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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离愁一襟宸贵人

    我到家的第二日,圣旨便下来了:户部侍郎连城壁之女连良弓品貌端庄,恭顺淑和,仰承皇太后慈谕,封正六品贵人,赐号宸。满屋子人欢天喜地,叩谢皇恩。再过半月,待教习礼仪的姑姑教导了宫中礼仪,就会被太入宫中,成为真正的小主了。

    教导礼仪的姑姑名叫静和,是早前服侍太妃的人,在宫中服侍了四十余年,待人接物甚是温和,我也尊她服侍宫中年久,甚是以礼相待。虽封了贵人,名份上已是小主,君臣之礼有别,但在家中我仍旧把自己当连家二小姐,不许大家动辄行礼跪拜,一来本不必如此,二来我在家中时日本就无多,不想临别了还碍着礼数生分了。因着我封了贵人,自有些朝中大臣,亲友故人来连府拜谒,迎来送往不在话下。这一日,府里清净了许多,静和姑姑如常在我的汀兰小筑教导礼仪:中宫皇后以下妃嫔等级森严,共有十六等。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从一品,夫人;正二品妃;从二品: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正三品贵嫔;从三品,婕妤;正四品,容华;从四品:婉仪、芳仪、芬仪、德仪、顺仪;正五品:嫔;从五品;从五品:小仪、小媛、良媛、良娣;正六品:贵人;从六品:才人,美人;正七品:常在,娘子;从七品,选侍;正八品;采女;从八品,更衣,此外宫女姑姑无数。我默默的听着,抿了一口六安茶,缓缓放下茶盏,陪伴在侧的如儿掩嘴直笑道:“亏得姑姑好记性,叫我是凭什么也记不来的。”静和姑姑敛然一笑,说道:“宫中时日长久,姑娘自然能记得明白,况且宫中位分等级森然,不可亦不能记错。”说罢恭谨的低下了头。

    这么一低头,我便瞧见她头上分明的白发和眼角深浅的皱纹,如鱼尾般温和的附着着,这样一个长久浸yín在寂寂后宫女人,不会无故的说任何一句话。我按了按肩,如儿忙过来给我慢慢的揉着,我亦温婉的笑道:“姑姑说的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后宫由皇后娘娘统领,必定是和睦融洽的。”说完我微微低头,只拿余光看她的反应,只见她抬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少年夫妻,虽不及宠爱荣顺贵妃和纯贵嫔一般,却也是十分敬重的。后宫如今由皇后娘娘主理,荣顺贵妃和惠妃娘娘协理。”“惠妃娘娘?”我问道,即是荣顺贵妃得皇上宠爱有协理六宫之权也便罢了,惠妃不甚得宠,能有协理六宫之权必也是有原由的,静和微微一笑,答道:“惠妃娘娘的兄长是皇上的侍读,自小的情分在,惠妃娘娘为皇上诞下羲和帝姬,帝姬颇得圣上宠爱。”见面三分情,皇上宠爱女儿,自然惠妃娘娘多有宠幸了,惠妃虽出身不算很高,到底是熬到了正二品的三妃,也实属不易了。

    我摆了摆帕子,微微笑道:“羲和帝姬定是聪颖十分可爱了。”静和低了眉,道:“正是呢~”说罢,静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封号也有说法,一般只有晋了九嫔才能有封号,贵嫔及以上才能享一宫主位,自称本宫,其余只可称小主,小主一般没有封号”她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分封,皇上只独赐了小主一人封号”很明显了,即使我想低调也没有办法了,皇帝特特赐予我“宸”的封号,让我早早的暴露在众人面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殿前失仪让皇上捡取了帕子。我不自觉的幽幽叹息,罢了,福兮祸之所依,来日难料。

