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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四 · 密会(2)

    “嘉明,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订位。”是餐桌边的女士先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张嘉明没说哪家餐馆的名字,而是看向齐乐天,问他:“小齐,你要不要试试?”

    齐乐天忙不迭说好。

    “兰姨,”张嘉明走到桌边,牵起齐乐天的手,“家里什么食物都有,也有位大厨在,为什么不在家吃?说话更方便。”

    兰姨脸上闪过惊讶,而后笑笑,点头说好。

    天气尚寒,齐乐天打算做些暖胃的东西。张嘉明主动提供帮助,齐乐天说自己想的食谱简单,要他和兰姨叙旧就好。可张嘉明坚持,齐乐天当然拗不过,就让张嘉明帮自己洗菜,洗净海鲜,准备好后自己开背去线切丁,二人合作倒是顺畅默契。

    齐乐天撕了大棵萝蔓莴苣,铺上蔓越莓干、碎腰果和甜洋葱,再浇柠檬和酸味橄榄油调和的酱汁,调了一盆沙拉。他又切一把海鲜,几颗菌子,用刚来时炖的高汤,炖一锅意式海鲜烩饭。

    料理过程中张嘉明帮不到什么,他就坐回桌边,同兰姨说话,偶尔抬头看齐乐天。

    齐乐天背对张嘉明,当然感觉不到对方的目光。他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还会用铲子铲起远处的调料瓶。齐乐天拿东西时,张嘉明看得到他的侧脸。他眼角都是笑着的,神采飞扬,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张嘉明有时看得太专注,说话时都忘了看兰姨的眼睛。

    “这是你选中的人?”

    “他是我新片男主角。”张嘉明双手围在嘴边,压低声音,“这部戏,是他的独角戏。”说完,张嘉明笑了,笑得眼角都皱起来。

    海鲜烩饭花了一段时间才准备好,高汤、海鲜和芝士散发出的馥郁香气挤在屋中。张嘉明早就等不及,见齐乐天关火,连忙抽出手边的凳子,邀齐乐天坐下。

    夜色将至,餐厅的吊灯为可口的饭菜添加了最后一味佐料。桌边的二人早已开了一瓶酒,飘果香,色泽清澄。他们几位碰杯,兰姨对他们的影片献上了最高的祝福。之后谁都不愿再继续忍耐,对着齐乐天精心准备的菜肴大快朵颐。

    期间张嘉明一直在跟齐乐天讲兰姨的故事。兰姨是张嘉明母亲任嘉泉的大学同学。二人都是某藤校商学院毕业,成绩顶尖,毕业后一位去打拼自己的事业,另一位在华尔街谋到薪金不菲的职位。兰姨的人生目标是年轻时候赚够钱,后半生享乐。她也确实按照自己的目标行事,账户中攒够一笔可观的数目,早早辞职,环游世界,在旅途中遇到了今生的挚爱。

    齐乐天听得无比艳羡。能冲着自己的规划笔直走下去,最后走到目标的人,实在罕见。

    自己的目标呢?

    齐乐天试图去寻找,可答案那么简单。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清晰简单。

    无论沉浮,齐乐天在圈中多年仍未放弃,就是为了和张嘉明一起拍一部戏。他现在终于达到目标,不晚也不迟。

    这样就够了,齐乐天想,安心拍戏,安心做张嘉明的男主角,何尝不是天下最大的运气和福分。

    齐乐天举杯,浅笑着迎上张嘉明,与对方轻轻碰杯。

    这段饭吃得时间很久,沙拉与海鲜烩饭都被一扫而空。眼见齐乐天要挽袖收拾,张嘉明不干,说齐乐天已经准备了晚饭,不好再忙碌。他把碟碗锅子在水中涮了涮,全塞到洗碗机里。

    收拾妥当,张嘉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碟片,塞到仿留声机造型的唱碟机中,慵懒的女声流淌而出,她唱:今夜请与我远走高飞[3]。

    随即,张嘉明走到齐乐天面前,弯下腰,对他伸出手,问他:“和我跳一支舞?”

    张嘉明似笑非笑,面颊被酒精染红,勾得齐乐天差点说好。可齐乐天不会跳舞,他演过那么多戏,唯独少了一个跳舞的场景。他只好摇头,说我不会。

    “我可以带你,也不来?”

