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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 · 密会(1)

    第二天中午,田一川和宋亚天照约去了张嘉明住的地方,接他去机场。

    几人整理完毕,将三个托运的箱子全部搬上车的后备箱。确认没有落下的东西,张嘉明喊齐乐天先不用收拾,回来再说。他的语气那么轻松,好像他们不是出国,不会离开很久,而是去市郊景点转转就会回来。

    齐乐天最后一个出门。他看了几眼破屋,确认所有插头已经拔掉,原来漏过水的地方放好了水桶。他留恋地看了几眼,冲屋内挥挥手,锁上了门。

    田一川今天出行没带司机,是他自己开车,毕竟都是熟人,有话说起来也方便。

    去饭馆的路上,就数副驾位的宋亚天最兴奋。他说自己查过拍摄地的资料,千叮咛万嘱咐张嘉明,一定要去玻璃画廊,要去北美第一座城堡,还要去碧彩琉璃的大教堂。张嘉明满口答应,最后才补充一句,你忘了我在那里住过一年?

    “你可以拍给我看,你拍照比较好看。”

    张嘉明在画面表现力上极具天赋。当年宋亚天别的课都好说,摄影课成绩一直平平。老师说他的照片没重点,太贪心,什么都想包括进去,最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而张嘉明的作品常年挂在教室墙上当范例。其实宋亚天也看不出到底哪里好,但站在张嘉明的作品前,他觉得很舒服,想再多看两眼。

    当时他们的摄影老师说,能拍出这么温暖的作品,一定是因为张嘉明对这个世界心存爱意。

    直到现在,宋亚天回想起来,这句话都能让他发笑。

    正午时分的交通比早晚高峰稍好些,他们去到一品轩并不费力。店经理听说齐乐天要出国拍戏,一早就留出日月间,特地摆好茶水,为他们送行。

    这顿饭几个人吃得都算畅快。两位即将远行的游子几乎没说话,一心专注眼前的碟碗。

    饭后出了一品轩,上了机场高速,就渐渐看得到沿途指示航站楼和出发抵达的标牌了。他们到了停车场,卸车装行李,上到大厅那一层,走了段比想象中要更长的斜坡,终于看得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

    张嘉明和齐乐天推着车,正要排队,田一川让他们去了另一个入口,牌子上一长串解释说明,大体是买头等舱商务舱机票的优先队伍。

    张嘉明记得自己当初反复和管月确认过,为了省些制作经费,他自己要经济舱的票就行,齐乐天的话商务舱会更舒服。不过后来管月告诉他,齐乐天坚持和他坐在一起。带着满腹疑问,出行的二位打出登机牌,舱位等级是商务舱。

    田一川说:“算是我送二位的饯行礼。”

    “田哥出手这么阔绰。”张嘉明在心里盘算一下,往返的升舱费能抵他和齐乐天现在一年的饭钱,或许不止。

    “一切顺利。我可是非常期待你们的拍摄结果,”田一川看看张嘉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齐乐天,“千万别让我失望。”

    张嘉明自信地笑了笑,又拍拍齐乐天的手。如果他的眼睛会说话,此刻说的一定是绝不会让你失望。

    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不远处,就是通向国际航班登机口的第一道闸门。闸门附近永远人头攒动,有人兴奋,有人决绝,也有人依依不舍。有人抱着别人告别,也有人走进去就再也没回头。

    距离起飞时间不到两个小时,算下来差不多该是准备过安检的时间了。

    宋亚天开始向二人告别,说着说着还抱了抱齐乐天。他塞给齐乐天一包糖,让他路上吃。齐乐天高兴地接下了,捧在手里看了看,是一颗巨大的糖球,红澄澄的包装看着喜人,便问宋亚天这是谁的喜糖。宋亚天脸红了一下,说里面的糖挺好吃,奶香味浓,夹心是更甜的巧克力。

