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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 · 挚爱(3)

    “玻璃墙,哼,”宋亚天撇了撇嘴,小声说,“有钱人的臭毛病。”他记得最初来时,朝晒的一面根本不是玻璃,不知哪天田一川改了装修,早晨起来不能睡懒觉不说,不管在房间里做什么小动作,外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田一川嘟囔了几个字,宋亚天没听清。他停下脚步,耳朵凑近,仔细分辨才晓得,田一川说“你喜欢”。

    “我怎么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宋亚天又上行几步,好不容易到了二楼。

    “蝴蝶。”田一川说。

    蝴蝶?宋亚天总算想起来了。他们曾经去蝴蝶馆约会,冬日斜阳照得玻璃房发暖,蝴蝶的翅膀在日光下镶了一圈光边。那天宋亚天刚吃完油桃,手上还带着香味,有蝴蝶循迹而来,落在他身上。他惊喜地指给田一川看,田一川就安静地蹲在他身旁,蝴蝶离开他们才起身。当时宋亚天突发奇想,他说想要玻璃房子,在房子里种满树,春天打开窗户,就会有蝴蝶飞过。

    宋亚天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居然有人还帮他记得。

    宋亚天好不容易把田一川扶进房扛上床,感觉膀子都要断了。他为田一川脱衣盖被,去楼下接了一杯水,又从橱柜中翻出所有与去热退烧相关的药物。他两只手捧不下,就拿衣服兜着,小心翼翼往回走,生怕哪种药落下,恰好就是能治愈田一川的那种。

    回到房间,宋亚天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坐在地板上,一种接一种药读过说明。田一川体热,应该就是疲劳过度的原因,这些药哪种看上去都不合适。

    宋亚天懊丧地躺在地上翻了两圈,刚打算拿手机来查查有没有别的办法,一起身,居然撞到田一川在看他。

    田一川眼黑得像夜,吞噬掉一切光和热。宋亚天看得出神,忘了自己的初衷。田一川伸手在宋亚天面前晃晃,宋亚天还是没反应,他就自己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来喝。

    一杯进肚,却如杯水车薪,缓解不了田一川干得冒烟的嗓子。他盯着宋亚天双唇,仿佛那里有水源。

    “亚天,我还要喝水。”田一川说。

    “哦,我这就给你去倒。”宋亚天逃得速度快,回来速度也快。不知他从哪里翻出个大盆,捧了一盆水上楼。他舀了一勺水倒入杯中,然后递给田一川。

    田一川深深叹了口气。他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你呢?”

    “我睡一觉,补补就好。”

    “补什么告诉我,我这就给你去买。”

    宋亚天突然来了精神,迷离的神色一扫而空。田一川看得心疼,跟宋亚天说“你走近点我告诉你”。宋亚天照办,靠到床边,田一川就一把拉住他,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补你就够了。”田一川掀开被子,把宋亚天也裹进来,“亚天,你也一直没休息,别忙了。”

    “可是你还要喝水,还在生病,我去休息了,谁来照顾你。”

    田一川从床头柜拿出一个盒子,上面是一堆外文,好像是缓解感冒痛的。他撕开吞下一颗,然后对宋亚天说:“我吃过药,睡一觉就能好。”他把宋亚天搂得更紧,仿佛不这么做,宋亚天就会离开,去到遥远的地方。

    田一川体温高,炽热的呼吸扑打在宋亚天脖子上。宋亚天喜欢暖,暖让他安心,即使夏天他也爱裹着被子睡觉。他也累了,实在抗拒不了生理的指引,抗拒不了田一川的怀抱,挣扎几下,安稳陷入梦境之中。

    一觉醒来,田一川感觉身体轻松许多。他紧了紧手,发现怀中没人,便有些失望地坐起身。床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有需要电话我”,旁边是一碗温暖的白粥,一根温度计,还有一杯水。