    齐乐天渐渐听不到歌声,听不到洗碗机的嗡动声。他的眼前开始发白,周围的装饰变得褪色透明,灯光变亮,刷上更为梦幻的色泽。他眼里只有张嘉明。他本未期望从张嘉明那里得到多少。一部戏,两三句问候,足矣。

    可张嘉明已经给他太多,他再要,恐怕下辈子祭出自己的命都不够。

    “谢谢你,张老师。可是我真的不会。”齐乐天攥住微微抬起的手,收回身旁。

    “嘉明,来,跟我跳一支。”兰姨在旁边冲张嘉明伸出手。他立刻会意,牵起兰姨,在空旷的客厅内共舞一曲。

    齐乐天坐在原位,看着仿佛在银幕上的二人,安静无言。

    跳了两支舞后,兰姨看时间不早,便让他们快休息。她说记得明日影片就要开拍,耽误了第一天上工可不好。

    张嘉明要送她回家,她言不必,家离得不远,饭后走走消食也不错。她问齐乐天,愿不愿意陪自己走一段。齐乐天当然说好,张嘉明却怕他独自回来迷路。齐乐天把手机扔给张嘉明,让他在地图中输入房子地址,让他宽心,现代科技总会带他回来。

    和张嘉明暂时告别,齐乐天扶着兰姨下台阶。他们走出几十米,拐到稍微宽阔点的路上,齐乐天开口:“兰姨,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你可真聪明。”

    “您特地支开了张老师。”

    “小齐,抱歉,刚开始对你太失礼。”齐乐天表示没关系,她继续说,“我以为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他们?”

    “这些年我见过嘉明几次。他身边从不缺人,有男性也有女性。他们脾气都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就是你的模样。有些性格还不错,有些……可惜了。”

    说起张嘉明的情史,看似无忧无愁的女士也叹了口气。她说自己一直没要孩子,视张嘉明如己出。难怪兰姨第一眼那么冷,齐乐天想,自己衣冠不整,头发被汗打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纵欲之后的模样,哪里会得来好脸色。

    “那时候我刚排完戏,张老师也才睡醒,所以……”

    齐乐天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苍白无力。好在对方不再在意,变得温柔:“我看,嘉明特别最中意你。”

    “他……确实喜欢吃我做的饭。”齐乐天笑言。

    “不止是饭,而是你这个人。”

    “兰姨,你听说过吗?张老师对他的演员们特别特别好,好得让人有恋爱的感觉。实际上他自己根本没动情,只是别人会错意。”

    齐乐天把众人劝解他的那些话对兰姨讲了一遍。兰姨听后叹口气,轻松愉悦的表情里多了些重量。

    “哎,我以为你也中意他。”

    “张老师是我最崇拜的导演,最希望合作的导演。所以大概我……我们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是导演,我是他的主角,我们偶尔会……互相为对方解决下,您知道,生理……需求……”齐乐天憋了半天,才想出怎么告诉长辈他们姑且算合作伙伴兼炮友,“兰姨,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当爱人看,我不知道……对不起……”

    “小齐,别这么说,是我误会了你们。我担心嘉明,他……”兰姨顿了顿,嘴里仿佛有许多话,但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别人家的事情我不好多讲,只是嘉明那孩子,从小到大身边几乎没人对他好过。你肯为他烧饭,我感谢还来不及。”

    齐乐天听了鼻尖发酸。他不知怎么答。他总怕自己对张嘉明不够好,可是同张嘉明关系那么近的人竟然在感谢自己。

    兰姨也看出他为难的神色,走到主干道上,便让齐乐天回了。齐乐天记得来时的路,他沿着走回去,眼见就能看到房子前面的街灯。他看到厨房的灯还亮着,甚至能看到厨房窗帘后来来回回的身影。他又想起兰姨的话,想起在客房中看到的那些全家福照片,缓缓停下脚步。

    他临时改路,去到离张嘉明家不远的公园里,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就是没办法回到那栋房中。

