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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 · 挚爱(3)

    “亚天,我可以帮你搞定这件事。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

    “田老师,你总不能管我一辈子。”

    “如果你想,我可以。”

    宋亚天摇摇头,起身稍向后退,离开令他感到安全的范围。

    往常出现什么问题,宋亚天本能地想要逃避,可他的理智告诫他,逃避不是办法,所以他不得不面对,不得不一次次经历从逃避到被迫面对的恶性循环。他独自解决,独自消化后果,却总有没办法完美的地方。不管田一川在哪儿,走多远,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回到他身边,为他扫清身前身后事,为他腐烂的伤口消毒包扎,让他看似恢复如初。

    他在媒体前搞砸时候是。

    第一次面对票房不尽如人意时候是。

    被媒体批得体无完肤、尤其又拿他的挚友张嘉明作对比时也是。

    宋亚天不知道田一川怎么平息风波,也不记得后来对方怎么安慰的自己,当初看似过不去的屏障,田一川背着他拉着他也算过去了。

    可全片泄露对票房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宋亚天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挽回方法。田一川再无所不能,也没办法挖出上百万人的记忆和眼,让他们忘记一切。

    田一川现在就坐在他对面,疲倦地低着头,烟一根接一根。宋亚天知道田一川的毛病,越是烦躁烟抽得越凶,他也一样,毛病跟田一川学的。

    宋亚天看得出田一川的疲倦,仿佛本应在空中飞行的雄鹰双翼被狂风击穿。这么多年,一直站在他前面遮风挡雨的田一川头一回弯下腰,元气大伤。

    比起自己,田一川被害得更惨。他要为几部影片处理接下来的风波,要安抚同样是受害者的无辜的女演员。他要面对媒体面对世人,还要独自承担之后的一切损失。

    宋亚天怎么能舍得让田一川再为自己劳神,操碎了心。

    如今他和田一川就是一体的,面前是同一个目标。如果他们是两棵树,一棵偶尔替另一棵遮风挡雨,尚能完好存活;假如二者离得太近,并蒂连生,一棵无根,完全依附于另一棵,可能要不了多久便会消亡。

    可宋亚天脑袋全是乱的。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的应对方法可能比田一川更少,思前想后,眼前只剩一种解决办法。他想起藏在剪辑室里那版被自己废弃不用的剪辑。

    那一版,其实才是宋亚天完完全全想要的。比起拿给他的影迷和观众看,之前他更不敢让田一川看到。

    可他现在不怕了。

    “田老师,我去趟剪辑室。”

    “我跟你……”

    “你不要跟过来。我在里面没事,不会有事。不管我在里面待多久,别进来。”

    说罢,宋亚天独自跑开,徒留惊愕的田一川坐在原地。

    公司的剪辑室,是当年张嘉明为自己剪片子方便任性辟出来的,花了不少钱。后来田一川买了公司,剪辑室就变成宋亚天专用。

    之前二人合作写剧本,宋亚天要拍的故事,田一川要最后想要的效果,无需多言,他们都清楚得很。当时宋亚天剪得也快,成品圆润滑顺,田一川几乎挑不出什么不好,毕竟他们对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几年宋亚天在业界站稳脚跟,片子拍得轻松,反响也不错,连业界差评的杂音都能一并忽略掉。

    但《远大前程》不行,打一开始那就是宋亚天一个人的。他曾经愁怎样能拿奖,田一川说过一二三点,没有一项奏效。后来田一川干脆讲,说不定你拍一部灵魂之作,就真的能打动人心。宋亚天听后就把自己的心剖开,掏出一切的激情和污泥,捏成这部电影。

    这部片子宋亚天计划了一阵子,本子也早写成了,就是没给田一川看过。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时间,总觉得任何时刻都太早,也都太晚。他拖到田一川订了婚,又拖到给田一川拍完订婚礼物,田一川问他下一部计划的时候,他终于拿出了这个本子。

    起初田一川不太想他拍《远大前程》,那也是他第一次在事业上受到田一川的否定。宋亚天倔强劲头上来了,偏不听对方的话,偏要拍,最后田一川也是拗不过他,为他放行。

    为这部片子,他们吵过无数架,宋亚天要挣扎要纠结,要一切最坏的可能,要曾经站在金顶的人被撕裂扔进谷底再也爬不上来。田一川偏不,他不喜欢这样的走向,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肯定宋亚天想要的结局。他硬是逼着宋亚天拍了个演员去世后加冕终身成就奖的结局,宋亚天当时险些掀翻片场。