    田一川测了测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嗓也不干舌也不燥。他看了床边的闹钟,原来自己睡过了24小时,真是漫长的一觉。他去洗手间刷了牙,喝过水,吃掉宋亚天煮的白粥。米还夹生,嚼起来发硬,田一川还是高兴地吃净了。他决定不告诉宋亚天,自己早先和料理田家起居的林阿姨打过招呼,要来这里住段时日,所以林阿姨特地准备了许多成品半成品放在冰箱中,微波炉一打就能吃。

    吃好饭他去浴室洗澡,淋浴间还有水汽,还有柚子味的沐浴乳的味道。他猜宋亚天洗完还不久,便匆匆用水撩过身体,冲净身上的汗渍,随意在衣柜中找了套干净衣物,穿着去了后院。

    田一川猜宋亚天大约在湖边,果然他看到湖中一叶小船。船桨斜在一旁,宋亚天躺在船里,只有腿伸出来,脚尖刚好没入水中,藏在船体的阴影里,田一川看不太清。他忽然觉得,宋亚天会不会就这样和湖水,和天空,还有和整个世界融为一体。

    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世界。

    他也存在于那个人的世界中。

    兴许听到了栈道上木板吱呀声,宋亚天从船舱中探出头。他头发还湿着,身上就挂着睡袍,田一川问他“不怕着凉吗”,他回答“今天太热了”。

    确实,田一川吃粥时听到广播,说今天的气温是破纪录的高,而且预计傍晚前后有特大雷雨,在这个季节实属罕见。

    “亚天,快回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我觉得大概还要一阵子。”

    “快回来,你不喜欢雨天。”田一川讲。

    确实,宋亚天不喜欢下雨。他宁愿在雪地里一步一滑,也不爱湿漉漉的雨。

    可凡事总有例外。有那么一个下雨天,是他最喜欢的。宋亚天试图站起来,船晃了晃,他也跟着船晃了晃,田一川的身体像是要探到水里。宋亚天连忙摆手要田一川别着急,他自己能站稳。

    他问田一川:“一川,你还记得我大一那年寒假,你带我回田家吗?”

    “当然记得。”田一川哪能不记得。这么多年,他只带回家那一个人。

    宋亚天刚成年的那个寒假,他问过田一川,为什么过年不回家看看。田一川说和家里关系不好,回去肯定会被骂不做正经事,被数落拍电影不是正经行当,也肯定会被催找人娶亲,仿佛在商界叱咤、子孙满堂,才是人间唯一正道。

    宋亚天说笑一般跟田一川讲“你可以带我回去啊”。他没把这句话当真,没想到,田一川却当了真。他真的拽上宋亚天,拎上几瓶酒,带宋亚天去了田家的新春家宴。

    说是叛逆也好,说是二人蜜意浓情也罢,田一川带回家一个年龄相差不少的同性恋人,田家上上下下也是面面相觑,在饭桌上连筷子都不知道怎么拿。只有田一川的侄子田腾飞不晓得怎么回事,他就记得田一川对他说过,以后自己带人回来一定要记得叫婶婶,于是田腾飞高兴地抱住宋亚天,叫婶婶叫得特别甜。

    “不是婶婶哦,这位也是叔叔。飞飞以后叫他小叔叔,叫我大叔叔,好不好?”

    田腾飞开心地答应,和饭桌上的冷若冰霜截然相反。

    宋亚天见状也怕了。他知道田一川是富家公子哥,可他不知道田一川真的是那个叱咤景城的田家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天真,为自己的举动深深后悔。他想逃,手却被田一川紧扣,根本挣不开。

    田一川当时只顾向前看,没来得及顾盼四周,所以他没看到宋亚天的紧张。他举起宋亚天的手,对一桌人说,这个人叫宋亚天,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个人要一起拍出世界上最棒的电影。说完,田一川笑着领宋亚天出了门。他的神情,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

    “后来我开学第一天,你哥就跑到学校找我,带我去吃城里最贵的西餐馆。那时候我就记得英语课上学的左手叉右手刀,别的礼仪都不知道,”宋亚天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我还记得他为我点了牛排,一分熟,切开全是血,我吃了一口就想吐掉。可是他一直看着我,我不敢,只能咽下去。”