    手机连震三下,齐乐天才被现实拽回。他看着信息,全是张嘉明发的。张嘉明问他在哪里,用不用自己接。齐乐天回条不必麻烦,张嘉明即刻回他早些回来,自己先收拾休息了。

    齐乐天这才发现,自己出门已一个钟头。他连忙加快脚步,只要几分钟,又回到熟悉的门前。

    楼上楼下已一片黑。

    齐乐天小心翼翼推开门,脱掉衣服,蹑手蹑脚地上楼。他猜张嘉明已经睡下,自己也准备休息。结果主卧传来脚步声,齐乐天被叫住。“怎么刚回来?”张嘉明靠在卧房门口,浴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走廊一盏小夜灯亮着,照得他暧昧昏黄,“我不放心你,还是没敢睡。”

    齐乐天以为张嘉明早已睡下,没想到对方一直在等他。

    “张老师料事如神。我迷路了。”

    “不是有导航?”

    “有一段信号不好,地图没更新。”

    张嘉明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钟,距离午夜还有一阵子。明日开工时间不算早,清晨也不用着急。他问齐乐天:“下午的事情,要不要继续?”

    “张老师,刚才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有些累,想先休息。”

    “感觉不舒服?”张嘉明直觉齐乐天有很重的心事,却不与他讲。

    “没关系。张老师,晚安。”齐乐天走过去,在张嘉明嘴角印上一个不带丝毫情yù的吻。说完他走进浴室,闭上门。

    齐乐天打开花洒,调到最凉的水温,脱掉衣服站进浴缸里。头顶浇下的水寒冷刺骨,却总也比不上兰姨寥寥数语刺得深。

    这一夜齐乐天睡得很迟。他在浴缸里坐了很久,久到浑身僵硬,才想起第二天就要开工。他整个人被冻透,起身时双腿都在打颤,围一层浴巾一层浴袍都毫无作用。

    齐乐天只睡了四个钟头就被生物钟扰醒。他头疼得很,嗓子连带着耳朵也像烧着一般。他连忙找了两片感冒药吞下肚,打算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楼下却传来一股糊味。他不安心,干脆裹了两层衣服起床。

    张嘉明还是前一天的张嘉明,他的噩梦,他的求欢,他的邀舞,全都留在昨日。今天又是完全崭新的,他们回到安全的壳子里,一如既往。

    见齐乐天下楼,张嘉明撂下报纸,倒了杯咖啡放在手边,为齐乐天拉开椅子。

    餐桌上有一座吐司叠成的小山,有的发黑,有的焦黄,有的颜色和原来无区别。桌上还有三种果酱,花生酱,黄油,还有奶油干酪模样的东西,一字排开,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张嘉明邀功似的讲:“来,尝尝我的手艺。”

    齐乐天挑了一片看起来不太焦的,抹上覆盆子酱,送进嘴中咬了一口。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白切片面包。

    “大厨,怎么样,我是不是挺有天分的?”

    齐乐天笑着点头。他说“是”,声音哑得像另一个人。

    张嘉明不可能听不出。他皱眉,表情不算和善。张嘉明问齐乐天昨天是不是太累了,齐乐天不说。他又问昨天是不是冻着了,齐乐天还是不答。张嘉明实在没辙,他说客房本就比别屋冷,今年更是冷得出奇。

    “今天晚上你别睡客房了。”张嘉明为他端走咖啡,端来一杯热水,“来跟我睡。”看齐乐天还打算开口,张嘉明连忙补充,“我是导演,不准反驳我。”

    吃完饭后大约九点过半,张嘉明估算了下时间,便招呼齐乐天准备出发。齐乐天拿上剧本,坐在张嘉明的副驾位置上。没有助理,没有经纪人,未来这几十天他要和张嘉明同进同出,去同一个片场,回同一间房。

    好似亲密无间。

    去片场的路途出乎意料地顺利。才十点出头,他们就到了。

    第一场戏,被场务安排在正午拍摄。时间充裕。

    见了张嘉明,正在忙碌的剧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和他问好。他们握手、拥抱、贴面,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跟在他身后的齐乐天,收到同样的热情。张嘉明向工作人员介绍齐乐天,说这是自己的男主角。而后张嘉明一一为齐乐天介绍:摄影师布莱恩和他的副手及助理,灯光师史蒂夫,场记马克,以及道具师、灯光师,等等等等……除了化妆师和服装师国内方面的工作人员,其余都是当地人。

    每一位工作人员,张嘉明都能讲出和对方合作过几次,合作过哪些作品,合作时候的趣闻他也如数家珍。

    齐乐天这才明白,张嘉明执意在国外取景,或许不全因倒霉蛋的经历大多在国外,找大批外国人做临演,要搭棚,搭出一个异域小镇,不如直接在国外拍方便。眼前这些母语甚至肤色都与自己不同的人,才是张嘉明的固定班底,是张嘉明一直以来的合作对象。他们真的是张嘉明的老友。

    齐乐天一直关注张嘉明的消息,却连这些都不晓得。他想,关于张嘉明的点滴,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不晓得?

