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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_第一部

    第一卷

    第一部

    一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卡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了,不过,我得事先告诉您,如果您对我说我们这里不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理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正如您所说的,您就不再是我的忠实的奴仆了。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请坐,快讲给我听听。”

    1805年7月,闻名遐迩的宫廷女官,皇后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心腹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在欢迎首位莅临晚会的达官显要瓦西里公爵时说过这番话。安娜帕甫洛夫娜一连咳嗽好几天了。正如她所说,她患流行性感冒(那时候,流行性感冒是个新词,只有少数人才用它)。清早由一名红衣听差在分别递送的便函中千篇一律地写道:

    “伯爵(或公爵),如您意下尚无任何更好的安排,如今晚同这个可怜的女病人一起度过不会使您感到恐惧,那么我将十分高兴地于7时至10时在家里恭候您。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哪,多么激烈的进攻啊!”一位进来的公爵答道,对这种迎接丝毫不感到困惑,他穿着绣花的宫廷礼服、长统袜子、短靴皮鞋,佩戴着多枚明星勋章,扁平的面部流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优雅的法语,我们的祖辈不仅借助它来说话,而且借助它来思考,他说起话来带有很平静的、长辈庇护晚辈时特有的腔调,那是上流社会和宫廷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独具的语调。他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跟前走来,把那洒满香水的闪闪发亮的秃头凑近她,吻了吻她的手,就从容地坐到长沙发上。

    “亲爱的朋友,首先请您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他说道,嗓音并没有改变,透过他那礼貌的、关怀备至的腔调可以听出冷漠、甚至是讥讽的意味。

    “当你精神遭受折磨时,身体怎么能够健康呢?……难道一个有感情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能保持平静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我希望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儿,好吗?”

    “那英国公使的庆祝活动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必须在那里露面,”公爵说道,“我女儿会来接我,把我送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庆祝活动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些庆祝活动和焰火等变得越来越使人厌烦了。”

    “假如人家知道您有这种心愿,庆祝活动就会取消的。”公爵说道,他俨然像一座上紧发条的钟,习惯地说一些他不想要别人相信的话。

    “别折磨我了。关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电报做出了什么决定?您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道,他的语调冷淡,索然无味。“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认为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了,我们也准备那样做。”

    瓦西里公爵向来是慢吞吞地说话,像演员口中道出旧台词那样。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她虽说年满40,却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以自己的满腔热情赢得了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但为了不辜负熟悉她的人们的期望,她还表现出满腔热忱的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虽与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却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尽管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可爱的缺点,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它。

    在有关政治行动的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心情激动起来。

    “哎!请您不要对我谈论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奥地利过去、现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战争。它会出卖我们。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成为欧洲的救星。我们的恩人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他将忠于自己的天职。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我们慈善而杰出的国君将在世界上发挥最伟大的作用。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上帝决不会把他抛弃,他也必将履行自己的天职,镇压革命这一邪恶势力;如今这股邪恶势力竟以这个杀手和恶棍作为代表人物,革命就显得更加可怕了。遵守教规者付出了鲜血,唯独我们才应该讨还这一笔血债。我们要指望谁呢?我问您……散布着商业气息的英国决不懂得,也没法懂得亚历山大皇帝心灵的高尚。它拒绝让出马耳他。它想看到,并且探寻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我们皇帝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皇帝丝毫不贪图私利,他一心想为全世界造福。他们许诺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们许诺的东西,也将只是一纸空文!普鲁士已经宣布,说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不能同他作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哈尔登贝格和豪格维茨的鬼话。普鲁士这种臭名昭著的中立只不过是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可亲的皇帝的高贵命运。他一定能够拯救欧洲!……”她忽然停了下来,对她自己的激昂情绪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我认为,”公爵面带微笑地说道,“假如不委派我们这个可爱的温岑格罗德,而是委派您去,您就会一举成功,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您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给我倒点茶,好吗?”