    这段过往,田一川自然毫不知情。

    “你哥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说我知道啊,你就是辅导我念书的田老师。我觉得他当时想把牛排刀和叉子一起插到我身上。”

    田一川想了想:“确实像他会干的。”

    “他让我们不要瞎胡闹,就当我们说了玩笑话。我当然不服气,我就跟他说,‘我和一川一定能成功,万一赔了,我打工养他’。我当时说完这句话就想,坏了,以后拍电影不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我们俩的事。”

    宋亚天以为田一川会笑他傻,但田一川没有。田一川的眼神变了,变成宋亚天一度惧怕又渴求的模样。他曾一度害怕自己被这眼神吸引,而后失去自我。

    现在不会了。宋亚天清楚,自己深爱着田一川。他愿意接受田一川,愿意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也愿意对方融进自己内心最后一道防线。

    “当年捧红我的人,是你。最开始为我投资的人,是你。我也知道,最佳新人奖,是你给我买来的。我知道你对我的期望,所以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对你的唯一期望,就是你能开心地拍电影。”

    “我在乎别人的评价,我害怕失败,是因为……我……”宋亚天的声音变得哽咽,“我不希望任何人指摘你当初的选择。我要告诉所有人,你做出的选择,从来没错。我……我不想……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从未对你失望过。”

    宋亚天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块大石,被名叫田一川的锤子重击,敲碎。

    “可是你是商人,你是嘉明公司的老板,我很害怕……我不能让你在我身上赔。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蒙羞。”

    “亚天,你听我说!你说要跟我一起拍电影,对不对?”

    宋亚天点头。

    “你对我说过,我们一起去征服那个世界。”

    “是的。”

    “所以我为你守住这个世界,我给你自由。背后有我,你只要往前看就够了。即使赔光了钱,我还有你,就什么都不怕。”

    宋亚天终于笑了出来。他笑中带泪,却没有一丝哀伤。他们为了交错的信念与执着,错过那么漫长的黄金年代。

    不过没关系,还好,爱尚存。

    “亚天,你之前对我说,我拿了你半条命,现在还没还。”

    “对。”宋亚天想,何止半条命。

    “我现在问你,剩下的半条命可不可以也给我?这样我们就……”

    “合二为一,是吗?”

    “对,我确定,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宋亚天看到,田一川眼中一度熄灭的火又开始熊熊燃烧。

    “一川,我、我不清楚,毕竟我们的过去掺杂太多,你是我也是。可是我爱你,这是我唯一确定的。所以,此时此刻的宋亚天,问此时此刻的田一川,是否愿意与现在的他作为搭档,今生一起在这个行业奋斗,一起拍好电影,不离不弃,两个人好好一起过。”宋亚天声音不大,刚好够田一川听到。

    “亚天,我也爱你。”

    “我剩下的半条命,愿意全交给你。你要不要拿走?”宋亚天站在湖的心尖,缓缓抬起手,伸向田一川。

    电闪,雷鸣,黑云蔽日,风雨欲来。

    田一川脱掉上衣和裤子,纵身跳入水中。宋亚天记得他无所不能的田老师什么都行,偏偏不会水。宋亚天之前也一样,所以他们去海边只能在沙滩上干坐着对视。不过宋亚天后来学会了,他希望有朝一日,万一田一川落入水中,他可以跳到水中去救对方。

    宋亚天拼命游,游到湖中央,感觉被什么阻拦住。他呛了口水,头连忙从水中钻出,张开嘴,打算吸口气,怎想立刻被堵住。他没想到田一川也学会了游泳,游到了湖中,来接他。他忘情地亲吻眼前的人,一遍遍说我爱你,即使用尽全世界的语言也不足够。

    第二天清晨,宋亚天被满天霞光驱散了睡意。橘黄与火红亮澄澄地铺满天空,红日正从林间破土而出。暴风雨已逝,他嗅得到空气中暧昧的潮气。他趴在床上,想翻个身,可是稍微牵动下腰腿,便忍不住叫了出来。

