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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做客黄门

    岭里很静。

    云龙喜欢这种安闲的宁静:云霭日慢,恬淡悠然,远离喧嚣,显得浅简亲切。记曾有一次,玉梅带他入岭游玩,站在高坡上,遥指庄落中一户,矮墙小院,木门草篷,说那就是她的家。当时他的心里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希冀着哪一天能踏进去正正经经做一回客,也好享受一下乡村里那朴实自然的生活。当然,必须得有玉梅陪伴身侧。这一天,就在他离开四年之后而终于到来了。

    初回那日,于雪天里误撞了心爱之人,未假遐思,贸然踏进她家,不但她家惊乱无备,就连自己也感觉唐突。饶即如此,云龙已颇感瓦舍难离,心中贮满暖意。而今特地来访,心中忐忑,竟有些紧张,毕竟他不知黄家对自己这个未晓根细的浪子究竟作何思量。

    院门虚掩,云龙轻叩。象是有预知似的,西厢房内早惊动了意人儿,欣欣喜喜地迎来,满面掩不住的情思,挡不住的欢爱。玉梅与云龙收了大衣帽儿,提了柑橘、苹果,引云龙进了屋。立时拾桌掇凳,端果递茶,殷勤得风车儿般转个不停。云龙问:“伯父、伯母呢?”玉梅说:“娘去了大姨家,赶大姨哥的婚宴了,爹就在后村出喜礼。”跟着问云龙:“吃了没?”云龙的神色忽变得难为情:“没……”父亲一早就带妹妹去了方塘,不唯有喜酒,主要是看爷爷奶奶;母亲则赶往常李村,娘家亲戚的喜事不能缺;二弟在武校排演,正午在家吃的次数本就不多;他在镇里没人管饭,因入道后修身爱洁,又一向不喜街摊小食,遂忍饿挨到玉梅家来。适值玉梅见问,自觉矮身显小,面色赧然。玉梅瞧在眼里,又仿佛照见他六年前少年赪羞的神形,心底更是唤起了她无尽的柔情。她解意一笑:“你坐会儿,俺做饭去。”长辨子望身后一甩,赶往厨屋。云龙岂愿安坐,也跟随帮忙。一时间二人就如恩爱的小两口,一边说着私情话,一边锅碗瓢勺的忙。工夫不大,连炒带烧几样菜上了桌,云龙布碗筷,玉梅烫了酒,一对璧人就此挨坐,吃着喝着说着,任凭米饭在电饭锅里煲热。

    他们二人正温情蜜意,忽“吱扭”一声门枢响,玉梅疑爹爹回来,惊惶站起,便听“姐!姐!”的喊叫声,才惊魂方定,迎了出去。

    “姐,你看!”

    “呀,小毛丫!来,姨抱抱。”

    “姐,你知道吗?大姐和大姐夫又打了一架!”

    “又因么事?大姐呢?”

    “酒席还没起呢,俺先把毛丫抱了来……咦,你家来客了?”

    云龙从桌边立起,就见玉梅抱着一个周岁的女娃儿进了屋,这女娃倒不怕生,戴着绒绳球揪顶帽的脑瓜下的两只大眼睛扑闪闪地望着他。后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个不甚高,体稍偏瘦,额前撒刘海,两辫搭双肩,脸儿丰润,眉舒眼亮,颇为伶俐有神。她一见云龙,便愕然一愣:“姐唉,他是……”

    “他是方云龙。”玉梅轻声答罢,亲了亲怀里的小毛丫。

    “是俺们在葫芦洲见过的那个?”

    玉梅抱着毛丫点点头,转对云龙:“俺二叔家的,玉凤妹妹。”

    云龙记起来了,当初给他包扎伤口的三个里,有那么一个叫玉凤的小布点,不曾想今儿个已出脱成这般的俏模样,可谓女大十八变,不是玉梅说出来,他上哪去认得出!

    玉凤可是个鬼精灵,从他们的神色中早猜出了几分,只是她有诸多的疑问弄不明白,她甚至想破天也想不到她的这个堂姐居然会跟这么一个另类的人谈起了恋爱。现在看来,他们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早有了来往,难怪近年媒人踏破门,竟没认定一门亲,敢情心中已经有了人。玉凤把毛丫接抱过去,让玉梅好好待客。玉梅新添了碗筷杯匙,叫她再吃些。她说已吃过不饿,让玉梅盛点米饭她再喂喂毛丫。等都落了座,玉凤一边喂毛丫一边打量着,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故作不知地问玉梅:“他跟咱们家什么亲戚?俺咋不晓得?”

