包场待遇。如果宋亚天刚好挑到比较躁动的片子,终场结束后,他们可能离开得迟一些。

    这些碟片,他没想到能留这么久,直到现在也放得出。现代科技真是可怕,锁鲜一切,仿佛这张碟片转起来,当初一起看的两个人,还能再坐回茶几前安安静静看完一部片。

    蹲在地上找到了想看的片子,宋亚天打算去拿包烟再回来看。他突然起身,一阵头晕,不得不坐下等待片刻。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没睡好的缘故,宋亚天感觉头很沉,就双手撑着支在茶几上。茶几是棕褐色,与宋亚天的房子整体装饰黑白风格截然不同,可他很喜欢。当初他买房的时候,他的母亲说,送他一样东西,随他挑,最后他挑了客厅里的茶几。

    宋亚天当年的书桌太小,两个人挤在一起,位置太尴尬,后来他干脆挪到客厅学习,这张茶几也成了他的书桌。他记得,田一川在这里教他念书,还教他亲吻,教他比亲吻还要更亲密的行为。宋亚天感觉,自己甚至能感受到过去的田一川留在上面的热度。

    之于他,每次回到家坐在这里,就像掉入时空漩涡——茶几周围是过去是回忆,之外全是疲惫的现实。

    是他要面对现在的田一川的现实。

    折腾了一会儿,宋亚天总算能坐定。他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城景从湖面上升起。这部片子宋亚天太熟悉,来自他最喜欢的导演。每一个镜头他都倒背如流,可他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他喜欢这位导演影片中暴烈的爽利感,无论怎样的愁绪,总会烟消云散。

    宋亚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根接一根吸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画面。他看着电视屏幕,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时。当下,还是十几年前。

    看得正是入迷时候,宋亚天听到钥匙碰撞插进匙孔的声音,连忙按暂停。他记得几个钟头前母亲还跟他说,正在北海道美美地享受温泉,这会儿不可能回得来。

    那还有谁有自己家钥匙?

    宋亚天多半在外,不是在公司,就在别人的床上。他不喜欢带人回家,凡是有人想跟他回家,他立刻断绝和对方的往来。渐渐业界也传开流言,宋大导演是个怪人,一定是金屋藏娇,才不肯给人看。他们哪知道,宋亚天不过想要个没有别人踏入的空间,浑身是伤的时候躲起来藏起来,静静修养,待羽翼重振。

    除了刚搬家时,他带着母亲和张嘉明来暖过房,就没有别人了。

    不对,他突然想起,田一川也来过。

    那时候宋亚天找了个小情人,身娇体软,热情似火,天天在他身下放làng,索求不尽,与这个小情人银幕上“冷酷型男”形象相距甚远。有一次对方发烧,宋亚天去看他,结果最后被带上了床。那阵流感很严重,宋亚天仗着身体底子不错也没在意,结果被流感击倒,发高烧,一整天谁都联系不上他。田一川打了好几个电话,惊动了嘉明公司大半职员,最后还是从宋母手里借来钥匙,才进到宋亚天家。

    田一川不眠不休陪了宋亚天两天,宋亚天总算好起来。他睁眼便见田一川,对方第一句话就是“给我一把你家钥匙”。态度坚决,根本没有他反驳的余地。

    后来宋亚天找不到那位小情人了。再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一部不入流的偶像剧中,演女主角好友远方表哥隔壁班的同学。

    他的田老板,那么轻易就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他满是唏嘘,又有后悔,是不是自己不应该递给田一川那把钥匙。

    毕竟最后一丁点没有田一川的空间,现在也被侵占了。

    田一川推开门,听到电视响动,便问宋亚天:“看什么片子呢?”

    “小兔子乖乖。”宋亚天眼不离屏幕,把碟片壳子推给田一川。

    封面上身穿黄色运动衣手持太刀的金发女郎,掀起血雨。

    田一川笑道:“这是小兔子开开门,外面站着复仇新娘的故事?”

    宋亚天一字没答,田一川知道,对方大概已经看得入迷。他见桌上烟灰缸满了,便为宋亚天换了个新的,放在同样的位置,然后也加入观影行列。二人肩并肩并排而坐,沉默无言,被屏幕牵扯一情一绪,似极当年。

    这位导演也是田一川的最爱,当初是他介绍给宋亚天的。他猜宋亚天喜欢,果然对方就一直爱着。

    工作方面,田一川自诩最了解宋亚天。这么多年,他也算拉着宋亚天趟过来了这汪浑水,现在站在风景不错的岛上,暂时歇脚。地图上标着,东方的岛上埋着两箱金币,西方的岛上有数不尽的珠宝,北方的岛上有佳肴美酒。有人自然喜欢这岛上的美景,可田一川知道,宋亚天不想要金币不想要珠宝不想要佳肴美酒,更不想要脚下的风景。他想要远处看不到顶的险峰,拼了命地想要站在顶端。

    田一川全明白,更清楚宋亚天巨大的心理压力来源于此,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亲眼看着宋亚天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绝境,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