    这哪里像对方的男主角,简直和陌生人没太大分别。

    “齐乐天,欢迎来到《孤旅》的拍摄现场。”

    张嘉明张开双臂,身后是他的片场。有些人在调试设备,有些人在布景,有人在布光,群众演员凑在一起聊天。一部电影的拍摄即将拉开序幕。

    而张嘉明是这一切的主宰者。

    齐乐天几次闭上眼又睁开,才敢确信自己所见并不是梦境。

    按拍摄要求,齐乐天没有上妆。他换了更普通的白T恤、洗旧的牛仔裤和运动鞋,背上硕大的双肩背包。混在旅客中毫不起眼。

    一切准备好,刚好是开拍时间。

    就是现在了,齐乐天提醒自己,这就是自己的梦想,这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时刻,现在终于到来。

    第一场戏拍项北进店买东西。这场戏齐乐天只要从远处的标记走近,在店门口停下来抬头看店家门牌,然后走进去就可以。毫无难度。

    机位已排布好,各个部门在导演的示意下准备就绪。然后齐乐天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张嘉明的声音,对他说——

    “开始!”

    齐乐天向前走。现在他就是项北,他被未婚妻抛弃,独自踏上异国他乡之路。这是他一直想来的地方,可是身边已经没有另一个人陪伴,一切美景都成了空。

    齐乐天还没到店门口,远处的张嘉明就开始喊卡。

    不对,这个镜头不是这样,齐乐天想,自己还没演完。可是副导通知他再来一遍。

    齐乐天有些慌,一场十分简单的戏,他搞不懂为什么要拍第二条。可他还是乖乖走回原位,等到张嘉明喊过开始,重新再来。

    这次他还没走到一半,动作又被打断。

    齐乐天当然遇到过一场戏拍好几条的状况。但那不是单纯走路,要复杂太多。他搞不清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哪想张嘉明居然直接冲齐乐天吼:“齐乐天,你怎么回事!”

    齐乐天第一次见张嘉明气成这副模样。张嘉明摔开耳机,从监视器后直冲他走过去,神情和传说中拍戏状态的张嘉明一点都不一样——据说片场上的张嘉明对演员向来是一等一的温柔,从不发脾气,从不大声说话,也从不指导演员演戏。他让演员一遍又一遍来,直至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齐乐天听无数同张嘉明合作过的演员如是说。

    可是他眼前的张嘉明,眼神凶煞,用英文吼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一点情面没给他留。

    和张嘉明做邻居也有阵子了,他高兴他生气,齐乐天多少看得出。

    比如现在,张嘉明站在齐乐天眼前,几次要开口,话都没说出。他又气又急,那模样前所未有。

    齐乐天被张嘉明也惹慌了神,仔细回忆自己的动作,应该没太多差池,位置也很精准。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开口叫:“张老师。”

    张嘉明不爱说戏出了名,同他合作过的演员,宣传期少有不拿片场的张嘉明说事的。他们都说张导简直像微笑的魔鬼,达不到理想效果就得一遍遍重来,要是问哪里不对,问演戏的意见,张嘉明只会讲“你是演员,自己考虑”。

    齐乐天根本没期待得到回答,可是他自己实在想不透。否则这场戏可能一天都拍不完。

    “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表现不对?”

    “你问我?

    还好,张嘉明没摆出传说中寒森森的笑脸,跟他讲让他自己想,然后再来一遍。

    “副导跟我说从A点走到B点,在B点减慢速度走到C点,然后抬头。”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一场戏,你普通走过来就好,干嘛一副死人脸的模样!”