    这么说着,日已西斜,静和告了退,我坐在窗前的小塌上煮着茶,煮的是常喝的竹青雪,这个茶叶倒是常见,只不过是清香而已,不过我将去年第一场雪时将竹叶上的雪水收集了,装在瓮里埋在杏树下,开了春便叫如儿取出来煮茶,竹叶雪水泡得茶甚是清香又别有一番清冽。

    为了这一瓮雪水,如儿便埋怨我了好一通:“小姐真真儿的不听劝,不知爱惜身体,偏要做这些古怪的茶,拦也拦不住,大雪天里短了精神又受了寒才病倒的,没得让我们伤心。”说完一壁对着熏笼也不瞧我。

    我与如儿梦儿自小一处,母亲自我幼时便身体不好,我无人陪伴夜夜难入睡,如儿便每天钻到我被窝儿陪我说话,自己都是个小娃娃却还要哄哄我睡觉。如此这般,我待她亦与别人不同。我见她置气,也不理她,只将茶具搁在几上,笑道:“茶煮好了,还不过来喝,白白的置什么气,难不成还要我好好打赏你侍疾有功?”如儿一跺脚,转过头来笑道:“谁要你的赏,你只管说嘴,哪日里又生生弄病了我们一起病死了才好!”说罢,眼眶红了,我放下茶杯,招了她过来握着她的手,温言道:“如儿,你自小和我一处长大,一个被窝里睡觉,我写字你便给我磨墨,我弹琴你给我打扇,生病了整夜整夜是你守着,连父亲母亲也是不能的,我们是分不开了。你待我的心如何我便待你是一样儿的。”说罢自己也真有些动容,忍住了泪意,只见如儿反握着我的手,伏在我的膝上缓缓道:“我自幼没了家人,小姐便是我的家人了,我实是一分也离不了小姐的。小姐高兴,我只能比小姐更高兴,小姐伤心,我也不觉生生跟着落泪,小姐生病,我便恨不得自己替了你啊。”她缓缓地抬起头,眼角含了一抹珊瑚红,说:“如小姐所说,我们是分不开了的,小姐带我进宫吧,如儿没有牵挂,若有牵挂的便只有小姐了。”我只瞧她眼中泪光盈盈,年岁与我相仿,一水儿杏色的九鸟杏花百褶裙衬得身量纤纤,越发的面若芙蕖,,因着我素日里待她不同别个,好东西紧着她用,日子久了也有了些许温雅的气质,外人若不知只怕错认了是连家的小姐去,可她却实实的只记挂着我,我心里不是不怜惜的。可怜她无依无靠,撇了她在府里只怕我前脚进宫后脚便给柳媚抬去给了她侄儿,更何况,离了她我亦是万分不舍,宫中诸事亦要人扶持着,我只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宫中时日漫长,一如宫门深似海,你可有没什么萧郎的,什么路人的要嘱咐?”说罢她破涕为笑,只急道:“小姐好没正经,好好儿的扯上什么萧郎来了,奴婢可一万个没有!”我拉着她的手,只笑得打跌:“没有那也好办,等来日进了宫咱们细细给你挑一个好萧郎便罢了,你急什么。”如儿愈发急了,忙挣脱了我的手道;“小姐便只会欺负人~”

    我笑着便要起身去追,一转头便见姐姐在窗旁的迎春花下,含喜含悲的看着我,数日不见,姐姐愈发憔悴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心惊,忙招呼如儿快把姐姐迎进来。

