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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二第章 寡妇和她的儿子


    眼见那位母亲痛苦缓慢地离去,留下世上最亲密的人的遗体,又将回到孤独贫苦的生活中,我深感难过——我想,富人的忧伤算什么!他们有朋友安慰,有种种乐趣消遣,有众人排忧解难。青年的悲哀算什么!他们的心智日趋成熟,不久即使伤口愈合;他们乐观豁达,不久即冲破精神压力;他们朝气勃勃,坚韧顽强,不久即投身新的事物。而穷人悲哀时,无从获得物质上的安慰;老人悲哀时(生活对于他们只是寒冷的冬日),亦无法期待欢乐再生;一位年老寡妇悲哀时,孤苦伶仃,深深悼念多年唯一给她安慰的独子——这些才是真正的悲哀!它们使人感到任何其他安慰都徒劳无益。

    良久,我才离开教堂墓地——就在返回途中,我遇见那位安慰死者母亲的妇女。她一直把老妇送到孤零零的住处,此时正回家;我从她那里又了解到与目睹的动人场面有关的详情。

    原来,死者父母从小生活在村里。他们以前住的村舍非常整洁,夫妇从事各种农活,种植一个小菜园,生活舒适幸福,堪称完美,无人不夸。他们有一独子,长大后成为其晚年的支柱,使他们自豪。“啊,先生!”善良的妇女说,“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温和,对周围每个人多么亲切,对父母多么孝敬!一到礼拜天,他就穿上最好的衣服,腰板直直的,又高又大,好不快活,谁见了都高兴。他扶着老母亲到教堂,因为她总是更喜欢让儿子而不是丈夫搀扶着——可怜的人呀,她确实应该为儿子骄傲,周围哪还有更好的小伙子呢!”

    不幸有一年经济萧条,农业歉收,她儿子在诱惑下去附近沿河一带的某个小行会作事。没多久他即落入一伙人的圈套,被强行抓到海上服劳役。父母只听说他被抓走,其余一无所知。他们从此失去生活支柱。父亲本已体弱多病,现在更是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孤苦伶仃,再无法自谋生路,只得接受教区救济。她在村里属于最年长者之一,备受敬爱。她在那座村舍曾度过无数快乐日子,现在也无人提出要它,村里仍然让她住着。她在此生活孤单,几乎没有依靠——生命机能必需的一点东西,主要靠歉收的小菜园提供,邻居们不时也帮她干点活。几天前,她在菜园摘菜准备做饭时,突然听见对面小屋的门打开。这时走出一个生人,好像心急火燎四处张望。他身穿水手服,面目消瘦,苍白可怕,一副被病魔和苦难压垮的神态。他看见她,急步走来,可是步子踉跄,软弱无力——他在她面前跪下,竟然像小孩般啜泣。这位穷苦女人茫然惊诧地盯着他。“啊,亲爱亲爱的妈妈!你不认识儿子了吗!——你可怜的儿乔治呀!”真是她儿子,曾经那么健康活泼,现在竟然遭到如此摧残!他伤痕累累,病入膏肓,被监禁在了异地他乡;这时终于拖着残败之躯回家,期望在从小生活的地方安度余生。

    母子重见,悲喜交加,其情景我无意详尽描述。他竟然活着!甚至回到家里!往后,他或许还可给年迈的母亲以安慰,以希望!——然而,生命的活力在他身上已丧失殆尽;假如尚缺什么以完成命运的安排,家乡凄凉的小屋已经足够。他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孤独的母亲在此度过多少不眠之夜),从此卧床不起。

    听说乔治·索默斯返回,许多村民都来看他,安慰他,尽各自微薄之力给予帮助。可是他太虚弱,无法说话,只能用眼色表示谢意。母亲一直守候在旁,他似乎只愿让她一人照护。

    病魔,甚至会让人丧失男子气概,使其心软,几乎如婴孩一般。一个衰弱无力的人,身患疾病,意气消沉,即便已长大——一个整天卧床不起,日见消瘦,被孤零零弃于异乡的人——怎会不想念母亲呢!是母亲把他抚养成人,为他铺平枕头,帮他自立。啊!母亲对儿子的爱,充满温柔,经久不衰,胜过人间所有情感。这爱,绝不因为自私而冷漠,因为危险而胆怯,因为卑微而淡薄,因为忘恩而窒息。为了儿子的利益,她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舒适;为了儿子快乐,她愿放弃自己的一切享受。儿子的声誉使她光荣,儿子的成功使她欣喜。假如不幸降临于他,她会对他更加亲切,使之摆脱不幸;假如他蒙受耻辱,她仍然会爱他,对他满怀深情;假如全世界将他抛弃,她便会成为他的整个世界。

    可怜的乔治·索默斯,已知病中无人安慰是何滋味,孤零零地过着囚禁生活,无人看望是何滋味。一不见母亲他就深感痛苦,无法忍受——她每移动一步,他的视线都紧跟着她。母亲会数小时坐在他床边,看他入眠。有时他从恶梦中惊醒,焦急地四处张望,直到看见母亲就俯身在旁,心才得到安宁;他握着母亲的手,放于胸前,像小孩一般又安然入睡——就这样与世长辞。

    听到这个穷人悲惨的故事,我激动之下要去那小屋看望死者的母亲,给予资助,尽可能予以安慰。可一经了解,我发现村民们满怀善心,该帮的已帮;又因为穷人最知如何互相安慰,缓解痛苦,我才没贸然行动。

    第二个礼拜日,我重返那座乡村教堂,吃惊地看见那位贫苦的老妇步履踉跄,沿走廊朝圣坛台阶上自己的位置走去!

    她对儿子表现出深切哀悼。她尽管一贫如洗,却显示出虔诚爱心,其间的抗争感人至深。她佩戴着黑纱一类的东西,手持一张褪色的黑手帕,悲痛时时显露于表;她亦极为谦恭。我环顾四周,目睹历史上著名的墓碑,富丽堂皇的匾额(上面刻着悼念死者的盾形纹章),以及达官贵人为悼念逝去的光辉岁月,所设置的盛大但冷漠的场面;再回头看这位因为饱经沧桑痛苦而背驼的穷苦寡妇——她坐于心中之神的圣坛上,祷告着,赞美着,虽然心碎却不乏虔诚。此时,我感到这是一座活的纪念碑,其哀悼之真诚,毫不逊色于上述一切堂皇之物。

    我将这故事讲给会众里几个富人听。他们也为之感动,尽力安慰她,以减轻其痛苦。然而,这仅为她通向坟墓铺平了几步路而已。之后,教堂里她常坐的地方便不见了其身影,这样过去了一两个礼拜;就在离开此地前,我不无宽慰地听到她已静静告别人世,加入到她所爱的人们中间,那里绝无悲哀,朋友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