    齐乐天应得开心,然后转身面对张嘉明,等二位送机人士说完话,和张嘉明一起踏上旅程。

    张嘉明看了看齐乐天,告诉他还有话要和宋亚天说,让他先去过安检,自己随后追上。齐乐天好像不愿意提前离开,他更想与张嘉明同行。张嘉明心里晓得,就说自己需要些空间,让他不要着急,优先登机的一侧永远空闲。

    齐乐天不愿再纠缠,冲田一川和宋亚天挥了挥手,走开了。他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都在做口型。那口型像是嘱咐张嘉明不要迟到,又嘱咐对方别着急。齐乐天的样子,好像张嘉明并不是他的同行者,而是要丢他一个人去别处。

    齐乐天越走越远,站上下行的电梯。他的位置变低,脚先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然后是腿,接着肩膀也消失不见。最终,相交的视线也被空间隔断。

    “哎,体贴的张先生,好像让人担心了啊?”宋亚天走上前,勾住张嘉明的肩膀,挂着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干嘛要赶你小情人走?”

    “他不是什么小情人,是我的男主角。”张嘉明瞟了宋亚天一眼,“我特地支走人,你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宋亚天撇嘴,看来张嘉明老早就发现他有话要说,吃饭时候、去机场的路上,都一直憋着没开口。

    “这个给你。”宋亚天笑着凑近张嘉明,塞给他一颗巧克力球,包装上有雕花,像是景城那条著名的龙凤巷老字号出来的手艺。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别人的喜糖你自己留着吃,不用分给我们。”

    “不是别人的……”

    宋亚天蓦地脸红了,他盯着张嘉明,张嘉明也盯着他,读不懂他的意图。他只能向田一川求救,田一川笑意盈盈,跟他讲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句话也要他自己来说。宋亚天没办法,拿出一张卡片,红色的,长得像喜帖。张嘉明打开来看,是《远大前程》全球首映礼的邀请函,时间是他回国后的第二天,地点在他们高中附近的一个小剧院,宾客可以带一人同行。

    “我知道了,谢谢你。没别的事我就先……”

    “糖是我自己的。”宋亚天脸沉下去,嬉笑全都不见,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我现在和一川在一起,想庆祝一下,从湖边回来后就去杂货铺买了糖吃。”

    包得如此煞有其事,好像他们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张嘉明沉默片刻,说:“我知道。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要说的。小心别又分手。”

    “嘉明,你怎么……”宋亚天听得着急,动作大了点。田一川上前两步,用身体挡住宋亚天。之前偷拍照引发的一系列后续问题,让田一川有了些知名度,有些经过的游客会停下来拍他们。

    田一川提醒宋亚天别太激动。之后他对张嘉明说:“这次我们在一起,不会再分手。”

    张嘉明耸了耸肩,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反正情爱这类东西,和我也没关系。”他清楚,宋亚天最想对他说的话已经说完,无意再留他。他向二人挥手作别,头也不回过了闸门。

    登机牌上的时间写的是六点,而此时已五点有余。张嘉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找到队伍,发现旁边有人冲他挥手。

    是齐乐天。

    “你怎么还在这里等?”

    “我一个人进去也没意思。你是导演,万一你赶不到,我自己去有什么用呢?”

    “可你是男主角……”

    “万一迟到,我们两个人一起比较好。少了谁片子都没法拍。”

    “两个人一起比较好。”张嘉明重复一遍。

    待队伍排到他们,张嘉明提醒齐乐天脱掉外衣,手机和钱包也要拿出来分别放,接着他侧过身,让齐乐天先行一步。

    “张老师今天这么绅士。”

    “不是一直如此?”

