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曾相识
“你们都不像我…我随了父皇。”
“你唤声皇兄与我听,容与,你再唤声皇兄。”
“皇兄。”柳谙春也不再假意谦恭着说什么逾矩,只是习以为常地抬首,拿一双眼仰视着他,像是为了让钟舒意瞧仔细些。这不是钟舒意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他也早知这位太子殿下不敢言说的龌龊心思。
柳谙春又乖又顺地、依着他的意轻声缓道:“您吃醉啦。”
又是这幅模样,这双眼。钟舒意将手掌附在他后颈,拇指擦过柳谙春的喉管:太静了,他不知那双笑眼里蛰伏着什么,分明是对含情眼,却偏被柳谙春压出些莫名的疏冷。
“殿下。”
他重新垂下头去,颈子上的椎骨隆起一叠细峦,身子却未动。
钟舒意也收了手不再作声,茶吃完了再续有两回,才敛了心神。
“早些歇了罢,”他忽地打破沉默,“明日与我一同再会会林怀瑜。”
“澜清愚钝,”柳谙春却另起了话头,想借他酒意正浓时探上一探,“只是前些日您问澜清时便有困惑了,您又如何看待二殿下呢?”
“你应当早便知晓的。”他微顿,转了身缓步绕过屏风,柳谙春未动,只是隔着山水望他映在屏风的影,“他在暗处任我差遣十余载,澜清,即便是你也不如他与我相知相熟。粘蝉、杀人,我吃穿住行哪处没他的影子?”
“除了时时念着他,我还能如何看待呢。”
“可再受父皇厌弃,他也毕竟是皇子,这一点,他不如你。”钟舒意像是宽慰似地缓声道。
柳谙春哑然。
钟舒意其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早说天家生来薄情寡义,钟舒意也没几分例外,他装得重情,对谁都要剖胸袒怀似的,钟容与同他自幼为伴,照样被他骗得摸不清真假——他以为皇兄是胸怀众生、忠孝节义的赢扶苏,殊不知人心不如面,莫说手足情谊在他这儿算不了什么,便是当朝天子、他的父皇,钟舒意也是敢算计其中的。
“我知您心意。”
他应承道,伏了身子深深一拜,见钟舒意不再言语,便悄然退出门去。
-
柳谙春回厢房时夜还浓着。
他蜷着身子,睡不踏实,只半刻便醒了。索性起身捞了烟杆子,朝桌沿磕上两磕,趁着无事翻两翻柳府来的“家信”。
信明显是拆过再封起的,封口漆虽色泽均匀,章纹却在纸缘处模糊了,想必信中内容都已经过了天家的眼。柳谙春斜着脑袋倚在塌头,白雾一燃,便垂了眼拢着薄毯吃烟,眉眼里透着些恹气。
这些个“家信”内容无非是讲柳言蹊对他有多挂念,隐晦警醒两句,再抄小段《诫子书》来糊弄。其中有封空白信封的似乎并未拆过,不知是一时漏查还是买通了人送进来的,柳谙春挑开火漆,展了信才发现是先生寄来的。
他入宫时扁舟子仍在柳家,这封混在家信中并不稀奇,只是先生从未予他来信,不免令人有些讶异。落款日期很新,只是内容断断续续,像是隔三差五便想起来写两句。
柳谙春轻声哼笑:不过是对他无话可说,便拣着要紧事提点两句罢了。不叙情,自然写不长。
他潦草扫视一遍,最终将注意力放在末行一串小字上——
“执日3将至,东宫该急了。你需得谨慎行事,小心为上。”
执日?柳谙春略略皱眉。先生将话说得隐晦,钟舒意为何要急这执日?
宜嫁娶、求子、祭祀、祈福…他细细数来,总觉着不对。钟舒意最不兴祭祀那一套,若说是急娶妃求子,他几时不急?永安赐他太子之位,娶亲一事却压了又压,分明是觉得自己尚有余力。
永安自打上了位,便私下遣派人马四处寻仙师求药,本称得上一代贤君,却因着寻仙问道之势愈烈,自此懒于朝政。眼下虽还未出什么乱子,但重蹈秦之覆灭,怕是不远了。
柳谙春忽觉得有些好笑,永安惯爱用秦人作类比,难道不曾想过自己也如昔秦一般吗?又或者往深处想,或许永安只是想瞧瞧自己这儿子争不争气。
他垂首吞了口烟,觉得自己怕是想多了,重新收拢了思绪,左思右想,仍旧觉得有些怪异。钟舒意若想央父皇赐婚,只能从新后那里下功夫,一个皇子去旁敲侧击,远不如枕边风来得有用。
可钟舒意若是有如此打算,他准是第一个知道的,眼下却没透出半点风。柳谙春揉起信纸,细细思量,只觉愈发难以控制:
莫非…他想私纳妾室?或者更简单,让通房丫鬟怀个孩子?
注:
1指白居易《琵琶行》。白居易,号醉吟先生。
2取李开先《宝剑记》中林冲夜奔所涵。
3执为黄道十二建星之一。执日有固执之意,执持操守也。执日缉拿罪犯最为稳妥,宜祈福、祭祀、求子、结婚、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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