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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失约

    佛子二十岁诞辰一过就会离开乔摩寺,只身一人在最真实的人间游历。

    阿苏弥一直知道的。但很可笑的是,他从不觉得这和无覆有关系,因为他遇着的佛子,是千里迢迢赶回来为他加冕的佛子。后来无覆再也走不了了——被阿苏弥的柔与狠困在了王宫。

    前世今生,阿苏弥早已习惯,觉得无覆永远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着他。

    现在,无覆的话让阿苏弥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阿苏弥手攥地越来越紧,后来他不折磨自己的手心了,这份力道直接捂在心口。

    阿苏弥的心疾最忌大悲大喜,无覆见到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揽住阿苏弥。阿苏弥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浮木,死死地抓住无覆的衣襟,然后他自己又仿佛变成快要枯渴的草木,十指是根茎,根根想要穿破衣袍汲取血肉的温暖。

    无覆有些痛,但他并未言语。阿苏弥的表情仿佛比他痛上千百倍。

    阿苏弥脸色苍白,但目光仍直直地看向无覆。

    他没有问无覆能不能别走,想也知道不可能,于是他问。

    “佛子大人……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一个月?一年?两年?五年?

    起码给他一个确切的数字。

    无覆管教阿苏弥:“别说话。你都快喘不上气了。”

    可阿苏弥执着要一个答案。如果无覆不回答,他就冥顽不化。

    无覆深深地看着阿苏弥,说道。

    “当这世间不再需要我时。”

    阿苏弥笑了,惨淡怆然。

    原来是无期徒刑。

    ……

    阿苏弥没能留下。他是有千百般本事花招,可他现在连焉卮王都不是,而佛子被尊称一句“无上”,起码在乔摩寺,没有谁能越过他的心意行事。

    当迦兰陀微笑又歉然地对阿苏弥摇头时,阿苏弥就明白,自己彻彻底底被无覆拒之门外。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他后面很乖了,伏小做低不知道说了多少服软求情的好话,他也从不闹说不肯无覆走……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再留一阵,留到佛子诞辰,亲眼看着无覆走。

    但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奢求,无覆都不肯。

    阿苏弥想,也许是无覆生他的气了。因为他似是而非又不怀好意的话,可能还有更多事。毕竟旧仇新怨,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天作之合。

    只有阿苏弥的一厢情愿。

    阿苏弥这次走得郁郁,他知道无覆站在山阶上,但那又怎么样,阿苏弥觉得自己看到了无覆,只会更怨。

    他害怕自己恨起佛子。

    明明上辈子有那么多不愉快,有那么多伤心的事。

    但阿苏弥觉得这次他最痛。

    半耳小心翼翼的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

    “殿下,您还好么……?”

    阿苏弥躺着,怔怔地捂着心口,半晌,他半死不活的声音终于叫半耳听见。

    “不好。”

    “我要死了。”

    ……

    迦兰陀走到无覆身边,告诉无覆四王子曳扎已被安排着随王庭车队走了。

    说完,迦兰陀看了两眼无覆:“您不开心?”

    虽是疑问,实际上迦兰陀尊者已经笃定。他转而说起了似毫不相干的事情:“最近忽然觉得体力上不得不服老。”

    无覆没有应。

    迦兰陀继续道:“阿苏弥殿下缠我缠得紧,反反复复求情一件事,到最后我为了躲避殿下,这么多年走惯的山阶竟都觉得有几分累人。”

    迦兰陀的回避自然完完全全经过无覆的授意,老师父甚至还知道当日发生的更多事,毕竟他是寺里处理一切事务的首座。

    “无上,你对他生气了?”

    “不是。”

    无覆静静地看着那辆始终没掀开帘子的马车走,一直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我只是觉得我犯下了一个错误。”

    阿苏弥开口揶揄时,无覆并不确定阿苏弥有没有开情窍,因为他太乖了,玩心又重,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可当阿苏弥倚在无覆怀里抽搐喘不上气,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无覆袖子求他原谅的时候,无覆恍然意识到:他重生回来,在阿苏弥身上投注诸多心血时间,因为希望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变阿苏弥。阿苏弥也的确和他亲近,无覆说的话他都听。可感情是风险最大的生意,现在阿苏弥最信任他最依赖他,也最离不开他。