    腰之下,简直要失去知觉。

    罢了,这才是原本的田一川。

    前一夜太激烈,宋亚天肚子早空了,他根本无法抗拒飘近的香气。熟悉的脚步声从楼下到楼上,最后停在他眼前。

    “饿了吧,有粥喝。”

    田一川端着小紫砂锅,坐在宋亚天面前的地板上。宋亚天这才发现,原来田一川穿着围裙。粗布靛蓝色,一点没情趣,可他还是看得眼发直。毕竟围裙底下什么都没有。

    宋亚天冲田一川挑眉,然后吹了个口哨。他说:“好情趣。”

    田一川没说话,掀开围裙给宋亚天看了看。底下有内裤。宋亚天看后惋惜地咋舌。田一川舀了一匙粥,吹凉,递到宋亚天嘴边。宋亚天问他几时有了这么好手艺,他坦白讲早就跟林阿姨打好招呼。宋亚天听了还是很高兴,亲了亲田一川的手背。他低头时嗅到温润的大米和海产的鲜香,上面点缀几颗葱花,宋亚天没忍住猛地吞了一口,结果给呛到咳嗽。田一川忙端水给他,然后还举着痰盂,让他漱完口不用下床就能吐掉水。

    宋亚天撑起头,看着田一川为他忙前忙后,捏了捏脸。

    有点疼。宋亚天想,还好不是南柯的厚礼。

    “一川,你帮我翻个身,下面有东西戳着我。”田一川回来后,宋亚天对他讲。

    田一川照办。他翻过宋亚天,结果看到宋亚天下半身精神得很。

    “都下不了床了,还要贪吃?”

    “我昨天晚上没吃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贪吃。”

    “你吃多少才能饱?”

    “不清楚,”宋亚天勾住田一川脖子,冲他耳边吹气,“吃一辈子好不好?”

    时间静止在这片心形湖上。宋亚天忘记了票房压力,忘记了业界和媒体的评论,每天坐在栈道上看天就能待上一整日。他记不清看过几次朝霞几次日落,听过多少鸟鸣叶窣,又在田一川怀里忘情地放làng过多少回。

    雷雨之后天气回到了晚春的正常值,干燥的空气里尚存一丝清凉。来时宋亚天穿衣太少,在户外多披着毯子,毛绒绒一团只露脑袋。田一川喜欢揉他,揉得乱蓬蓬,宋亚天不躁也不恼,任田一川喜欢。

    田一川白天经常有事情要谈。生意上的东西宋亚天不懂,他大多安静地坐在木桌另一边,自己安静地看书写字,偶尔田一川需要些东西他就去拿。田一川不忙了他们会说说话,说宋亚天从没对别人讲过、打算烂在心里一辈子的故事。

    有一个人学习怎么去爱的故事,有一个人失去爱人后追悔莫及的故事,也有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欢乐度日,最终发现是他自己幻境的故事。

    宋亚天说完,告诉田一川,这些故事自己都不想拍,因为都已腐烂化灰,消散在风中。

    田一川又讲,让宋亚天拍自己真正想拍的故事,拍自己真正会开心的故事。

    宋亚天答应田一川,对他说好,然后绕过宽大的木桌,坐在田一川身旁。他把毯子分给田一川一半,把田一川裹在自己的世界中,看进田一川眼睛里。他说:“等我拍完小飞飞的MV,就放个长假吧。”

    宋亚天想好好写个故事。关于他们的故事。

    桃源再美,终有回归现实的一日。有天早晨田一川拿着洗净的衣服交给宋亚天,告诉他明天张嘉明就要带着他的男主角去国外拍戏,他们该回去了。

    回程路上枝叶似乎更葱郁,伸上路面,为狭窄的小道筑起枝叶繁茂的顶棚。趁还在小道上,速度不快,宋亚天打开窗,靠在窗口,半个脑袋伸在外面,合上眼,感受迎面的潮风。田一川怕他无聊,问他要不要听广播,他就缩回来头,自己打开音响。

    广播是栏娱乐评论节目,这一期的主题刚好是嘉明公司的影片泄露事件。节目组请了某业界著名影评人,和某业界资深编剧,名字宋亚天都不大熟,就问田一川有没有听过,田一川告诉他,在某片开机发布会上,所谓资深编剧递过名片。