    一句话问得玉梅脸红:“快喂你的饭吧,看毛丫都伸手抓了。”夹些菜在毛丫碗里,羞着嗔道:“以后再告诉你。”

    “对俺还保密!”玉凤嘴角微翘,冲他们狡狤一笑,“你们不说,俺也知道。”旋即挖了匙米饭,“来,毛丫,乖,嘴真大!”把个云龙和玉梅拘紧得连筷子也未敢伸。“你们快吃呀,别凉了。”玉凤见状,不由觉得好笑,倒仿佛她是主家,竟似慢待了宾客。

    “毛丫!毛丫!”老远便听一阵声喊进了院子,音腔里带着厮哑,“玉梅妹妹,玉凤带毛丫来过吗?”

    “解围的来了,揭密的也来了。”玉凤喜道,遂高声应之:“在着哩,大姐,你快来!”而玉梅先迎了她去:“大姐,早咋没来看看?席散了?”

    “还没,不过也快了。毛丫给玉凤抱来,俺不大放心。毛丫没给你们添乱吧?”

    “没,毛丫乖着呢。”

    一俟她们进屋,毛丫见着妈妈,伊呀呀兴奋得两条小腿急蹬。“好乖乖!”进门的少妇径奔过来,一把抱过,在她的小脸蛋上狠亲了两口:“乖,姨抱好不好?”

    “大姐,看你,疯疯傻傻的,俺姐家还有客人呐!”玉凤拉着她的衣衿,一使眼色。那少妇顺眼瞧过,也是一怔,随即问道:“看你,早说呀。玉梅妹妹,这位是……”

    “大姐!”玉凤趴在她耳边小声道:“他就是俺们以前在葫芦洲给包过手的那个傻乎乎的憨子,四年前离家出走今又回来的咱镇上的那个方云龙,现在是俺姐的对象!”

    “啊?是真的?”少妇极为震惊,“不说是做了道……”自觉失口,连忙掩住,借此向耳后一拢乱发,冲玉梅笑道:“好妹子,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姐一声,俺叔俺婶瞒得也够紧的呵?”看云龙还傻愣愣站着,赶紧招呼道:“坐,坐。妹子,别叫人家干站着呀!”不等玉梅开口,云龙先道:“大姐,您坐。”少妇不禁大喜:“你还认得俺?”其实云龙哪还认得,她看着年岁虽轻,而体态之劳损,容颜之憔悴,实已异于自己印象中人,但从她们姐妹的言语中,云龙已然猜到:她就是玉梅的族姐黄玉玲!今昔相比,憔妇娇妮,悬差如此之大,云龙不禁暗怀伤怜。

    一说都相识,玉梅少不得又添筷加盏。玉玲说:“今儿就咱几个,玉梅,你们要不把姐当外人看,就把你们的事讲给姐听听,总不致叫俺这个当姐的糊里糊涂不是?”

    “对,讲讲你们的罗曼史!”玉凤不再孤掌难鸣,她左盼右眄,两根短辫也跟着来回摆拽,“现在都啥年代了,哪还兴藏着掖着的,快向咱们姐妹公开公开!”

    于是,在她二人的逼问下,他们不得不坦白了关系。玉玲说:“这该是你们的缘份:葫芦洲初会,是老天安排你们见的面;大雪天一撞,也是老天认定你们缘不该断。”玉凤也说:“就看俺姐为他害相思病的份上,老天也得开开眼。”

    可道四人皆故旧,不期于今又碰全了,况都年青韶华,本就活力无限,遇着这等喜事,怎不闹腾起来,逼云龙喝白酒,她姊妹俩轮番劝灌。因毛丫睏倦,把她搁置了自睡,玉玲正好抽出身,一心一意地闹欢。玉梅见云龙招架不住,便心疼劝免,不料反被她二人拿揪住让她和云龙对饮了两了双盅,一时醉酡红颜,妩媚无限。云龙素不善饮,更被她们扳得面红耳赤。玉玲和玉凤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得这么兴奋酣畅,不觉也眼饧身晃。

    乘着酒劲,玉玲说:“今天姐最高兴,看到你俩这么知心向意,姐掏心窝子祝你们幸福。俺没文化,玉梅知道,只上了小学;脾气直,也不会说话。今儿姐放胆问一句,方云龙,你打算啥时候迎娶咱玉梅妹妹?俺和玉凤也好提前替你们准备准备。”

    云龙回道:“只在过年中秋节前后。”

    玉凤一听,忙摆手:“不成!不成!不成!过了年谁还敢再成亲,你别再害俺姐了!”

    云龙大惑不解。

    玉凤说:“敢是你还不知道哪,咱这地方疯传:今冬短尾年,过春月闰五,喜事提早办,否则鸡逢虎。流年不吉,笃定结婚不利——要不人家都紧赶着头年办喜!”