    姐姐穿着浅碧的暗银丝掐花流仙裙,银丝密密压在细密的纱里,隐隐绰绰,浅碧的颜色衬得姐姐愈发蹁跹欲飞,她背着夕阳进来,懵懵懂懂的瞧不真切,我有种虚无的苍白感。进来让了坐,如儿便去拿我的小红炉来暖茶,茶烹的极香,不一会儿,满屋子便隐约飘荡着竹叶的清气。茶香怡人,我喝了一口,只见姐姐也慢慢放下茶盏,定定的看我幽幽道:“良弓,姐姐欠了你得,只怕这辈子也还不清了。你,你好好的罢。”说罢眼里全是泪意,我心下难过,只笑着看着大理石屏风上的侍女图,道:“你看,我们官宦家的女子是注定要侍奉君王,深锁宫中,自古如此。你去我去还有分别吗?别说傻话了,我愿为你去的,你不欠我。记住。”如儿背对着我们的肩微微颤了一下,几乎不可察觉,她是不知道其中缘由的。姐姐愈发泪如雨下:“怎么会没差别,要不是我心。。。。”我打断她的话:“姐姐,多说无益,事已成定局。况且嫁给天下第一人是每个女子的心愿,你要为我高兴啊”说罢我换上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她怔怔的看着我,许是天下第一人勾动了她的心事,只见两坨红霞飞上了她的脸颊,至此,她亦无话可说,执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说了好一会儿话,疏散了姐姐的心结,又让厨房上了精致点心吃了些,眼见天黑了,便让嬷嬷执了灯笼好生扶着姐姐回了。吩咐一衆丫头婆子将茶具小炉收去,方叫如儿打了水净脸匀面。

    如此香甜一觉,睡到正午方醒,如儿忙来替我拉开幔帐,将外衣搭在我身上,轻声道:“入宫的细软衣物阿来和麝香正在打点,小姐要不要去看看。”我揉着脑仁儿,方睁开眼,梦儿捧着洗漱过来,我将手泡在铜盆里,铜盆里呈的是兑了珍珠粉的牛乳,牛乳和珍珠末冲兑在一起泡手,手会格外的细嫩柔软,味道也好闻,我擦了擦手,这才缓缓道:“不必了,你素日里跟着我,眼光是不会差的,你看着选便是,只一样,不要太招摇也不可过于从简。”

    如儿去了,梦儿打发了麝月等人去了外间,便过来伺候我梳头。端坐在铜镜前,任由梦儿替我轻柔的将头发打散,牛角梳轻轻划过头皮,有种麻酥酥的感觉让我瞬间惊醒。凝视着镜子里的我,虽未施粉黛,但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中寒星一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自红,可这有什么用,我的昭华将要闭锁在一个大院子里,永生都不得再见这蓝天白云,紫藤树架一眼。不由得有些气闷,将手里的金叉狠狠拍到桌上,震得我耳膜直颤,清脆的声响唬的梦儿一跳,她忙过来揉着我的手,急道:“小姐仔细手疼,生气了打我骂我便是,这是何苦来哉~”我恍若未闻,叹道道:“疼不疼还有关系么?”也罢,一入宫门便是生死荣辱难计了,哪管生平自由的,有心没心的了。正恍惚间,只听麝月来报:“小姐,老爷来了。”我忙起身,父亲早打帘子进来了,我福了一福,父亲赶忙过来托住了我,让了坐,我看着父亲,只见他眉间似喜似愁,便道:“父亲是有何事吗?”父亲掸了掸袍摆,笑着徐徐道:“此次进宫选秀,可识得一位傅姓的秀女?”我一听便笑了:“这可真是巧了,女儿确是识得一位姓傅的姐姐,才貌卓绝,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一位。”父亲一拊掌道:“就是蜀州协领傅住之女,可是这一位?”我惊道:“这可奇了,傅姐姐的父亲正是蜀州协领,可是这位姐姐有什么来历?”父亲大笑:“她原是你姨母的女儿,你母亲远嫁京中,你姨母隔年便嫁与了傅住,因着两厢里山水迢迢,你姨母又去的早,早就没了消息,此次你表姐与你一同入选宫嫔,你傅姨父修书到府上我方才知晓,以后你们表姐妹能在宫中相互扶持我欢喜的很~”我乍听喜讯,竟一时缓不过来,怔忪了好一会儿,我有个姨母有个表姐在蜀中我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未曾见过,不想竟这样的巧,选秀那日我们就很是投缘,原来是有这样一段缘分在呢,我甚是高兴,这样一来,宫中也能有亲人陪伴了,父亲看我高兴坏了,伸过手来抚了抚我的头发,柔声道:“本想你一人在宫中孤孤单单的,天可怜见,你从此有人陪伴了,你和表姐两人有商有量相互扶持着,总好过一人。”我点了点头,忍住了泪意。说了会子别的话,小厮便来传话说老太太屋里摆饭了,父亲便随着小厮去了。