    可宋亚天还是照做了。

    他或许真的不忍,把影片中的自己推向绝境。

    宋亚天想,田一川大概早猜到了。片中暗指的不是张嘉明,也不是一些从云端坠落的演员。活在影片中的人,就是他自己。

    宋亚天打开他初剪的版本,又从头看起。

    这个版本并不像他交给田一川的最终版本般平顺,带着原生的粗粝质感,所以显得异常真实。他看着影片中的人歌舞笙箫,灯红酒绿,在舞台上举着奖杯,仿若全世界的中心。

    当他蜚声在外,来的是赞誉,也有了更多外界的期许和压力。世界对他愈爱,便对他愈苛责。挑剔和指摘渐渐多了起来,毫无理由的攻击也是。

    他本来应该习以为常,应该宠辱不惊,可他背过身,夜夜噩梦,常在午夜惊醒。他没办法再成为原来的自己,没办法再成为光鲜之下的自己。

    他堕落,爆绯闻,爆丑闻,赌钱,输得叮当响,蹉跎许多年,老了,因年少时期的不良习惯染了一身恶疾。那时好不容易才来了个出镜的机会,却没人再记得他,好的坏的,都没人再记得。他人生最后,他抱着唯一一座奖杯,平静地离开世界。

    不是张嘉明提议的死后在天堂受到嘉奖,也不是田一川坚持的死后炮。

    宋亚天的男主角,以来到世界时的姿态离开了世界。从头到尾,空白一片。他连“我曾经来过”这种话都无力诉说。

    这难道不是最悲哀的?

    宋亚天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静。他想稍作修饰再给田一川看,可是无从下手。他看得太累,睡了醒,醒了又睡。他好像做了模糊的梦,梦里有田一川,田一川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彻底清醒,醒来后他才知道,从头到尾,剪辑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宋亚天写本子的时候一直在反省自己,作为创作者,要避免过度的自我投射。可是他没办法,他没法把银幕上的人剥离开。那是他,那就是他惧怕田一川看到的真正的他。他剪辑的时候并没有做好准备,让田一川再次走进心中。

    电影中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荣耀,也是他自己的迷失。影片的结局,是他最不想要、却最有可能成为的结局。他把自己剖开,把担忧和脆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怕田一川看到,走进来,人生就再没退路。

    彼时宋亚天并没想明白,可是他如今内心无比澄澈。

    他的人生已经不能再简单。

    他知道,离开剪辑室,走过狭长的走廊,上到十七层,出电梯,左转,走廊的尽头有另一扇门。他知道,那扇门里会有田一川。田一川哪里都不去,一直在原地等着他。

    宋亚天抓起剪辑台上的碟片,毫不犹豫地推开剪辑室的门。没想到剪辑室门口,已经堵了个人。

    “跟我走。”那个人说。

    宋亚天在剪辑室待了多久,田一川就在自己办公室坐了多久。他没闲着,一直在打电话给各大投资商,解释事件的缘由,独自揽下全部责任。而媒体方面,他交给了管月,他信赖的左膀右臂。

    最多的是来自左家的责难。《生之奇迹》是左家大小姐一直以来盼望的走红机会,影片泄露前尚且还有个三角恋的招牌可以打,如今“女主角到底跟了谁”的问题没任何悬念。这部片子的评价很糟,被影评人指摘“即使在流水线上也毫无魅力可言”之类的话。

    田一川说可以请人为《生之奇迹》写影评,把评论和打分刷上去。左家的助理毫不客气地骂了几句,说这件事他们自己可以为施施摆平,不需要让“没用的制作人”出手。

    田一川无言反驳。他只能向对方回复,如果需要,自己一定会在,对方就气鼓鼓地挂了电话。

    朝阳在鳞次栉比的楼丛中升起,烧红了开始苏醒的街道,道路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被衬得更暮气沉沉,仿佛酝酿着风暴。田一川也被窗外的天空压得喘不过气。他感觉头上顶着沉重的钢盔,有人一直在上面敲,头疼得发昏,呼吸也带上了鼻音。

