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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明檀自双舞坊前翻身下马,束发银冠,白蟒箭袖。因着母亲那边的血统,显得五官深刻。一对剑眉尤其浓黑挺拔,可惜鼻头一道伤疤破坏了美感。一阵风吹来红楼里的歌吹娇笑声,更有别处没有的糜烂甜美的气息,隐隐地一种躁动不安。

    雪魄亦下了马,虽着了男装,但女儿家的粉妆玉琢却是遮不住的,叫人觉得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的俊俏。

    但是予澈避开了披红挂彩的正门,带着她们来到侧门。那里早站了位梳双髻的小丫头,见了他们忙迎了上去,“公子来了?妈妈在前面招呼客人,叫奴婢来给公子引路。”

    “我今日带了两位朋友来,还是以前那座。”予澈似是对这儿很熟了,拿出一贯钱给了小丫头,“拿去添支珠花吧。”

    小丫头红着脸接了,笑道:“谢谢公子。”

    予澈要的位子甚好,能清楚地看到下面歌舞姬的样子,同时清净得很。而此时正是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

    明檀也算见惯西域舞娘路旁卖艺,但看到罗红歌的舞姿,仍是赞叹不已。

    那罗红歌着了一条紫绡翠纹裙,踢踏腾挪间裙裾飞扬,露出修长紧实的小腿。中间大红猩猩毯上有一圈不过一尺半的金色细边,然而她的玉足在激烈的旋转中总是限制在金圈中央,足见其舞艺之精湛。抛袖折腰间,便见她媚眼斜飞,眼波灵动,更兼十丈软尘的风流妩媚,摄人心魂。在那样的神气里,已经不是单纯的舞动,而是整个人在释放一种夺人神智的迷,药了。

    她时而摇曳生姿,时而高纵低走,云袖素手目不暇接地变换着,如同花间翻飞的蝶儿。抬腕轻盈,颇有“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态,举足激昂,更负“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之资。确不负她媚蝶儿十九转的盛名。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连明檀也被这炽烈的气氛所感染,兴致勃勃地都忘了嘴里嗑着的瓜子,只管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那道舞动的丽影。这样的水平早已不是常人苦练就能成的了,若没有天赋只能舞出个架子,而没有这样强烈的气场,几乎能……能把上帝惊动的气势。

    而雪魄只是冷淡地看着,明明也为这舞而触动,不知怎的竟有些赌气的意味在。

    丝竹之调越来越高,罗红歌的动作快而不乱,最后舞至极致,竟幻成了三、四个不同姿态不同神情的罗红歌,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曼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音调之高,几乎震碎人地心魂,在最绚烂辉煌处戛然而止,罗红歌水袖重重一掷,砸在观舞者的心头,魂魄聚散。云袖飘飘然落于身侧,仿佛飞鸟收拢了翅膀,一切重归于静。

    人们的心良久还沉静在骤高骤低的变换里,久久不能平复。

    台下有人稀稀落落地鼓掌,立马带动了所有人。底下雷鸣般的喝彩声,清脆的碰杯声与打赏声交织一片,更有圆润的女声在中间穿梭回环。

    明檀长吁了一口气,意犹未尽道:“美不胜收!”

    举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芬芳香醇的味道萦绕唇间喉头。转眼却见雪魄神色落寂,明檀奇怪道:“帝姬?”

    “澈哥哥,在你心里是霓裳羽衣曲好,还是惊鸿舞好?”雪魄似被惊醒,突然问予澈。

    “霓裳羽衣曲?”明檀有些莫名其妙。

    予澈心里明镜似的,方才罗红歌所跳的舞多少脱胎于唐朝杨贵妃作地霓裳羽衣曲,惊鸿舞却是梅妃所作。甄太后年轻时善舞惊鸿,受其影响,灵犀亦精此道。雪魄这一问,自是拿罗红歌与灵犀作比。雪魄与灵犀自由姐妹情深,灵犀的心事雪魄定是知晓的。

    见予澈一直没有回答,雪魄冷哼一声,“妄她爱你那么多年,你竟是不觉得她的好,我真为姐姐不值!”

    外面丫鬟柔声道:“罗姑娘来了。”

    雪魄起身掀帘出去了,明檀“哎”了一声,急忙跟上去怕她出事。

    未走出几步,却听到一个柔婉软腻的声音含笑道:“二位何必来去匆匆,莫非红歌貌似无盐,吓着了公子?”