    “我马上把茶端来。顺带提一句,”她又心平气和地补充说,“今天在我这儿有两位饶有风趣的人士,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他通过罗甘家族的关系与蒙莫朗西家结了亲。罗甘是法国最优秀的家族之一。他是侨民之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另一位则是莫里约神甫,您认识这位思想深邃的人吗?皇帝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

    “啊!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公爵说道,“请您告诉我,”他补充说,仿佛他刚才想起什么事似的,显露出特别漫不经心的神态,实际上他所要问的事情,也就是他今天造访的主要目的:“听说太后想委派冯克男爵出任*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个男爵好像是个无能之辈。”瓦西里公爵想把儿子安插到这个职位上,而大家却在千方百计地通过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为男爵谋到这个职位。

    安娜帕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暗示无论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断定,皇太后乐意或者喜欢做什么事。

    “是太后的妹妹向太后推荐的冯克男爵。”她用忧伤而干巴巴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当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到太后的名字时,她脸上顿时流露出无限忠诚和十分敬重的表情,并带有一丝忧伤,每次谈话中提到自己这位至高无上的庇护者时,她都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对冯克男爵很尊敬,说完她的目光又显露出忧伤。

    公爵表情冷淡地住了口。安娜帕甫洛夫娜本身具备有廷臣和女人的那种灵活和麻利的本能,待人接物有分寸,她想抨击公爵,因为他胆敢肆意评论那个推荐给太后的人,而同时又安慰公爵。

    “顺便谈谈您的家庭吧,”她说道,“您知道吗?自从您女儿抛头露面,进入交际界以来,给整个社交界带来了快乐,大家都认为她光彩照人。”

    公爵鞠了一躬,以表示尊敬和谢意。

    “我常有这样的想法,”安娜帕甫洛夫娜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她将身子凑近公爵,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表示,政界和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我常有这样的想法,生活上的幸福有时分配得不公平。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这么两个可爱的孩子(‘除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之外,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争辩地插了这么一句,),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呢?可是您最不珍惜他们,所以您不配拥有他们。”

    说完,她兴奋地嫣然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道。

    “别再开玩笑了。我想和您认真地谈谈。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些话也只能在我们之间说说吧(她脸上带有忧郁的表情),大家在太后跟前议论他,都对您表示惋惜……”

    公爵不回答,但她沉默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该怎么办呢?”他终于说道。“您知道,为教育他们,我已做了作为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到头来两个都成了笨蛋。伊波利特起码还是个温顺的笨蛋,可阿纳托利却是个不安分的笨蛋。这就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差异。”他说道,笑得比平常更不自然,更兴奋,同时嘴角边突然形成令人感到不快的皱褶,使人感到他很粗鲁。

    “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要生孩子呢?如果您不是父亲,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可责备您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忠实的奴仆,我只对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们是我的生活负担。这就是我的苦难。我是这样给自己解释的。有什么办法呢?……”他默不作声,用手势表示自己对残酷命运的顺从。

    安娜帕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那个浪子阿纳托利娶亲吗?”她开口说道,“据说,老处女总热衷于给人做媒。我还不觉得我自己会有这个弱点,可是我这里有一个姑娘,她和她父亲一起生活,极为不幸,她就是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是我的一个亲戚。”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答,然而,他具备上流社会人士固有的敏捷的想像力和记忆力,而对她的见识,他只是摇摇脑袋表示要加以斟酌。

    “不,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每年都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道,看来他无法遏制他那忧郁的心情。他沉默了片刻。

    “若是这样下去,五年之后会怎样呢?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那位公爵小姐富有吗?”

    “他父亲很富有,也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博尔孔斯基公爵早在已故的皇帝在位时就退休了,他的绰号是‘普鲁士国王’。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脾气古怪,难于相处。这个可怜的姑娘太不幸啦。她有个哥哥,在当库图佐夫的副官,就在不久前刚同丽莎梅南结婚,今天他要上我这儿来。”

    “亲爱的安内特,请听我说吧,”公爵说道,他忽然抓住交谈者的手,不知怎么的把它向下压。“请帮我安排这件事,我将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奴仆(就像我的管家在给我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又很富有。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动作灵活、亲昵而优美,可作为他的表征,他抓起宫廷女官的手吻了吻,握着她的手摇晃了几下,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安乐椅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请等一等,”安娜帕甫洛夫娜思索着说道,“我今天就跟丽莎(博尔孔斯基妻子)谈谈,也许这事情会办妥的。我在你们家里开始学习老处女的行当。”