    “也对。”齐乐天低头笑了。他蹭了蹭鼻尖,同张嘉明低语几句,张嘉明也跟着笑了。他们太专注于彼此,根本没注意到另一列队伍中,混着一位他们相当熟悉的人。

    齐乐天第一次乘商务舱,是他去欧洲参加电影节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有些晕机,一上飞机就睡着,直到下飞机才被空姐叫醒,竖直椅背。后来他越来越红,飞了许多地方,飞机也坐习惯了,吐着吐着就不吐了。只是他方才等得焦急,昨夜睡得又太晚,倦意涌来。

    这回张嘉明的位置在他前方,刚好被座位挡板隔住。不一会儿,一个小号笔记本从前方座位落到他的桌板上。他拿来打开看,上面是张嘉明的字迹:“不舒服?”

    齐乐天从胸口拿出笔,写下“没关系”。他想起什么,打开一品轩的礼盒,从里面码了几块点心放到食品袋里,敲了敲前方挡板,和本子一起递给张嘉明。

    前一夜齐乐天躺在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结果不一会儿有人敲他门。他狐疑地问是谁,毕竟天色太晚,早是该休息的时间。他听到门外响起张嘉明的声音,生怕自己闹出动静,吵得对方也睡不着。

    张嘉明的脸在月色里格外温柔,眼角的皱纹里都是难得的笑意。齐乐天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睡不着,听到隔壁有动静,觉得齐乐天大概一样。

    齐乐天邀他进门,坐在床上。齐乐天坐里,张嘉明坐外,他们的腿在不算宽的床上交缠在一起。齐乐天问张嘉明拍摄计划,问他在国外的打算。张嘉明对他讲,国外的工作人员都联络好了,是他儿时起的挚友,给了他特别的优惠价。他说要拍林海拍花田,拍早晨八点热闹的城市街道旁的咖啡馆,拍烤焦的吐司和浓稠奶油倒进早茶,拍齐乐天在太阳下的脸。

    张嘉明说齐乐天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中白得透明,仿佛融入世界,又不融于这个世界。他说完打了个哈欠,搂住齐乐天的腰,邀他一起入睡。

    齐乐天脑中反复播放张嘉明形容的画面,一夜无眠。

    在飞机单调的引擎声中,齐乐天终于败给了睡神。他匆匆吃过正餐,捱过餐后奶酪时间,实在等不到甜点。他醒了睡,睡了又醒,最后在膀胱压力的驱使下睁开了眼。他发现张嘉明那本小本子又落在他桌板上,便拿着去了洗手间。

    本子上写着张嘉明的飞机观影指南。每个系列,每部影片,都有张嘉明写出来的译名和一句话简介。他还在后方配注了简评和看点,特别推荐的片子旁打了星号。

    齐乐天摸着张嘉明的字迹,突然有些舍不得还。

    回座位时,他特地在张嘉明座位旁驻足。张嘉明还在看电影。如果不是张嘉明伸手拿杯喝了口酒,齐乐天会以为他睡着了。齐乐天碰了碰张嘉明搭在外面的手,张嘉明调高椅背,抬头看他。

    “你可以让空乘给你拿两块蛋糕来。”张嘉明说。

    “嗯?”齐乐天不解。

    “你不是甜点前就睡着了?”

    齐乐天恍然大悟,说是。他没想到张嘉明居然会注意到,有些庆幸对方应该看不清夜灯中自己发烫的脸。他问张嘉明是否还需要笔记本,张嘉明说那东西一式两册,让他尽管拿去用。

    可齐乐天也不需要了。他不必再读张嘉明的电影手记,上面一字一句他都已经记住。他也不需要再叫甜点。他觉得自己心中泛着甜意,恐怕天下没一种蛋糕能比得上。

    跨越半个地球的旅行,是将近一日的漫长难耐。时差关系,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时间显示的仍然是同一天的同一时刻。齐乐天觉得特别有趣,同张嘉明确认了好几遍时间。