    从前竟一点不觉得时光易逝,在家中教导礼仪的半个月一晃即过,明日就是入宫的吉日了,此次选秀分三批入宫,第一批第二批早在五日与三日前迎入宫中,我是最后一批,入宫后第二日便要去皇后娘娘处请安了。这一日便早早起身,由静和姑姑给我梳头,按品大装,我坐在镜前,双手交握着平放在腿上,只见衣襟上绣着盛放得玫红牡丹,花枝与叶子交错着,繁复异常,亦庄重异常。头上插了两只玫金宝珠流苏金钗,一只凤羽花织点翠,发隙内埋着三颗大小一般的夜明珠,有在反髻上戴上花钿。在这铺天盖地的玫红与流转着金玉光芒里,有一丝恍然。在民间这就是嫁娶呀,我一生一次的嫁礼,除了繁复厚重的礼服,沉重的钗环首饰,没有一丝新为人妇的忐忑与喜悦。这便是寻常百姓和与天家的不同了。

    打扮停当,我便去了大堂,早有太监宫娥肃立一旁,众人见我来慌忙下跪,嘴里唱着:“小主万福金安。”为首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被丫鬟搀着颤颤巍巍的伏在地上,我心中剧痛,忙上前去搀:“老祖母,孙女不孝,您是要折我的寿吗?”众人见状也忙去搀服,老太太老泪横流,抚着我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怕她哭坏了身子忙叫人搀去了后堂歇息。有什么该嘱咐的该交代的也说了,一时竟也无语。

    只见三妹怯怯的躲在柳媚的身后,将头埋在柳眉的衣服里,只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滴流滴流好奇的看着我,我一招手:“若宁,到二姐姐这里来~”若宁挣脱她母亲的手,扭股糖似得往我身上钻,我半蹲着把她搂在怀里:“二姐姐要出门儿啦,若宁要乖乖的听父亲的话,好不好?”若宁一扭头,望我笑道:“若宁听话话,二姐姐买蟹肉包儿阿宁吃,好不好,好不好嘛。”说罢欢喜的攀着我的肩不停摇晃,我理了理她碎乱得刘海儿道:“阿宁听话,二姐姐把知味斋的蟹肉包儿全买给阿宁,好是不好?”若宁一听满心欢喜的去了。

    我又把子灏叫道跟前,子灏是个乖孩子,虽只有十来岁,读书骑射样样出彩,平日里读书也是我督促着,没有一丝松懈。此时喊他,他便越众而出,红缨束发,一身祥云如意绣的红衣,黑色高底皂靴,虽身量未足,却也是十分英姿了;额前还有晶莹的汗珠,想是晨起练完功不及擦汗便来了,我解下斯帕,轻轻替他抹了抹,他笑着按住斯帕,道:“二姐姐”我问他:“四书可背完了?”他骄傲的昂起头道:“荣府家的小公爷书都没看全呢,我就给背了。”我很是欣慰,又道:“诸葛孔明的《戒子书》可还记得?”“记得~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yín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背完,他兴高采烈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敲了敲他得头,旋即郑重道:“记得更要做到。家中除了父亲便只有你一个男儿了,盼你用功诗书骑射,好好儿长大,成为连家的好男儿!”他略带伤感的垂下了头,复抬头望向我,道:“二姐姐放宽心,我是连家的好男儿,长大必定保护好父母姐妹!”我宽慰的微笑着,落寞着,如此,也没有什么能牵挂了。

    抬眼望着天空,一碧如洗,便如我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