    二

    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客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彼得堡上层社会的人都来赴会了,这些人的年龄和性格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圈子是相同的。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女艾伦来了,她顺路来接父亲,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庆祝大会。她佩戴花字奖章,身穿舞会的艳装。知名的、年轻的、身材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来赴会了,她是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她于去年冬天出嫁,因为怀孕,现在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但仍旧出席一些小型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与他所举荐的莫特马尔也来赴会了;前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甫和其他许多人。

    “您还没有见过(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对各位来宾说,并且一本正经地把他们领到一位头上扎着高高的蝴蝶结,刚刚从另一个房间从容平稳地走出来的小老太太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喊出一个个来客的名字,同时把目光慢慢地从客人身上移向姑母,之后她就走开了。

    所有来宾都向这个谁也不熟悉,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问安。安娜帕甫洛夫娜显露出忧郁而庄重的神态,聆听他们的问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赞许。姑母对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语言谈论他的健康,谈论她自己的和太后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的身体现在好多了。所有前来叩安的客人出于礼貌都不表露出匆忙的神色,都怀着履行了一项艰巨职责之后的轻松感觉离开老太太,整个晚上再也不会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绣的丝绒袋子,袋中装有针线活。她那漂亮的长着隐约可见的绒毛的上唇稍稍短一点,然而当它翘起来,或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时候与下唇闭合时就显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颇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样,她的缺点——翘嘴唇和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构成了她独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见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未来母亲,她那么轻松地承受怀孕这副重担。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一会儿,谈一谈,好像也变得和她一样快乐了。谁和她谈话,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爽朗的微笑,都能看见她那雪白的、闪闪发亮的牙齿,谁就会感到自己今天特别可爱。并且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手提针线袋,迈着急速的碎步,蹒跚地绕过桌子,她一边愉快地整理连衣裙,一边在银质茶炊旁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情,对她本人和她周围的人来说,都是开心事。

    “我带来了针线活,”她打开手提包,对大家说道。

    “您瞧吧,安内特,别再跟我开这种可恶的玩笑,”她对女主人说。“您在信中说,您只举行一个小型晚会。瞧我这身打扮。”

    于是她两手一摊,让大伙儿瞧瞧她那件缀上花边的雅致的浅灰色连衣裙,前胸以下系着一条宽绸带。

    “放心吧,丽莎,不管怎样,您比所有的人都漂亮,”安娜帕甫洛夫娜回答。

    “您知道吗,我的丈夫要离开我,去送死。”她把脸转向一位将军,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干吗要这场可恶的战争?”她对瓦西里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又转向公爵的女儿、美丽的艾伦。

    “这个娇小的公爵夫人是位多么可爱的女士啊!”瓦西里公爵小声地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紧随娇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进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留着平头,戴副眼镜,身着当时时髦的浅色裤子,高高的硬领衬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时代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眼下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刚从外国深造回来,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这是他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鞠个躬,表示欢迎,这是对进入她的沙龙里最低一级人物的一种礼遇。尽管这个礼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走进来,脸上就表现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尤如看见一只与此地不相宜的庞然大物似的。虽然皮埃尔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恐的表情只可能由于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聪明而又胆怯,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

    “您太好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并领他去见姑母,惊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状况,就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恐地用话来阻拦他。

    “您不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

    “您这样想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说点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不礼貌的举动。先前是他没有听完交谈者的话就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交谈者。他垂下头,叉开他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证明,他为什么认为神甫的计划纯粹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她摆脱了那个不会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听听,仔细地看看,哪里出现冷场,就到哪里去帮忙。她就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发现纺锤停止转动,或者声音逆耳,轧轧作响、音量太大时,就赶快走过去,使纺车停下来,或者使它正常运转。安娜帕甫洛夫娜也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她在自己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地走到寂然无声或者谈论过多的人群面前,开口说句话或者调动他们的坐位,使谈话机器从容不迫、文质彬彬地转动起来。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在为这些事操心的时候,对皮埃尔特别不放心。当皮埃尔走到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近旁听他们谈话,后来又走到有神甫发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时候,她总是怀着关切的心态注视着皮埃尔。对于在外国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里,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那样,眼睛都看不过来。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在这里集会的人们表现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他一直在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约跟前。他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有趣,他于是停了下来,就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有机会说出自己的思想。

