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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飞随郢客歌声远1

    端拱五年四月廿八,绿绮阁。戴婕妤偕同杨充媛入阁,不迭地摇着纨扇与她送爽。曲栅足翘头画案的熟宣随风舒展,杨娘子的贴身侍婢甘棠忙取过镇纸将它压平,顺带摩挲着褶皱以皓腕压平。瞧着榉木平头书案掉了黑漆,乌木靠椅亦是陈旧,戴蓉不禁张口抱怨道:“瞧阿姊这都成什么模样了?为福春俭省也罢,却连这条案摆设都怠慢起来,连折损都不遣人修葺?”杨萧疏却只沉缓叹息,“阿蓉,你前阵子说要献你阁中崔姑娘给官家,如今她可曾承幸?”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戴蓉皱着远山黛眉,瞟着湖田莲瓣纹的茶盏道:“真是晦气!照理说她硕臀是福相,一瞧就是好生养的。自彦王夭折禁庭没人诞育皇嗣,虽说官家春秋鼎盛,但前朝亦催得紧,就连孃孃亦不时督促。还能是怎样?原本官家赏识非常,阿琳又是乖俏明事理的,我那夜都将人送到紫宸殿了。可恨周氏哭啼说宝庆公主得了风寒,定要官家亲自去瞧瞧。她平日就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官家自然就舍不得了,这数日只召她进御,可真是恼火死了!”

    杨萧疏悻悻道:“莫要胡诌。周充仪得官家恩宠,又诞育两位公主,自然是该受尊敬的。”戴蓉讥讽而笑,“若我的福映还在,我有甚好羡慕她的?遇一回喜多不容易,何况我们虚长官家几岁,原是如今最被憎恶的孃孃所赠,官家更是要不待见我们。这周氏原就功勋世家出身,元淑贵妃薨逝后就她最为得势,但只要无嗣就升迁不得四妃。据说她向官家求进秩,官家有意进她做昭容,但两个女儿究竟是不足够。她还为此事哭闹了整日,真是毫无修养。”杨萧疏又试探道:“那依妹妹的高见,这慕容姑娘又该怎样处置?她爹爹这数年皆是直省官,当初是没了出路由宦官引荐的。我瞧这孩子可怜才收养膝下,如今却要因我断她前程了。”

    戴蓉只觉无稽,“这话真没趣。当初认做养女可是你情我愿,你又未威胁逼迫,她亦谋图金尊玉贵的日子,这无甚好羞愧的。崔琳比她伶俐、擅于迎合都未能揽住圣心,你的慕容姑娘笨笨蠢蠢的,别再到御前失礼牵累了你。有桩事我倒要提前问清楚,慕容姑娘初潮来了不曾?”杨萧疏微抿茶水,“此事自然是要紧。这孩子来得早,头双六就来得,如今两载都稳定了,月月准确呢。”戴蓉纳罕道:“她倒是有福分的,我屋里的崔琳就是葵水不调,如今每月我都延请医官给她调理。这孩子虽憨蠢,但官家圣意难测,许是觉着这有礼数的姑娘寡淡,粗蠢的姑娘鄙薄,指不定谁就有幸获封。说起这个,我要提起董娘子养的宋姑娘,只侍过一回寝,据说当夜就流红不停,扫了官家的兴,连县君的名号都未赐呢。”

    杨萧疏心慌意乱,“竟还有这等事?官家御幸不是向来温和吗?”戴蓉取笑道:“温和是真的,都怨董姿心急,尚且是黄毛丫头就献给官家,就算是得了雨露也怀不得身孕。你说她为官家留宿毁了一个姑娘、又彻底失势,这值得不值得?官家亦不知,为此事还惭愧了两日,赐了珍稀药材,但扬名就遗臭,会有损声誉。难道说官家临幸姑娘、反倒害人家崩漏是好听的?”杨萧疏扼腕叹息,“真苦了宋姑娘。她还怎能仰起首做人呢?”戴蓉比噤声的手势,“董姿邀我给她出主意,说好歹让姑娘好过些,我劝慰她暂且别提。官家身染腌臜怕是要镇静些时日,现下两载算什么?你瞧乔娘子妊娠获封、冯娘子临盆得封,不都是有功才得了名分?”

    杨萧疏瞠目结舌,“可这孩子都这般惨烈了,怕是对进御都恐惧了,你还教她怎样妊娠和临盆啊?”戴蓉持续打趣,“你操心她做甚?她是董姿不慎而犯的错,合该由董姿料理。我讲给姊姊这等事,不是为瞧你哀其不幸的,而是警戒你留意些,这进御亦会成闹剧。万莫使得姑娘疼痛难忍就在圣躬抓挠,这是会掉脑袋的罪愆!她死不打紧,怕是我们这养娘也要跟着遭罪。”说着杨萧疏蹙眉道:“泱泱都十四了,搁在外头就是摽梅年龄,我若没献给官家的盘算,合该知会她的家眷为她谋亲的。别耽误了这孩子。”戴蓉伸手阻断,“姊姊稍安勿躁。这养女要见察良机,学问深着呢。你且留她几载,倘或先朝刘庶人未曾惹怒成帝,我们多收几个岂不更好?如今将全番精神都倾注一个姑娘,还动辄出不得手,这砸在手中如何使得?我可要恼怒死了!”