    “然后呢?”宋亚天继续发问。

    “好像我们收了他的本子,落在了嘉明手上。”

    田一川的回答,宋亚天立刻明白。那段时间阵亡在张嘉明手里的本子,数不胜数。田一川听了两句广播就要换台,宋亚天挡住他的手,说不用了,自己听这些也没关系。

    某著名影评人评价他的片子失去宋亚天的风格,太过阴郁,有太多象征性的空画面,有刻意模仿张嘉明的痕迹,从而失去自我。

    宋亚天听了直觉可笑。不管怎样风格怎样表达,那片子里都是他自己。田一川知道,所以逼他改掉结尾,不让他在片中杀死自己。张嘉明也知道,所以劝他改一个稍微明亮的结局。

    尽管他觉得张嘉明的结局,才是最讽刺的。

    田一川跟他讲,让他听了不要生气。宋亚天没生气,他好像确实不再在乎。别人说的好与坏,仿佛也与他无关了。他似乎理解了张嘉明的心态,理解张嘉明为何能一直淡然面对外界的追捧,还有外界的批评与指责。

    并不是他们懂不懂的问题。或许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想去懂。

    狭窄的山道走完了,田一川伸手托回宋亚天的头,关上窗,然后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车,一脚油门上了大路。

    田一川侧头时,颈侧露出一排齿痕,颜色发深。这些天宋亚天不知道咬过那里多少次,每次田一川犯狠顶他,他都深陷情yù之海,无所凭依,只能把火发泄在田一川身上。

    现在宋亚天才意识到,自己下嘴可能挺狠的。

    宋亚天怕田一川疼,想摸摸对方伤口,带走疼痛。

    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便听田一川问:“钥匙拿着了吗?”

    “拿了。”宋亚天从衣兜里翻出钥匙串,捏着田一川的家门钥匙,递给对方。

    “不是这把。”

    “我家的钥匙也在上面。”

    “也不是。前年你生日送你的那把,带了?”

    “那个原来不是装饰品,是真的钥匙啊?!”宋亚天找人鉴定过,说钥匙里面掺着真的黄金。

    “所以那个地方你从来没去过?”

    “哪里?”

    “地图上的地方。”

    “没、没有,你画的图我看不懂……”

    田一川想不到,自己当年重重一拳,居然砸在了棉花上。不过宋亚天偶尔就是这么迟钝,不解风情,他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本打算直接去那个地方,现在要改变目的地了。

    田一川带宋亚天回了家,让宋亚天取钥匙。宋亚天拿好袋子,田一川就抓住他的手往楼下拽。宋亚天半天才说服田一川,自己需要换身衣服,这身衣服再穿下去大概就不能要了。

    全部打点完,宋亚天又跟田一川出了门。他突然觉得公司大老板挺闲,有这么多时间陪他走东跑西。当然他没问,他知道浪费田一川的时间,是对方给他的特权。

    田一川向城西开,过了地道桥,位置越发熟悉,越发接近二人最初的回忆。那个方位离宋亚天旧居很近,离他高中很近,离他和田一川曾同居过的地方也很近。可他当年和田一川分手后,再没来过这附近。即便在一座城市,开车就能到的距离,他也再没靠近过。

    田一川过了高中门口,在面前大路转了个弯,一直走下去,拐进街角建筑物的地下停车场内。

    宋亚天这次不会再问了。他对此处再熟悉不过。他怎么会不熟悉,他曾和田一川在这里看过许多的电影,说过许多情话。后来他听说城市规划要拆掉这座小戏院,他还在私下里感怀伤神了一阵。

    没想到他们记忆的载体还在。

    田一川泊好车,带宋亚天从楼梯走。宋亚天记得剧院在一层二层,可他觉得田一川已经上到了更高的位置。

    放映厅的位置。

    果然,斑驳的铁门上隐约刷着“闲人免进,请安静”几个字。

    “开门吧。”