    不管那是不是爱,但阿苏弥终归不是孩子,他会长大,他的情感会变,无覆赌不起重蹈覆辙的风险。

    现在不要说前世那个阿苏弥是不是坏,无覆亲眼见证了这个阿苏弥从十五岁到十七岁,他甚至还承诺过会守护着阿苏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苏弥最后又因为爱被心疾折磨得痛不欲生。

    所以无覆从那一刻起,决心杜绝阿苏弥喜欢上自己的任何可能。

    要走是既定的,但要走的话大可以之后说,而最后变成那一刻说,好像就顺理成章。

    不相见,便是最好的法子。

    ……

    马车回到王庭时,半耳小心翼翼极了,他掀开帘子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一个失常发疯的阿苏弥的准备。这些日子阿苏弥纠缠无覆的样子历历在目,和前世哪有什么分别?半耳脑袋突突地发疼,喉咙也有些哑,因为他又生起那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阿苏弥是否也是重生的?

    半耳觉得自己在掀开一个秘密诡谲的盒子,但最终盒子从内自发开启。

    阿苏弥一步步走下马车。

    半耳懵怔了,他跟上去,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本以为自己要被阿苏弥拳打脚踢费尽力气才能阻止阿苏弥想逃回乔摩寺。半耳又做好了阿苏弥半路暴起袭击的准备,但一路的胆战心惊,一路的没有应验。

    阿苏弥迈进了自己的宫殿,环视四周,轻声说了句。

    “回来了。”

    ……

    阿苏弥让他住的整座宫殿都死寂了。

    没有言语,没有笑闹,待在这里一天都会发疯,阿苏弥希望这座宫殿替自己发疯,而他自己还不能发疯。

    对外他声称自己病了,一概谢客,仆人们也不许靠近他住的地方,唯一能近身的只有半耳。

    半耳保持没有任何一丝声音地推门进来,走到阿苏弥身边,阿苏弥正在写字。他似乎在练字,桌上的纸没压好,纷纷扬扬飞得到处都是,如果敢看纸,就发现不是字的临摹,是情意在被抄写。

    阿苏弥写了满屋子的信。

    “半耳。”

    半耳应了声。

    阿苏弥问:“我上午寄的信到了吗?”

    半耳说还未。

    阿苏弥没有表现出失落,只是把手头上的信写完、折好,双手交付到半耳的手中。

    “那再帮我寄去一封吧。”

    说完,阿苏弥不自信地喃喃道。

    “怎么还没到呢,前一封不会丢了吧……”

    半耳心里难受,为阿苏弥难受。

    “殿下,我去给您送信吧,保证叫佛子亲手拿到……”

    “不!”

    阿苏弥连连摇头,抓住了半耳的手,就怕半耳当即动身。

    “不用,太危险了。”

    “要是被发现魔气……我不能再让他生气了……”

    说着,阿苏弥忽然把已经封口的信又夺了回去,重新拆开,目如吃人地上下扫视,然后口中念着“这封也不好、也不好”,用墨涂黑字句,销毁他不满意的情意。

    但即便是这样,信依旧如潮水地涌向乔摩寺。

    信越写越多,阿苏弥开口说的话越来越少,他到最后只把写好的信交给半耳,又赶着扑到下一封信上。

    而那些信,垒满了无覆的矮桌。

    迦兰陀惋惜地叹了一句:“这孩子已经魔怔了。”

    “师弟,你并没有帮到他。”

    无覆道:“师兄,这世上有种植物叫作阿芙蓉,因形似芙蓉花得名,实则诱人上瘾的剧毒。染上此瘾的病人,即便意志力再强,最后也会被折磨得形如枯槁。我只在一本古籍上看过治愈的方子,大夫绑住病人的四肢,杜绝他任何一丝偷到阿芙蓉的机会。戒断初期,病人犯瘾的时候磨断过好几根布条,等熬得病人精疲力尽后,方奖励他尝一点阿芙蓉的甜头。”

    迦兰陀抚着花白的短须,笑中带叹:“那补药汤里当真有阿芙蓉?”

    无覆摇头。与此同时,他开始提笔回信了。

    “没有。但那时候的病人心神恍惚,只要有这个安慰,便能撑起精神配合治病。等病痊愈,身体也早已从阿芙蓉中戒断。”

    那信写好了。

    明明白白。

    [阿弥,莫再给别人添麻烦。八月十六,卯时三刻,我只在山门等你一刻钟。]

    迦兰陀旁观了全程,知道这便是“阿芙蓉的甜头”。

    “无上,治病与熬鹰,希望您分得清。”

    无覆颔首:“谢师兄提醒。”

    “我打算今日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