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窄长的眼微垂，苍白似雪的面上唯眼下陷着一片暗青，低声道：“朕没那么糊涂。神仙虚妄，救不了朕。可是先生，这丹药，我不吃也得吃。”

    叶鄢砚听得心中一痛，忽而老泪纵横：“是臣愧对先皇托付。皇上，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司马的江山乃天子所有，怎可教外戚独染至此！”

    司马盈整个身体无力的弓垂下来，露出茫然的苦笑：“如今母后主政，天下是母后的。桑无附枝,麦穗两歧。先生，平陆，哪儿来的什么天子？”

    这一声斗志全无的质问，让叶鄢砚心中如荒漠滚沙万马飞踏，满腔哀凉。

    圣君之心需良师鞭打，他授其明君时政之道，教他明辨忠奸扪心自省，是真心期待他能做个千古留名的帝王。

    却不曾想朽木枯败，天子瑟缩。

    但叶鄢砚不服。

    他一介遗老孤臣命不足惜，可先皇铁蹄堆尸打下的江山不能气绝，他不能眼看万里山河将起，却终给他人缝了嫁衣。

    孤掌难鸣挫骨扬灰又如此，他偏要拼上这把旧骨再强撑一次。

    “皇上！”

    叶鄢砚脱开他的手，重重磕在金玉霞砖之上：“皇上乃天子正道，众望所归。臣愿倾尽全力，再助皇上重掌朝事。”

    “但。”他抬头，眸中有泪，落字铿锵：“臣有三事相求。”

    叶知秋走后，陆行风还愣在原处。

    红馆酒热，香气飘到陆行风鼻腔，他才突然想起来还有半泡尿。

    “二少！”一道惊喜的声音奔来，是御小龙。

    陆行风回过头去，顿时尿意全无。他的黑脸老子怎么又来了？

    这次陆渊没有骑马。

    他站在街心，被薄冷的月光和香楼的喧嚣笼着，像一个强壮稳健却极其普通的父亲，来唤他贪玩的儿郎回家。

    只是表情更严肃了。

    陆家在乌京的府邸不算富丽，却胜在雄伟。

    闼门披绣，飞檐雕甍，穿过长长的游廊和桥畔，便是彩彻区明的内院深处。

    陆行风进屋的时候，意外发现陆夫人也在，就是他古代亲妈，忍不住剑眉直跳。

    亲妈很热情，拉着他僵硬生冷的手，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将他揽在身侧坐下。

    陆行风本能将屁股往旁边挪了半寸，他独行久了，还不习惯被人这样被人捧在手心疼。

    这半寸，好似戳了陆夫人一猛刀。

    陆夫人紧捂心口，那和他有八分相似的美目已莹莹染泪，转头向陆渊嗔道：“都怪你！风儿莒城一行，回来都跟我不亲了。”

    陆渊不置可否，浓眉挤着川纹，叹了一声：“夫人，说正事吧。”

    陆行风一脸茫然。

    几个月下来，他已摸清自己当代弱鸡，咸鱼鼻祖的人设。谷水之战的困局已解，系统迟迟不来，就代表生死关已过，他暂无性命无忧。

    他很满意现状，只想躺平，没有奋斗的欲望。

    正常来讲，陆家的正事一向和他这个炮灰没有关系。今儿是怎么了。

    陆夫人已稳住心情，正色道：“风儿，有人御前告了圣状，朝前奏议时参了你父亲一本。”

    “啊？”

    陆行风这一声不夸张，内心向此人致以崇高的敬意，但是嘴上却十分悲痛：“谁啊？我弄死他。”

    陆渊睨他一眼，鲜见没有骂。

    陇西这仗，在他接手前已打了快一年。

    莒城都要破了，朝廷却耽忙内斗，他自筹军粮，在内应外敌两面夹击的险境中，不出半年就将这乱账给平了。

    打仗的时候个个将他当神佛供着，战事一过，居然就来挑他的错。跳梁小丑罢了，也敢站在他陆渊头上屙屎屙尿？

    当然，旁人自然是不敢的，但谷水县令康行辅，敢。

    谷水弃城之罪让他乌纱不保，性命堪忧，又被宋明楷底下的言官往死了弹劾，他就是那逼红了眼的兔子，到处咬人。

    康行辅不止参了陆渊，还参了宋明楷。

    参陆渊公然忤逆圣旨，消极对战江北，包庇外敌细作，有通敌叛国之嫌。

    参宋明楷结党营私，纵子通敌，与老东家江北里应外合，事败后其子潜逃，至今不知所踪。

    至于叶鄢砚，不用他参。

    他助宋家婉拒惜宁公主的婚事，巴巴的将自己女儿嫁入宋府，已令虞后十分不快。

    如今宋家势落，叶家自是逃不了干系。送往三司案头的折子里，跑不了一个人。

    而他康行辅就牛逼了。

    非但不是弃城奔逃，反而碧血丹心排除万难来到乌京，以死相谏。

    堪称忠心可鉴，感天动地。

    陆行风暗忖，凭康行辅这瓜脑子，不像能抖索出这等大事的，背后应有高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