    “你怎么能进放映室?”宋亚天不解。

    “当初这里说要拆的时候,我买下了它,做了些修复,不过还是尽可能保留原来的样子。”

    宋亚天冲田一川感激地笑了笑。他有点紧张,开始钥匙还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他连忙捡起来说了句“抱歉”,然后小心翼翼地插入钥匙孔,逆时针转半圈。锁头咔哒一声,门狭开缝隙。

    田一川为他推开门,在旁边墙上摸了摸,扳动开关。

    宋亚天先前在昏黄的灯光里行走,视线一时无法适应过亮的光线。田一川推他进门,在他耳边数一二三,然后让他睁开眼。

    回忆的气息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墙上贴满了他们的照片,贴满了二人分手之前,最是蜜意浓情的当年。有些照片已经泛黄,有些褪色,有些则看起来更加崭新。

    宋亚天在放映室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每一张照片都看得仔细。他们笑,他们哭,他们相爱,他们全部的记忆,全在这里了。不止墙上,卷片机上,台灯上,放映机上,全是过往的痕迹。

    放映机背后,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当年二人特地去照相馆所照,说是庆祝宋亚天大学入学。那天田一川穿了黑西装,给宋亚天订做的则是白色,他们拘谨地坐在取景框中,脸上表情颇为紧张。后来照片洗出来,宋亚天不喜欢,想重照,田一川倒是没什么意见,妥善收藏了。其实照片没什么不好,老师傅的手艺也很棒,只是他们那样子那装扮,根本看不出是为了庆祝宋亚天入学,反而如结婚照一样,宋亚天怕自己想太多,一直不敢收。

    “你真正想送我的,其实是这些照片,对不对?”

    宋亚天想碰触那些往昔,却不敢伸出手。

    “那时候,我想我大概没有资格再留着它们了。可是我觉得全部放弃太可惜,所以我还给了你。我以为那个时候你全放下了,我以为你能看懂那张图,”田一川没意识到画图并不是自己的强项,“我以为你大概能猜到这间小剧院里面的东西。所以你愿意留愿意丢,一切随你。”

    宋亚天想,还好自己没看明白那张纸。如果真的站在这里,他要怎么保证后来的时日,心平气和面对在别人身边的田一川。他把墙上那张二人穿西装勾肩搭背的照片取下,然后换上自己记事本中夹的那张。他终于觉得,这张照片找回了它的归处。

    一阵风仿佛从天地之间吹来,吹散了过往的忧愁,留下珍珠般温润的时刻。

    “过去的都过去了,是吧?我们都重新开始了。”宋亚天从照片墙边,两步挪到田一川眼前。

    “是。”

    “我们现在这样一起挺好的,多般配。再也不用祸害别人。”看来宋亚天也明了,这么些年他们都经历过那么多人,究竟为何。他对那些人心中满是歉意,也有感谢。那些人让他成长,最终也让他学会了究竟什么是爱。

    “是啊,我觉得现在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我也这么觉得。”宋亚天笑了。

    “那你准备拿这些照片怎么办,毕竟我们是重新开始。”

    “就留在这里啊。反正都是昨天发生的事,不是吗?”

    “当然是。”

    田一川欺身挡住宋亚天。就像那年在涯水湾的新年日光下,他亲吻了宋亚天的额头,眼角,然后是唇边。

    “一川,你知道吧。不管树怎么枝繁叶茂,根都只有一条,就在这里。[2]”宋亚天牵着田一川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然后贴上对方的胸口。

    田一川听过,他抱住宋亚天猛地抵在墙上。宋亚天双脚悬空,只有田一川撑着他,可田一川还在用吞噬他的力气亲吻他。不知这是不是像神圣的教徒在告解室起了,一想到背后是二人分别穿黑白西装的照片,宋亚天下身居然起了反应,憋得发涨。

    “做吧。”他们不约而同小声说。

    然后他们都笑了。

    宋亚天紧搂田一川的脖子,腿勾住对方的腰,放任自己陷入情yù之中。

    宋亚天清楚,自己之前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的,是拥有另一个人参与的人生故事,是他想好好书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