    他想趴着睡一会儿,可他怕宋亚天来。他知道宋亚天可能随时会来,他不愿宋亚天担心,让宋亚天看到自己从未示人的脆弱一面。

    田一川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一瞬兴奋,而后有人敲门,他又回归常态。宋亚天进自己办公室,从不敲门。这是他给宋亚天的特权,方便二人讨论。他实在料不到,后来会方便二人吵架。

    他的助理手捧平板,递给田一川,对他说:“田总,你看这个。”

    视频来自某八卦网站的独家爆料王馨玫对此事的回应,预览图是不施粉黛的当事人。即便如此,在毫不专业的灯光下,她也散发出珍珠一样的光泽。田一川一直以为王馨玫是水一样温柔的人,可水会结冰,会沸腾,会穿磐石,会变得坚硬无比。

    王馨玫为何偏偏选这个时候出头,田一川不懂,他希望王馨玫躲过去风波再出来发通稿。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王馨玫丝毫不了解。

    这段视频的拍摄者是周正,圈内有名的狗仔。当年田一川和王馨玫交往,就是他第一个爆出来的。

    之后有一次田一川和王馨玫出外约会,他在饭店外拍,王馨玫看到,向饭店要了一碗热汤,亲自端出去送给周正,自此周正就不再跟拍她。偶尔王馨玫遇到周正蹲点碰到她,她不恼也不吵,点个头算打招呼,周正就收了相机。

    没想到他们还会在这件事上有交集。又不是谁和谁出轨,谁劈了谁的腿,谁在谁的床上被捉奸,田一川不太明白狗仔拍这个有何用途。

    王馨玫坐在镜头中,看起来神色不佳,想必这事对她的影响不比影片受到波及的几位小。

    她说:“这段视频,是我拜托周先生为我拍摄的。大家都知道,我的粉丝因我和田先生分手,而窃取了田先生名下三部影片的相关资料,发布在网络上。我要说的是,谢谢这位影迷为我费心费力,可是……”她停下,表情更加坚定,“这不是爱,这是以爱为名的伤害,无比卑劣。爱本来应该是美好的感情,影迷对我的爱,我对影迷们的爱,我相信,不应该为别人带来伤害。当初我与田先生商议发通稿,说我们一致商量决定和平分手,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决定是我单方面做出的,在此之前田先生毫不知情。田先生从头至尾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本人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并不爱这位身边人。我做不到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甚至度过下半辈子,所以我才选择离开,我很感谢田先生尊重我的决定。我现在最在意的是我自己的表演事业,也请影迷们今后对我多多支持。”

    而后王馨玫温柔地冲镜头笑了笑,挥挥手,视频戛然而止。

    田一川连忙用私人电话联系王馨玫。王馨玫很快便接通,二人习惯性地打招呼,然后问对方“最近怎么样”。他们的回答都是“不怎么样”。王馨玫说完就笑了。

    “为什么找周正?”田一川不解。毕竟王馨玫向来同媒体交好,怎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为她发声。

    “我联系了几家最熟的媒体,都被拒绝了。他们说要先发左小姐的声明。”田一川的助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为田一川调出左家发的通稿。

    左施施和陆帝二人被塑造成了苦命鸳鸯,仿佛天下最不幸的人。而王馨玫被当成了靶子,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其余的人与此毫无关联。田一川看得无名火起,他打发助理告诉管月,和左家去交涉。

    “馨玫,这件事,我、我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们本来应该在那天就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照片上也是我自己失态,我当然要出来为自己解释。”

    “可是我没想你去承担一切。”

    “我没有,我只是把那天分手时跟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王馨玫的语气,倒是比视频中平静许多,像是已然释怀,对过去毫无牵挂,“没别的了吧?”

    “谢谢你,如果以后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一定毫不犹豫。”

    田一川知道,对方可能并不会对他有任何请求。即便二人名正言顺交往时,她也没利用和自己的关系去争夺任何一个角色。田一川问她想演什么,可以帮她争取,她说只要给了自己的机会,她都愿意尝试。每个角色,她都可以演。

    王馨玫没答话,兀自说下去:“我知道那天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抱着的是你最爱的人。我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可能是从来没有爱过你,令我心动的,从来都是爱着别人的你。”

    田一川沉默许久。他内心溢满了千言万语,全是对王馨玫的愧疚,那个时候他根本不明白,生生浪费对方两年美好的光阴。他的决定,还是伤害了重要的人。

    “田先生,我现在很好,这几天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你不要再记挂我,把我从这个号码上删除吧,我们不再是这种关系了。我还是嘉明公司的演员,我还是你的普通朋友。”说完她加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田一川还想说什么,听筒里只传来忙音。他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久久没能回过神。

    还是一条短信打破了黑暗的寂静。那条短信写道:快来涯水湾。发信人:田腾飞。

    “怎么一个个都挑现在添乱!”