    这样的一声,让两个人都呆住了。明檀唯觉得那一声如微风中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泛着阵阵涟漪,又似一池春水中浸过般,酥麻了她半边身子。甜美糜烂得近乎勾引的嗓音。

    罗红歌依旧是原先那一身,只多披了一条五彩真珠纱臂,颗颗饱满圆润好似清晨荷上滚动的露珠,梳得紧紧地罗氏髻,仅插了一支向八宝掐丝,乌亮的发间坠了几缕紫水晶珠串,行动间泠泠作响。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包含万种风情,浓密的睫毛弯卷如蝶翼一般振翅欲飞。盈盈一点朱唇,丰润嫣红泛着诱惑的光泽,领口微开,露出一段白玉脖颈,那优美的弧度令人赞叹。服帖的舞裙掩映着精致的锁骨,有着欲语还休的意味。而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比明檀印象中西希拜罗的束身衣勒出来的身形更为自然。

    雪魄上前一步,傲首道:“你就是罗红歌?”

    “奴家便是。”她不卑不亢颔首应道,又俯身道了个万福,“帝姬金安。”

    “你知道孤?”

    “奴家听公子提过几次。”罗红歌翻转手腕挑开珠帘,“帝姬乃稀客,还请不弃多坐片刻吧。”

    那只手,莹白柔润,仿若最好的羊脂玉精心琢磨出来的。

    罗红歌独有的销魂蚀骨的韵味,丝丝缕缕地牵引着雪魄,使她不由自主地又进去了。

    予澈见了,有些无奈地看着罗红歌,后者不在意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雪魄虽又坐了下来,心里仍是不甘,自己的灵犀姐姐那么好,清雅悠然,可为什么偏偏是那样的结局?而罗红歌有什么好的?能让澈哥哥舍了灵犀姐姐总是和她混在一起。

    明檀进屋后,指着靠墙案上一个楠木雕像,笑道:“这东西在下想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姑娘是此间主人,可否告之?”

    “此乃白眉神,娼家魔术,在在有之。北方妓家必供白眉神,又名妖神,朝夕祷之。”罗红歌落落大方地答道,毫无窘迫之感,“双舞坊的姐妹们,人人屋里都有一个。”

    “是我孤陋寡闻了。”明檀见她妩媚又不失傲骨,言辞磊落坦率,况能得予澈欣赏的人,定不是寻常歌姬,心中尊敬了不少。

    “红歌最善琵琶,今日不如露一手?”予澈笑着提议。

    旁边丫头抱来了琵琶,罗红歌调了几下音,“几位想听什么?”

    “挑你最拿手的。”予澈道。

    罗红歌笑了笑,五指先成半握状,随即猛地张开,“铮”地一声长音。众人的心一下子飞跃至云端,而后罗红歌急急弹奏着,挑拨之间零零碎碎的曲调清泉一般涓涓流出。

    “冰雾怨何穷,秦丝娇未已。寒空烟霞高,白日一万里。碧嶂愁不行,浓翠遥相倚。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

    她并非刻意按着什么调子唱,更像是随意而歌。纤纤素手在弦上弹跳拨弄着,轻快地像三月里少女的欢笑。偶尔眉眼微抬,不忘送上一抹脉脉秋波,撩人心痒。但你若轻佻地深里探看,便会惊讶地发现那柔美婉转里的坚毅与骄傲,凌然不可侵。

    “孤猿耿幽寂,西风吹白芷。回首苍梧深,女萝闭山鬼。荒效白鳞断,别铺晴霞委。长行压河心,白河连地尾……”

    曲通人意,雪魄仿佛从罗红歌的琵琶声里悟出了什么,星星点点,虚无缥缈。

    “……玉砌衍红兰,妆窗结碧绮。九门十二关,清晨禁桃李。”

    曲子越往后越是优雅缠绵,如收线风筝,带着不经意的慵懒,一点点将听者的心收了回来。

    面对权贵不谄媚,沦落风尘不失真性,这样的风姿。

    雪魄叹息一声,似乎不得不承认什么,“你弹得很好。当年孤的胧月皇姐……亦不过是这样的水准了。”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琵琶不过是聊以解乏之物。而奴家却是要靠它来谋生,再好的技艺也不过是为了谋生罢了。”罗红歌将拨子插回了弦中,漫不经心道:“双舞坊只是个歌舞坊,但帝姬千金之躯也不宜久留,红歌琵琶能得帝姬一声赞亦不枉多年弹奏了。”

    雪魄眯眼笑着,这歌姬倒是精明,不说自己和皇姐谁更胜一筹,反而划分了位置,既没有失礼僭越,同时也不掩饰自己技艺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