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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惊蛰

    大宋元嘉元年,戊辰,春。

    对于京师建康城的百姓来讲,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晚一些,原因是因为去年冬天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

    大雪自立冬之日起,便连绵不断地下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太宗文武皇帝下令大开粮仓,然官府储粮只堪堪支撑三个月便已告罄,若非城东青园寺僧众拿出历年积压的数万石储粮,不知该有多少饿死之骨。

    如此天灾千古少有,文武皇帝以天下苍生为念,令钦天监李元溪编纂新历,以期国运昌隆、国泰民安,并改元“元嘉”。

    这一年,姗姗来迟的春季并没有唤来久违的温暖,即便是立春以后,冰冻三尺的雪地依然坚硬如初,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今年的春季似乎雨水较往年格外多一些,往往三天两头便要细细下过一场,如此一来,从立春之后到现在,整座建康城都被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积压了整整一个冬的酷寒尚未退却,初春的料峭苦寒又匆匆扑面袭来。

    好在被大雪蜂拥堵住的官道已被清扫出来,陆续有官军从京兆各郡县运来粮食以及其它什物,即便是物价比平日里略高一些,朝廷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日,牛毛一般的春雨很有耐心地分几次飘落,将整座建康城仔仔细细渗透几回后,仍不罢休,勉强停了一顿饭的功夫,意犹未尽地又刮起风来,风不大,细细微微,但在这冰天冻地的建康,无异于刺骨寒刀。

    如此的天寒地冻,若非是紧要事宜,谁愿意呆在外面?

    因此,除了小长干瓦官寺外几条通往西市的街道尚有些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的意思外,偌大个建康城便显得有些空荡冷清了。

    便在此时,有一队约莫二十余人的禁卫军,自朱雀门外浩浩荡荡穿过中御街往西市而来。

    那领兵的姓韩,名卫青,官拜右军都尉加正六品昭武校尉。本是西凉人氏,父母早亡,十岁便从了军,辗转颠沛到了豫州,侥幸不死,后来跟了先帝在徐州举兵起事,历年征战倒小有些战功,因功官至前锋牙将。随先帝太祖武皇帝赵恒征战西蜀时,替太祖皇帝挡过一剑,因此编入北府军,当年官拜北府军百户,从七品上翊麾校尉。

    后来北府军被改作了宿卫皇城与京师的御林军,军分南北,又分左右两军,南衙军专司京师宿卫警戒巡防的等职务;而北衙军则专司宫城的宿卫,屯兵玄武河畔,战时受皇帝直接调拨,外出御敌。

    南北隔河而治前,武皇帝一共赐下十件蟒袍,犒赏功勋卓越者,当年军功赫赫的八大将军各得一件蓝底立海牙四爪虬龙蟒袍,上柱国兵圣延庆之独得一件五爪虬龙白袍,而剩下一件杏黄四爪虬龙蟒袍却赐给了当时声名与功勋甚至官阶同样并不显赫的韩卫青,让人着实不知该如何揣测主上的心思。

    八大将军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麾下将士少不了说些风言风语的事。

    然而西蜀剑阁一役之后,便没有多少人认真计较这件事。

    队伍在路过一条狭窄巷弄时骤然停下了下来。

    在一株尚未抽芽的老槐树下,一个人一动不动蜷缩僵卧在冰冷的地上,昨夜一宿苦雨,缠缠绵绵,至五更天方才渐渐歇去,那僵卧之人多半是昨夜便已气绝!只是让人莫名愤怒的是,那分明已经气绝的尸体,此刻正被三五条流浪狗撕咬吞食。

    韩卫青皱了皱眉,这种现象在雪涌建康以后便时有发生——去年蝗灾,谷物本已欠收,岁末又逢这百年不遇的大雪——物资匮乏之下,贫苦人家永远也买不起水涨船高而且越长越高的物资,街边饿死冻死之人,实在不算罕事,早已见怪不怪。

    不等韩卫青下令,便有两个年轻的御林军侍卫走出。

    历经这样一场旷日持久雪灾,人都尚且食不果腹,更别提这些牲畜——这群流浪狗本就在这附近游荡,但凡是能吃下肚的——别说是已经断气饿死路边的穷人,便是奄奄一息还未死透的,只要被它们寻到,也一并如此!

    两名侍卫中一人率先暴吼一声,那几只饿狗便灰溜溜夹起尾巴迅速逃窜开去。这些日子来,便是这群四处流浪的畜生也被折磨地够呛,此处原本有逃荒而来的百十条流浪狗,浩浩荡荡声势颇为浩大。但当某天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这群牲口竟然向冻死路边的尸体下口时,这群畜生便迎来了新的灭顶之灾——先是被满腔愤慨的巡城侍卫见一只杀一只,到后来,就连逃难到此的流民也开始向它们下手——幸存下来的,早成了“惊弓之鸟”,即便饥肠辘辘“美食”在前——它们对那一身厚重的甲胄实在是有着本能的畏惧——但这几只饿狗却并没有走远,远远地蹲在巷外,不住望这边张望。

    两位侍卫很快处理了现场。

    齐库库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在青砖铺就的官道之上,队伍步伐齐整地往东华门而去。

    气氛有些沉重。。。。

    雾霭深深压在城头。

    韩卫青登上城楼,回望向高耸在雾霭深处的未央宫,以及人声嘈杂车水马龙的西市与东华门,深深吸了口气。

    都说百姓苦,天下群雄逐鹿中原时如此,如今南北划江而治的大局已定却依然如此,莫道是这苍天真的无眼?

    韩卫青缓缓吐了口浊气,热气化作白雾滚滚而逝。有些事容不得他多想,因为想得再多也无用——小小御林军都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的话却是说了便要吊脑袋的事——哪怕他还有一套杏黄色四爪蟒服。

    太宗文武皇帝继位以后,这个大宋便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他韩卫青只是个在死人堆里侥幸捡回半条命的莽夫而已,书是一点没念,虽然先帝在时每次看到他总爱念叨:“多读些书,读书对你总是有些好处的。”他每次都会扯着嘴笑,然后因为牵动胸口的旧创,不得不将眉头拧在一起,而每次先帝总是责怪他笑着比哭还难看,像死了爹似得。

    在他看来,治国安邦是读书人的,跟他这些大老粗搭不上一点关系,但那帮子高谈阔论说话绕来绕去动则就要以死明志的读书人真的不讨人喜欢啊。他韩卫青还是喜欢简单一点的东西,就像在沙场上两军对垒,要么我弄死你要么你弄死我,直接了当。

    还有,还有那些个一起下来的老战友啊,说好的仗打完了一起喝酒吃肉一起逛胭脂巷翡翠楼的战友啊,为什么渐渐的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