    他们入境手续办理得很顺利,取到行李走出机场,的士刚好到。齐乐天四下望望,看周围人间百态,不知蕴藏了多少故事。

    齐乐天有些激动,那份激动扫净了心中的不安。

    他清楚,自己与张嘉明的第一次合作正式开始。那不再是他的梦,不再是他的幻想,他真的与张嘉明一起飞越半个地球,来到大洋彼岸,拍摄导演为张嘉明、主演为齐乐天的影片。

    这段旅程,与影片片名“孤旅”大相径庭。他相信有张嘉明在身边,自己就不会感觉到孤独。

    的士在城中上上下下,沿途经过许多宏伟的建筑。张嘉明就会在齐乐天身边解释,这个地方是哪里,那个地方是做什么的。每过一处张嘉明都会对齐乐天说,这几天会带他去参观。

    下了高速,张嘉明打开窗户,一阵干燥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暖气太足的车中。

    司机回头问了他一句话,齐乐天没听懂,但他听懂了张嘉明回答“没关系,家乡的风感觉真好”。张嘉明刻意加重了“家”这个字,所以齐乐天听得格外清楚。

    接下来的对话,齐乐天居然也听懂了。的士司机说“回家的感觉永远很棒”,张嘉明答“谁知道呢”。

    齐乐天只晓得张嘉明在这里住过,不知原来对张嘉明来说,家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那张嘉明多久没回家了,又是多久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忽然有点慌,生怕张嘉明又跑掉,便摸到张嘉明的手,紧紧攥住对方。

    司机和张嘉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说了几句话,张嘉明渐渐沉默。他的脸沉入暮色,齐乐天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齐乐天好奇,离家越来越近的张嘉明,到底是不是真的高兴。

    转了有大概二十分钟,甚至更久,车终于缓缓停下。张嘉明指着只停了一辆车的车道,让司机把行李放在这里就好。他拿出几张纸币递给司机,司机说了谢谢,便驶离了居民区。

    引擎声越来越远,被来客暂时扰乱的清净再次变回原样。

    齐乐天理好行李箱,才有机会抬头看他们的住处。周围几乎没房子,再远一些是林立的树丛,树丛中的房子,如同童话中的森林小木屋。

    张嘉明提箱子上台阶,齐乐天要帮忙,张嘉明说不用,而是遣他去翻花盆。门口一红一紫两盆花,像栖息在枝头的蝴蝶,齐乐天根本不敢下手太重。他蹲下身,端花盆的动作格外轻。看过紫色的花盆下没有东西,齐乐天又去搬红色那盆。红色的下面总算有了张卡片,他小心翼翼做了一串动作,才拿出卡片。

    齐乐天正要向张嘉明邀功,扬起手里卡片才发现,张嘉明一直站着看他,表情似笑非笑。那表情就像他第一次拎着瓶瓶罐罐去张嘉明的破屋中,自己来来回回折腾食材,张嘉明则抱着手臂当看戏。

    张嘉明伸手要去够卡片,齐乐天手一收,揣到自己怀里:“张老师,我刚才找了半天,你没来帮忙。”

    “你想我怎么帮?”

    张嘉明上前圈住齐乐天,手伸到他裤腰,撩开掖在里面的衬衫。他手越来越向上,绕到齐乐天的胸口,从衬衫里面探出手指,解开了齐乐天衬衫的几枚纽扣,伸出手,夹住插在风衣内侧的卡片。

    齐乐天被他固定住,根本没办法反抗,全身上下活动方便的大概只有头部。“张老师,我们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情,好吗?”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张嘉明松开抱着齐乐天腰的手,接过另一只手中的卡片,才彻底放过对方。齐乐天呼吸急促,衣衫凌乱,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明明气温越来越凉,他还是出了满头汗。他脱下衣服罩在头上,试图掩盖住自己的失态。

    张嘉明看了齐乐天一眼,表情笃定,仿佛早知齐乐天对他毫无办法。

    卡片上画着一副线画,有繁茂的枝叶和盛放的花,就像门前的风景。在林叶正中,写着个“蓝”字。

    门边有五个个子不一样的小矮人,张嘉明抬起带蓝帽子的那个。蓝帽子下面放着把钥匙,张嘉明拾起来,打开屋门。

    齐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小声说:“何必这么麻烦。”

    “兰姨喜欢这么玩。”张嘉明把箱子拉进屋,又回到门口。他冲齐乐天勾了勾手指,齐乐天没反应,他就走到齐乐天身边,揽住对方的腰,问他:“生气了?”