    杨萧疏觉门庭冷清她忍得,只是不愿耽误姑娘一辈子,像是谋财害命似的,“观郢最是懂事的,前些日官家来探望婉婉,她都特地避着的。”戴蓉冷笑道:“她若敢生出叛娘悖恩的事,你只管打杀了就是。我最憎那主意大过天、眼珠子比天高的姑娘。既有这番能耐,怎地不去嫁玉皇大帝?还需屈尊在这腌臜人世讨生活?你该多给她瞧瞧秘戏图,让她多修炼修炼,再给她些蟠桃、团饼和果酱、乳浆之类的让她练练唇舌功夫。”

    杨萧疏震惊,“好好一个姑娘学哪些做什么?她又非秦楼楚馆的行首,这可都是禁书,好妹妹,你别唬我!”戴蓉瞧她这噤若寒蝉的样子就义愤填膺,“你当郎君九霄宝殿板脸子,私下就是正经的?多学学没弊端,郎君都爱这讨喜的德行。若非我诞福映落了毛病,怕随时掉些污血扫官家的兴,还费心调/教姑娘吗?”她的本事杨萧疏是清楚的,可惜生长子、次女均夭折襁褓,这是极其遗憾和凄怆的。两人正攀谈着,只听黄门报道:“两位娘子万福。慕容姑娘带着寿昌公主回来了。”

    戴蓉眯眼笑了笑,“我也有数日不见泱泱,快请来叫我瞧瞧罢。”说罢黄门呵腰为她们启门扉,但见穿青楸色交领长褙,窃蓝色蔷薇绕枝齐腰襦裙,头梳着同心髻,只齐整插着两对银鎏金并头花钗,耳悬银环内镶梅花的耳铛。面容生得清婉,雪染云鬟,霞绡杏脸。甚有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只一瞧就见而忘形,而她微微噙着下颚,向两人叉手施礼,“奴奴给杨娘子、戴娘子请安。”果真连嗓音亦甘甜似浸蜜罐,真是沁人心扉,戴蓉笑道:“好孩子,竟出落得这样标致了。禁庭近日枇杷煎最好,甘棠去讨两盏子来,给姑娘和公主解解渴罢。”

    慕容观郢忙推辞道:“蜜煎罕有,给公主尝鲜是应当的。还请婕妤莫要折煞奴家了。”戴蓉笑意愈浓,“真懂事。阿萧是拿你当姑娘养,跟公主亦无不同。仅是碟蜜饯果子有何好惶恐的?”慕容观郢素会察言观色,见状矮身道:“非奴之物,奴不敢觊觎。”两人均都缄默,反倒是戴蓉先打破沉静,“你是姑娘,所有之物稀薄,但要在禁庭活下去,觊觎有何说不出口的?”慕容观郢咬唇,心中跳如鼓槌敲动,直待黄门前来拱手,“二位娘子,官家圣谕,即日起周娘子进秩修媛。”戴蓉嘲讽道:“就腾挪一阶还显摆个甚?出去,我懒得听她的喜讯。”黄门悻悻地弯腰出门,杨萧疏拉扯她的长袖,“你莫拿他撒气。官家疼惜她,提一提品阶是常理。女人家的好时候能有几载?”

    这段叙旧与凑趣不欢而散,临走时戴蓉唤住慕容观郢,“你随我来。”杨萧疏按腿撑起身,“妹妹,你这是要?”戴蓉半笑半绷脸,“我非洪水猛兽,不会活剥你的好姑娘。我只有些体己话要跟她叙叙。”杨萧疏愁眉苦脸地挥手,颔首同意她随去。戴蓉在廊庑停住脚,“接下去姑娘如何盘算?是豫备给常人家做新妇还是伺候官家?”观郢低眉顺眼,柔荑稳稳地交叠着,“奴家人微言轻,怎是能做主的?奴悉听娘子的吩咐。”戴蓉皮笑肉不笑,“我平生是憎恶主意天大、好高骛远的人,可若俯首帖耳连主意都没有的,那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观郢抬履向前两步,“戴娘子容禀,杨充媛对奴有恩,奴生当结草,死当衔环都偿还不清。”戴蓉听懂了她的暗示,自四岁起就养在禁庭,怎么可能是愚蠢的,她说人家憨傻,倒是她拙劣了,“你真是个好孩子。但而今态势不好,凡事不要操之过急,切勿弄巧成拙。”她持续躬身,略微退后替她侧避道路,“请娘子安心,奴家省的,自会慎重行事,决不给杨娘子招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