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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顶已显出三分陈旧的蓝呢大轿借助于四个轿伕的坚挺腿杆,缓缓地行进在一条铺满尘土的黄泥大道上。

    这条大道由青泉县城的城门洞子下扯出来,伸向阳光下的广阔原野,连起了原野上的无数小径,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网络。

    在这网络面前,作为单数的人变得渺小了,他们仿佛被掠在网上的飞虫,除了被吃掉,便只剩下了在网上挣扎的选择。这挣扎是无休无止的,从生命的开始,直至精疲力尽,停止呼吸。

    纪湘南现在是挣不动了。官窑局办到这种地步,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三日前,局子被封禁时,他除了两台抽水机、一台汽绞外,所有银两全亏耗净尽,连一所局房都折价出卖了!也就在这时候,天可怜见,他被补授了直隶戚都知县。

    他走了——象两袖清风来时那样,又两袖清风地走了。这七年中,他没借办官窑为自己捞一丁一点的好处,这一点,李老大人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心明如镜,曾几次提到过他的清廉正派。可这清廉正派又有什么用呢?七年官窑局,一场血泪梦,他在这七年中留给这块土地的,除了累累伤痕,片片鲜血,还有其它的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他除了白白耗掉朝廷和李老大人百万白银,一事无成!他上对不起朝廷,对不起李老大人,下对不起那些为他卖命流血的千百名穷苦窑伕!

    打开窗洞上的绸布遮帘,一方残破的天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看见了立在路旁的一棵棵叶子凋零的刺槐,嵌着一片片盐碱的土地,那土地上长满的干枯的荒草。远远的天际上,一朵形如残烟的云丝儿在缓缓地飘移……

    这块埋藏着黑金子的古老土地,在经过芸芸众生们旷日持久的拼杀、争斗之后,渐渐由喧嚣而复归平静。民窑、官窑一并消失了,官府的威严重新确立了,天朝的律例通行无阻了,古老而朴实的道德观念,文明社会的坚定秩序,在皇家暴力的支撑下,重新取代了由开窑而派生出的一切简规陋习。

    似乎很好。

    似乎一切都很好。

    然而,纪湘南心中却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他恍然记起了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好像就是在这里,他骑着大马,亲率着由三十八挂木轮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拖着沉重的机器设备艰难地行进着。大雨直头淋着,一个下人要他去躲雨,他拒绝了。那时,他的心是充实的,他觉着,他能为朝廷,为国家干出一番事情。他破天荒第一次拉起了车套,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朝廷办官窑,

    富国又富民。”

    那是他启发民智的开端,那个风雨途中的劳作号子,是他为官窑局编排的第一首顺口溜,他并不愚笨,也不迂腐,何以竞办出这样的结局?!

    自然,新任巡抚李秉银是可恶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位巡抚大人,这官窑他能办下去么?怕也未必!自打官局开办,官场的腐败便渗入了局中,机构的冗肿,官员的重叠,还有,人浮于事,相互攻讦。十三个会办,每人每月支取官俸白银五百两,可却没一个为官局办事的!事实确凿的摆在那里,这块土地控制在楚保义一伙土著窑主手里,可以日进斗金,丰厚无比,而一姓了官,便贫穷不堪,入不敷支!楚保义和以他为代表的民间小窑并未使用现代机器设备,并未为小窑投下巨额银两呵!他该做的都做了,却未获得应有的效益,直惹得李老大人连连怪罪。其实,这能怪他么?李老大人和他身边的那帮达官贵人们也太糊涂呵,竟安插了这么多人混差混饭!……

    想到了李老大人的不是,纪湘南的心绪才略微平静了一些。失败的苦果委实不应该由他一人吞,李老大人和那帮侯门王府的达官贵人们也得一人轮一颗!说穿了,朝廷也是有份的!如此下去,天朝断无希望!

    这念头出格了。

    天子毕竟是圣明的,他纪湘南毕竟沐浴着浩荡皇恩!眼下,他不是被补授了戚都知县么?朝廷并没有怪罪他,也并没有忘记他呵!

    轿子有节奏地颤动着,青泉的土地被一块块、一片片抛在轿子后面,夕阳在前,蓝呢大轿被黄澄澄的阳光扭曲了,它那变了形的影子在灰黄的土地上越拖越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突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觉着自己已步入了生命的黄昏,仿佛他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不是七年,而是七十年,这块饥渴的土地已把他生命的浆汁吸干了,吮尽了。

    他有了些后悔,觉着不该到这里来冒险,来办窑,他根本不该做这投火的飞蛾!

    大清是断无希望的了——出格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他通过这七年办窑的经历,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此番到戚都做知县便会做得好一些。设若凭着当初的傻劲,他还将一事无成。

    彭心斋和楚保义都是对的,他们对银子的感情,超过了对朝廷的感情;他们对银子的尊敬,超过了对朝廷的尊敬。这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这个大清朝廷实在是靠不住!“著照所请,户部知道”,八个字便决定了官窑局的命运,由此可以想见,官场的昏庸已到了何等地步!

    是的,赴任戚都后,他也会捞钱的,银钱本来就值得尊敬么!……

    ——却也下贱!清廉正派的总办老爷竟产生了这种食利小人的卑微念头,实在是可怜得很哩!

    纪湘南自嘲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又红又大的夕阳渐渐跌入了夜的深渊,天朦朦胧胧黑了下来。掌灯时分,蓝呢大轿抬进了一个灰蒙蒙的村落。走下轿子,纪湘南呆住了:此村竟是黄楼!

    监生老爷黄大元闻知纪湘南到来,合家出迎,非要请纪湘南到府上歇夜。纪湘南应了,此刻,他已不是官窑局的总办老爷,而是即将赴任的知县大人,和监生老爷一起吃吃酒,谈谈诗,何乐而不为呢?

    监生老爷盛宴款待纪湘南。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刻意谈诗了。

    监生老爷首先取出了一方宣纸,将一首诗写了上去,然后双手呈给纪湘南,口中连称:“见笑!见笑!”

    纪湘南接过一看,那诗却是四言绝句一首,题为“送纪知县赴任戚都”,诗道:

    “为客山川远,

    封侯岁月迟,

    苦哉窑局梦,

    一叹寸心知。”

    纪湘南读罢,不禁凄然。愣了半晌,欣然命笔奉和:

    “心高天地远,

    命薄逢春迟,

    位卑尚忧国,

    苍天安有知?”

    罢笔之后,又一阵酸楚难忍,遂长叹一声,对监生老爷道:“办窑办出这等结果,卑职是万万想不到的!七年呵,我和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结下了多少恩恩怨怨,眼下离开,却还是舍不得的!”

    “是呀!”监生老爷道,“我知道你如今也后悔!其实,当初你应该听我一句劝。我早说过,开窑,商贾士大夫所羞为也,且开窑坏风水,破地气,原无好下场的!你呵,也是固执得过了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