    现场没几个人听得懂中文,可张嘉明话中透出的怒气,或许不懂中文也听得出。

    “我觉得项北他一定很难过,所以高兴不起来。”齐乐天解释自己的表演。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他到了自己一直想来的地方,看到了一直想看的景色,达成了多年以来的愿望,美好的前景等着他,他凭什么不开心?”

    “他被爱的人甩了,我觉得他还没想通。他要独自一个人旅行,一个人走过那些地方。那些地方他本来打算和未婚妻同行。有句话叫触景生情吧,他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张嘉明没有打断他。这位传说中独断专行、丝毫听不进别人意见的大导演居然在听自己说话,齐乐天多了些勇气,继续说下去:“张老师,我认为,项北是个非常可怜的人。”

    听他说完,张嘉明抓起他的手臂就走,走得偏离了拍摄现场的位置。齐乐天听懂张嘉明喊“等下再继续拍”,可他还是不明白张嘉明打算去哪儿。

    现场有辆房车,里面放着各种道具和衣服。张嘉明把他推到车上,锁上车门,拉下窗帘,狭窄的空间密不透风。

    被张嘉明一直近距离盯着看,齐乐天脸上的尖厉也稍稍褪去了些。张嘉明为他换了个环境,他又变回齐乐天,不带一丁点项北色彩的齐乐天。

    “张老师,拍摄时间不是很紧吗?”

    “是,所以我们要说清楚。”

    “你说,我听着。”

    齐乐天发觉自己事先准备做得不够充分。他没看足够多遍张嘉明影片的拍摄花絮,他不记得张嘉明有把演员关到小黑屋的嗜好。

    在静止的空间中,时间仿佛变慢,一分一秒被无限拉长。齐乐天如坐针毡。

    听张嘉明深吸一口气,齐乐天连忙扯回自己的思绪,专注在张嘉明身上。

    张嘉明说:“齐乐天,我以为你懂我,我以为我在你身上可以少花点心思。”

    张嘉明的失望显而易见。开拍前齐乐天一直非常担心,无论排练多少次,他总觉得不够。他不希望张嘉明失望,他希望自己的表现毫无差池。结果居然与对方的期待南辕北辙。

    齐乐天深陷在汪洋中,张嘉明捏碎了手上那根浮木。

    他不知自己哪里理解错,他需要讲清楚。

    “张老师,项北什么都没了。”

    “不对。”

    “他最亲近的家人都没了,工作也遇到很大的瓶颈。”

    “不对。”

    “他原本是风景摄影师,结果因为结婚的原因,他没办法再上山入地跑遍整个世界,必须改行。可他改行不成功。”

    “不对。”

    张嘉明声音平静得可怕。齐乐天宁愿他发怒,宁愿他喊出来,宁愿他能够彻底发泄出情感。齐乐天愿意为张嘉明承受一切。

    “项北连最爱的人都失去了。”

    “齐乐天,你不能因为这样觉得他可怜!项北的经历再曲折,他也从没放弃过。不要随便觉得一个人可怜。”

    完全跑偏了,齐乐天心想。他已经不记得最初争辩的点是什么。一场戏的理解?根本不是。他们现在争的可能不再是角色,而是跳脱角色外的东西。

    这样做不专业,自己是,张嘉明也是。他想张嘉明应该也料到,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合适。

    张嘉明稍微冷静些许,音调也变回平时的张嘉明。他说:“齐乐天,项北他不是你的,是我的。”

    “我知道的,张老师,我当然知道,”齐乐天靠近张嘉明,他们距离变得非常近,可他看不到对方眼中的自己。他一字一句对张嘉明讲:“项北是你的一部分。可是我从项北跳出你脑子以后就跟着他。我看他出生,看他成长为现在的样子。张老师你还记得,那间破屋子里面,只有我和你,你让我看这部剧本,”齐乐天说得声音发颤,眼睛闪光,“请相信我,张老师,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你浅。”

    齐乐天讲过喜欢的张嘉明影片中的镜头,也讲过喜欢的表现手法,但他从没讲过根本的原因。那时候他不确定二人关系是否亲近到可以分享这个信息。

    他爱张嘉明的影片,是因为他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他懂那些人的挣扎,那些人的困惑,他觉得许多台词字字句句都是戳在他心头的针。

    他觉得那就是张嘉明的一部分,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觉得那就是张嘉明,也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