    张嘉明离他太近,搂住他的手又太暖,热度透过衬衫传到他腰侧。

    齐乐天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生气。他对张嘉明一点辙都没有。他跟张嘉明进了屋门。

    张嘉明把屋内灯全打开,一片通透。他跟张嘉明走到客厅,顺着对方的指尖望去。落地窗从地面一直通向天花板,挑高的穹顶上挂着水晶灯,温柔地照亮了空旷的区域。客厅里只放着一个小沙发和一台电视,饭厅里放着一张餐桌,两三个人吃饭刚好,再多坐一人都挤。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比他现在住的屋子都大。

    站在宽大的冰箱前,齐乐天难得露出幸福神色。张嘉明拉开冰箱门,上层整齐码放三盒鸡蛋,一袋面包,一袋牛奶。齐乐天高兴地对张嘉明讲:“明天早晨不用饿肚子了。”

    “你还真是吃饱饭就够。”

    “吃饱饭才有力气干别的……”齐乐天舔舔嘴唇,然后学张嘉明刚才从他手里取卡片的方式,蹭了蹭张嘉明后背,“你说是不是,张老师。”

    “你是不是根本不累,不用睡觉?”

    “谁说的。张老师,你看你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咱们还是洗洗先休息,怎么样?”

    张嘉明也不再进一步行动。他带齐乐天上楼,为对方介绍几间卧室。张嘉明说自己睡主卧,齐乐天睡房子另一头的客房。房间全都布置好了,洗手间旁边的壁橱里有浴巾和毛巾随他用。说完他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齐乐天站在客房门口向张嘉明道谢,也让张嘉明早些休息。张嘉明承认自己困得不行,甚至要放弃在最爱的大浴缸里泡澡,生怕睡过去,一睡不醒。齐乐天安慰他,要他不用怕,有自己在,保证他万事无忧。

    听后张嘉明走到齐乐天身边,亲了下对方嘴唇,是个不带丝毫情yù的晚安吻。

    “小齐,快睡。明天早晨我们商量下去哪儿。”

    “张老师,其实我有个地方一直想去……”齐乐天犹豫着,还是讲了,“你的父亲,张老爷子,他是不是也住在这边?”

    “你要干什么?”张嘉明本就劳累的脸更显烦躁。

    “我打算趁这几天有空,去看看他。”

    “你应该好好适应环境,倒时差,别想没用的东西。”

    “他是我的恩师,我都来到这儿,当然要……”

    “齐乐天,你不是困了吗?快去休息好不好!”张嘉明重重地甩上主卧的门,留齐乐天独自一人对着空旷的房子发呆。

    这回齐乐天真的有点生气,他不清楚张嘉明为何阻止自己探望张老爷子。但他没法,张嘉明不带他,他寸步难行。他睡客房,明明有自己独立的空间,空间不比国内那间破屋子小,可他觉得天地只有眼前一丁点那么大。

    时差关系,齐乐天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在飞机上吃完最后一顿饭后,他粒米未进,难免肚饿。他怕自己下楼的声音惊扰张嘉明休息,便努力寻找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齐乐天习惯性拉开窗帘,打开窗,比想象中更寒冷的风扑面而来,驱散了他仅存的一丁点睡意。

    天还是灰蓝色,高大的树木遮挡住视线更深处,丝毫没有放晴和日出的样子。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降雨率百分之六十,现在距离日出时间还有一个钟头。