    云龙至此方悟,这一日喜事堆办,竟是被这短短的四句谮语给逼出来的!此等谬言,云龙绝然不信,我国的农历法也不是存了一时,而是数千年绵亘传延下来的,至于哪年短尾,哪月该闰,早由制历者由天相时令而定知,绝非什么人间祸福、婚嫁吉凶的卦理推算!或问:难道此地人都这般愚昧?非也。三人成虎,自有无知者深信不已,多数人则怀揣质疑,但于这关系到人生一辈子的大事上,谁敢站出来抗逆?明知是骗人的把戏,也宁愿信其有而不信其无,怕的是人言可畏。鉴于此种原因,在这年尾关头,原有准备的、未作准备的都抓急了来办,一时集市上炮竹脱销,烟酒俱贵,也不管货之真假,大宗批来,更令那酒店的老板和乡下的厨工喜笑颜开,大发横财。正是几家欢喜几家忧,为赴喜宴,家庭财务吃紧的竟不在少数,原本青坪人往来的礼都比周边的乡镇来得要重,而一喜接一喜,多了就有那吃消不起的,借的借,贷的贷,年关如何过都未可知。说来也好笑,正所谓喜事多了则乱,出礼走错家门的,酒宴坐错桌席的,礼金上错礼簿的,且是常有的事。更有一种人,为数寥寥,却最没品,趁这档喜多热闹,混迹于餐馆饭店,蹭吃白食。世间如此众生相,演了偌大出荒唐剧,怎不叫人啼笑皆非!

    云龙攒眉沉吟。他打算秋里迎娶玉梅,倒不担心这谮语真假与否,因为谣言止于智者,久之必然不攻自破,而是自己假期短促,尚未探晓黄家意思,今又遇着这传言横里阻隔,他竟不知该如何择机提说。玉玲不知他心里所想,只当他是为这几句话而心怀烦忧,遂打趣他说:“相思了几年才一见面,这就等不及了?头年可是没天了。就是俺妹子同意,也还得听听俺叔俺婶的意见。”玉凤经她一提,忽想起来:“哎,对了,过了这些时,早该起席了,伯咋还没回?姐,伯知不知新婿上门呀?俺给喊去!”

    这一说不打紧,玉梅脸色倏地变了,双目洇洇,求助似地望着大姐玉玲,起身慌慌的出了屋,玉玲不知何故,急跟了去。玉凤纳闷:这都怎么了?不是这个愁,就是那个哭!可没人说错什么呀,他们演的是哪一出……冲云龙强颜一笑:“你坐啊,俺去看看。”随踵而去。

    云龙不意玉梅忽然哭离,以为己故,懊悔自己酒后失态,令她伤心怮怀,一时苛责不已。他起身如厕,经过晌的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他觉得有必要要跟玉梅赔礼解释。返回院内,走到西厢房前,便听屋里面姐妹仨嘁嘁唔唔,因四下寂静,她们声音虽小,云龙却听得清清楚楚。且闻玉玲埋怨玉梅:“傻妹子,不是姐说你,想咱们小时候,你甜人甜语的啥都跟俺讲。长大了可好,任事都瞒着,拿玉凤和俺当外人了。这是什么事,但凡早跟俺们通气一声,你也不致承恁多苦!”便又听玉梅边泣边说道:“不是俺拿你们当外人,实在俺不知该咋讲。他这几年一去无音信,害俺整天担着心,好不容易回了来,爹娘知道了又不乐意,想要跟你们讨主意,大姐你又不常在跟。再说,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了怕还不丢死个人!”玉凤问她:“别先不管,姐,你就说他对你到底咋样?”“俺能感觉出,他是真心对俺好。他在外受了那么多罪,俺不愿他再难过,爹娘的话就没敢对他讲。”“姐,你也真是……”她仨姐妹在屋里说着话,屋外,云龙早被玉梅婉婉忧忧的声腔儿勾挂得柔肠百转,满心怜痛!多好的玉梅,纵然得金得银,也不跟得你一片心!我云龙今世有你,此生足矣!过了片刻,但闻玉玲道:“这样吧,叔、婶那俺和王凤去说,方云龙的底你也得摸实清,他现在不比从前,几年不见信影儿,莫道叔跟婶疑心,换成旁人也一样。也就是你——唉,不说了,俺看……”就这时,“哇~~”的一声孩啼,“啊哟,乖,睡醒喽!”

    不说那房中忙,云龙已退至桌边坐定。不时她们皆来。玉梅腮赤略消,眼圈却依旧红,闪躲着不与云龙对目。玉玲问云龙酒可喝好,云龙表示已足。玉梅便热菜吃饭,玉玲、玉凤均已吃饱,唯玉梅以半碗陪了云龙一碗。餐毕,正当玉梅刷碗洗盘之际,父亲黄炳树含烟笼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