    田一川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可他还要和宋亚天联系,在理智险些断线时拉了回来。他打宋亚天电话,关机,便抄起外套冲出了门。

    “飞飞,你要干什么?”

    宋亚天坐在飞驰的车上,满心疑惑。田腾飞堵在剪辑室门口,二话没说,便把宋亚天拉到地下停车场,与他的目的地相距甚远。他对田腾飞说自己还有事,对方却一脚油门踩到底,上了出城的高速公路。

    “大叔叔说你这阵子心情不好,说你和我年龄差不多,让我多陪陪你。我就带你去你最喜欢的地方。”

    高速路上的标牌写着,涯水湾在前方三十公里处。

    “飞飞,乖,咱们从下一个出口下去掉头,然后往回走。我、我想见你大叔叔,他在等我……”

    “放心吧,我已经告诉大叔叔我们在涯水湾。”

    难怪宋亚天喜欢这个小侄子,脾性和他一模一样,都是几头牛拉不回的倔,不撞南墙心不死。他估计田腾飞不把他带到涯水湾誓不罢休。

    “你干嘛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宋亚天不解。

    “大叔叔说你喜欢。”

    “我还有别的喜欢的地方。”

    “大叔叔说想跟你单独谈谈,怕你不接他电话,所以才让我帮忙。”

    “条件呢?”

    “这张专辑庆功版MV,和下张专辑全部曲目的MV。”

    宋亚天撇撇嘴,田一川明知自己不会拒绝,真是使唤人的一把好手。

    “那你可以让我给你大叔叔打个电话?我怕他担心。”

    “对不起,刚才发完短信,手机就没电了。”田腾飞面对前方,冲宋亚天晃了晃手机。满脸无辜。

    去涯水湾的路和上班高峰相反,他们只花了半个钟头就到了景点门口。时间尚早,在门口摆摊的小贩也还没支上摊子。田腾飞熄火后径直跑到管理处,管理员看到他吓得连连鞠躬。还没过几秒钟,售票处就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今日突遇安全问题,不营业”,景点内的广播也响起。听到安全问题,游客们赶忙从景点出口鱼贯而出,园子里不一会儿就没人了。

    “因为你是田家人,所以才能这么干?”

    “也算是?大叔叔花了点钱,打点了一些人,把景点的管理权买下来了。”天知道他的花点钱到底是多少,“大叔叔说你喜欢,所以买下来,让你随时可以来。”田腾飞说完眨了眨眼。

    听了这句话,宋亚天真是什么都说不出。

    “你把你大叔叔叫到这里来了?”憋了半天,宋亚天才憋出一句像样的话。

    “对啊,你看。”明明景点都关门了,田腾飞还拉上闲人免进的封条,十足拍偶像剧的架势。

    宋亚天笑了笑,走了几步,就到了他观日的地方。

    这天对春末来说有些闷热,太阳也打不起精神。都说春雨贵如油,也不知道这场雨能不能下下来。

    他累得很,迷糊片刻清醒片刻,是要见田一川的念头才让他没睡过去。他身体靠在栏杆上,虽然栏杆很高,田腾飞还是担心,仿佛他稍微不注意宋亚天就会跌落万丈悬崖。田腾飞几次后拽宋亚天,让他到后面的座位上坐下,又跑到警戒线外围张望。

    宋亚天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顺风耳,他仿佛听得到田一川的车辙在高速路上碾压,碾过山路,最后停在涯水湾门口。田一川跑起来速度快又急,闹出不小动静,偏偏到了宋亚天身边,变得缓和。

    他不忍吵醒宋亚天的美梦。

    宋亚天拿出三张光碟,其中两张田一川看着眼熟,他晓得背面或许已经刮花了,播起来磕磕绊绊。另一张光洁如新,看上去就是被妥善珍藏的样子。

    宋亚天说:“这一张,是我的初剪版本。”