    他趴在窗边,深蓝色的天空露出月白,颜色越发浅淡,在浅淡边缘是一圈被光照亮的金边。回归的大雁列队划破苍穹的寂静,林间响彻鸟的叫声。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尖叫的鸣笛,更不像是他住所周围的市场,每天夜还深着就传来叫卖声和饭香。

    天终于破晓,房间变得明亮,一束束光挤进客房。

    他走到书架旁,上面多是英文书,许多标题他都读不懂,更别说内容了。他随手抽出一本叫做《Onceuponatime》的——那是他唯一认识的英文标题。他翻开看,第一页就是亡灵在地狱中受到烈火炙烤的插图。他急忙塞回去,转手抽了本中文书,不小心动作太大,碰掉书架上的相框。

    齐乐天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擦拭干净背面的落灰,而后翻过来打算擦拭正面。

    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张嘉明的父母分坐八仙桌两侧的雕花木椅,一人穿西装一人穿旗袍,华丽隆重。张嘉明站在桌后,看起来很年轻,约摸只有十五六岁,表情却很老成,着装不输他双亲般正式。

    明明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理应幸福美满,齐乐天却看出寒意。仿佛三尊毫不相关的蜡像,生搬硬拽挤进同一取景框中。齐乐天这才注意到,书架上所有的相框全部扣放。理智告诉他不要掀开看,可他的手完全不受控制。

    所有的照片全是同样的布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人,唯一变化的是几个人的容貌。从齐乐天看到的第一张照片起,随着时间倒流,似乎每年一张全家福,一直流回到八仙桌边不再是笔挺的少年,而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两位成年人的表情,则从来没有改变。从一开始,他们仿佛便毫不相干。

    齐乐天看得难受,房间暖气打得那么足,他还是手脚发凉。他本能地寻找温暖,可他的热源还在沉睡,他不忍吵醒对方。他只好轻轻下楼,倒满一锅牛奶,盯着它在火炉上煮沸。

    沸腾的牛奶翻出锅沿,落在炉子上。烧干的牛奶映出他的眼,他眼中有三张僵硬的脸。他伸出袖子就要擦,还没冷却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睡衣,灼热了他的皮肤。

    齐乐天抽回手,轻声尖叫。他听到楼上的张嘉明喊出同样的声音,比他的声音更不安。他立即关上火,向楼上跑去。

    齐乐天跌跌撞撞跑进主卧,扑向张嘉明的床。他喊张嘉明“张老师,你没事吧”,张嘉明也没反应,还是一直在喊“别切,停下来”。他知道张嘉明可能做了噩梦,奋力抱住对方。他没想到张嘉明很瘦,力气却那么大。

    “小齐,是你?”张嘉明的声音听起来终于恢复正常。

    “张老师,是我。我听到你尖叫,很担心。”

    “没关系,我做了个噩梦。”

    “是你和人组团穿机甲打怪,最后葬身小怪兽口中的噩梦?”齐乐天冲他眨眼。

    “梦到我被人吃了。”

    “被人吃?”齐乐天左手圈成一个圈,围着右手中指套上套下,“被这样吃掉了?”

    张嘉明噗嗤笑出来,紧绷的脸也变缓和。齐乐天也松口气,他实在看不得张嘉明摆出全家福中的模样。张嘉明拎起齐乐天的手,在对方手腕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浅浅的齿印:“被这样吃掉。”

    “看,还是被小怪兽吃掉的梦。”

    齐乐天讲完,张嘉明讲“是,没错”,然后曲起手指冲他额头弹了个响指,在他眉心也留下红印子。

    张嘉明看齐乐天还保持着紧抱他的姿势,便抱住齐乐天打了个滚,放对方在床边,自己下床洗澡。他要洗掉一身冷汗。他觉得梦中粘稠的血还粘在身体上,挥之不去。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怪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