    说着,宋亚天用手在上面施加力道,可光碟的柔韧性超出他的想象。他掰了半天,也只能掰弯碟,根本碎不了。他那样子有点滑稽,惹得田一川发笑。宋亚天见状不服,要顺手扔掉,田一川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个纸袋撑开,递给宋亚天,叫他别乱扔垃圾。宋亚天乖乖照办。

    “这一张,是我交给你的终剪版。”宋亚天这次放弃了毁灭光碟计划,直接扔进纸袋中。“我那时候对你说,我按你的要求做了。”

    “其实你根本没有,你反着来的。”田一川替宋亚天答。

    “是,我当时气急了,故意跟你拧着来。剪完以后我又觉得自己特幼稚,不过还是把这一版交给你了。我想你肯定改了很多。”

    田一川点点头说:“面目全非。”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做。”

    “下次别闹了。”

    “还有下次吗?我不知道。我开始想,如果《远大前程》还拿不了奖,我就休息一阵子吧。可是当时我拍完最后一场戏,就觉得这片子大概拿不了奖。”

    “这个你别担心,颁奖季时我们会竭力宣传。”

    “业界人士哪会爱这种一路走下坡路的悲惨结局。”

    宋亚天把手里仅剩的一张光碟交给田一川。他说那是他最开始剪的版本,去掉了一切花哨的寓意,粗粝平实,就像平日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实。故事大体没有太多改动,除了结局。他让剧中的演员平淡地参与了几部作品,反响平平,平淡地捧着曾经的奖杯离开世界,有三两影迷和亲朋好友为他送别。

    田一川想不出到底哪个结局才更讽刺。他直问宋亚天:“影片中的男主角,是不是你自己的内心投射?”

    宋亚天给予田一川肯定的回答:“是的。这是我唯一敢想象的,稍微好些的结局。”

    “你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副样子。你还有我……”

    “可是我写本子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以为你要结婚,和另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在想,如果我做出了最坏的打算,给自己最坏的结局,是不是等到真的要面对惨淡状况时可以轻松些。”

    田一川收住想拥抱宋亚天的手。

    “田老师,你当初的笔记让我好好考上了学校,让我顺利毕业。然后你又保护我走了这么多年。我的每一部片子里面都有你。”

    “我很庆幸我当初的选择。”

    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好伸手就够得到彼此。但没人愿意伸出手,愣愣地面对面站着。

    “田老师,这么多年我一直依靠着你。不管你身边有谁,我身边又有谁,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最懂我的人,我也是最懂你的人。”

    田一川没说话,他等宋亚天说完。他从未如此认真听宋亚天讲话,他也从未仔细听宋亚天内心的告白。他一直以来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守护对方,任性,不容人拒绝。田一川习惯性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宋亚天理所当然会接受自己。他一无所知,索性明白得不太迟。

    “在你面前,我好像从来没长大,一直停在了十八岁一样。我向你撒娇,我对你任性,就是觉得你这样对我,好像我们从没分开一样。”

    田一川闭上眼,从过去中抽取承载记忆的线。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和宋亚天纠缠太多年,早已理不清剪不断。

    “田老师,我该从你这里毕业了。”

    田一川上前一步,拢住伸出的手。

    “我可不可以,以后不再叫你田老师。”

    田一川抱得更紧。宋亚天被勒得呼吸都变急促。可他没推开田一川。

    “一川,不管今后遇到什么,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你遇到风雨,我可以为你遮为你挡,今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让我离开你的人生。”

    “跟我走。”田一川不容分说地把宋亚天扛在了肩膀上,姿态一点也不优雅。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这里始终不止他们两个人。就算亲如田腾飞,也在二人世界之外。

    “你们田家人怎么就喜欢不征求别人意见,把人带来带去的。”宋亚天拍了拍田一川背,田一川攥得更紧了。

    不征求当事人意见就任性带走人,田腾飞干过,田一川经常干,田一川的兄长、也就是田腾飞的父亲,田一平也干过。宋亚天曾经厌烦,也曾高兴。

    他现在也不知自己作何心情。他已经达到目的,见到了想见的人,要给的东西也亲手交到对方手上。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终于找到田一川。

    田一川对田腾飞说了什么,宋亚天听不清,他只看到田腾飞兴高采烈地跳起来,跟着他们一路小跑回到停车场,田腾飞开上车就回城了。田一川把宋亚天扔在自己的副驾驶位,向城外越走越远。

    田一川驾车一路向北驶去,宋亚天一看方向便清楚对方的目的地。涯水湾向北再有一百多公里,就是他们二人当年一起写剧本的秘密基地。

    宋亚天不清楚,田一川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头回带他去湖边小屋时,特地乘直升机。宋亚天那时候还有点恐高,田一川让他向下看,他不敢,田一川就揶揄他敢站在涯水湾边看日出,却不敢从直升机上看湖水。于是宋亚天就向外看,只看一眼,他就愣了。湖居然是个心形,房子在心尖的位置,后院有条栈道,通向湖中央。心尖和心窝的位置离那么近,从天上看仿佛连在一起。

    当时田一川凑在宋亚天耳边问他喜不喜欢,宋亚天没答。他不知道答什么,任何词汇听起来都分外无力。他转头轻轻啄了一下田一川的嘴角,仅此而已。没想经验还算老道的田一川,居然被宋亚天纯情的反应惹得手足无措,脸红心跳。

    明明时光已逝,往昔却一如昨日般鲜活。

    宋亚天见田一川开着车开始摸兜,就拿出一颗烟送到田一川嘴边。田一川含糊地说声“谢谢”,宋亚天又为他打着火,熟悉的气味在车内扩散开。宋亚天知道,田一川只有心烦和劳累的时候才吸烟,便对田一川说“休息站停一下,换我来”。

    “不用,马上就到。”

    “你一直没休息,肯定累了。”

    “你不也一样?”

    二人对视,脸上的青胡渣和黑眼圈都没说服力。

    “现在我去哪儿都有司机,偶尔也想过过兜风的瘾。一川,让我试试,嗯?”也不知是不是倦怠,宋亚天缓慢的语调有些黏腻,带着鼻音,竟带着撒娇的意味。

    田一川抵不过,停在了目的地前的一个休息站。宋亚天最积极,跳下来为田一川开车门,松开安全带,然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田一川自觉地下了车,脚落地一瞬竟没站稳。还好宋亚天就在他面前,稳稳地接住了他。

    宋亚天把田一川搀上副驾,自己在车下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拍拍脸,坐上了刚才田一川的位置。

    不用集中精神的田一川果然马上就合上了眼。宋亚天不愿吵醒他,想他好好休息,想这段旅程更慢些,便提前一个出口下了高速。

    下了高速速度就慢了,宋亚天可以打开窗户,也可以点上一颗烟。

    这几天太闷,吹进来的风也焖,带着的水汽,反倒是闭塞的车内有些凉。方才接住田一川时对方很烫,比握住他手时还烫。宋亚天知道那不是田一川热情高涨的表现,那明显是发烧的表现。

    在他面前向来无坚不摧的田一川,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

    山道没车,宋亚天精神也放松些。他偶尔能分神,蹭蹭田一川的额头,好抚平对方眉心的纹路。田一川也有了反应,他捉住宋亚天的手,一遍又一遍说“亚天别担心”。

    原来在梦中,这个人还在为自己担忧。宋亚天鼻子一酸,干涩的眼眶开始发疼。

    经过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压过凹凸不平的石子,宋亚天终于又停在熟悉的湖边。小屋的钥匙宋亚天也有,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写剧本后,田一川给他的,为了他随时能来,有个安静的地方创作。不过宋亚天从未独自来过,田一川不在,他觉得没意思。

    田一川还合着眼,宋亚天不愿打扰对方。他蹑手蹑脚解开田一川的安全带,让对方两只手臂缠住自己脖子,一用力,本意是打算背起田一川,不想用力过猛,让对方的头磕在了车门上。宋亚天倒吸一口气,好像磕到的是田一川,疼在他身上。

    田一川似乎有了反应,说了句“怎么回事”,宋亚天连忙打圆场,撩起田一川的腿就向门里冲。他想,大概人类潜能的极致就是这样被开发出来的。背上的人人高马大,宋亚天也觉得自己能背着对方锁上车,然后从车门走到屋门,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上楼的楼梯就在屋门侧手边,宋亚天抬眼一望,眼前的楼梯阶仿佛没有尽头。他看得眼发晕,就把田一川放下来,问对方能不能自己走。田一川像是点头也像没点,不过他手脚自然松开,滑到地上。宋亚天撑着他,带他两步一阶向上走。手边是整面的玻璃墙,稍微侧头就能看到二人互相搀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