    三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像纺车一样开动起来了。纺锤从四面匀速地转动,不断地发出轧轧的响声。只有姑母例外,她身边只坐着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位痛哭流涕、面容消瘦的太太,在这个出色的社交团体中,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除姑母而外,这个社交团体分成了三个小组。在男人占有多数的一个小组中,神甫是中心人物。在另外一个小组——年轻人的小组中,美丽的公爵小姐艾伦——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和那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中心人物,公爵夫人姿色迷人,面颊绯红,但年纪尚轻,身段显得太肥胖了。在第三个小组中,莫特马尔和安娜帕甫洛夫娜是中心人物。

    子爵面目清秀、举止温和,是个相貌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个名人,但因受过良好教育,他在自己参加的社交圈子中,总是表现得谦逊、随和。很明显,安娜帕甫洛夫娜利用他来款待来客。就像一个餐厅领班给客人端上一块上好的牛肉,而这块牛肉如果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时,根本就不想吃它;今天晚上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做法也是这样,她先是把子爵,然后把神甫当作异常精致的菜肴向客人献上。莫特马尔那个小组马上谈论起杀害恩吉延斯基公爵的事件。子爵说,恩吉延斯基公爵的死因是由于自己太宽宏大量,并说波拿巴发怒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啊,是的!请给我们讲讲这件事吧,子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高兴地感到“请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使人想起路易十五。

    子爵鞠躬以示顺从,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让客人在子爵身边围成一圈,并请大家听他讲。

    “子爵本人认识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轻声对一位客人说。

    “子爵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她对另一位客人说。

    “现在就可以看出这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她对第三位客人说。这样,子爵就被以最优雅,对他最有利的形态端给了这些人,就像一盘撒上青菜的热气腾腾的烤牛肉。

    子爵已经想开始讲故事,脸上流露出机灵的微笑。

    “请您到这边来吧,亲爱的艾伦。”安娜帕甫洛夫娜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道。公爵小姐坐在稍远的地方,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公爵小姐艾伦面带笑容,站了起来,她从走进客厅以后就一直面带美女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她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按当时时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艾伦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仅看不到半点卖弄风情的样子,相反,她似乎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倾倒的美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可是无法做到。

    “多么迷人的美女啊!”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并报以那不变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惊呆了,他耸了耸肩,垂下了眼帘。

    “女士,我真担心我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不会讲话。”他微笑着说道,并低下头来。

    公爵小姐将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臂支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等待着。在整个谈话期间,她笔挺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丰满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摆弄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引人入胜之处时,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娇小的公爵夫人也紧随艾伦身后从茶几边走了过来。

    “等等,我拿我的针线盒,”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把脸转向伊波利特公爵,问道。“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交谈。他突然换了个位子,坐下来,愉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现在我觉得挺好,”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做活,并请求继续讲下去。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又把靠椅移到靠近她的地方,并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与他美丽的妹妹长得惊人地相似,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两人虽然相像,但他却十分愚蠢。他的面部和他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妹妹那乐观、自信、充满青春活力、永不改变的微笑以及不同寻常的、古典式的优美体态,使她光彩照人;而哥哥却相反,同样是那张脸,却是一副愚蠢的表情,而且总是表现出十分自负、怨天尤人的神态。他身体瘦弱,疲软无力。眼睛、鼻子和嘴挤在一起,好像在做一种不确定的、无聊的鬼脸,而手脚摆放的姿势总是那么不自然。

    “这是不是关于幽灵的故事?”他说道,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急忙举起长柄眼镜,好像缺少这一工具他就不能开始说话似的。

    “根本不是。”感到惊讶的说话人耸耸肩膀说。

    “问题在于我不能忍受关于幽灵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出,他是先说出这些话,然后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由于他说话时显得十分自信,谁也弄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明智呢,还是愚蠢。他上身穿一件深绿色的燕尾服,下身穿一条,正如他自己说的,受惊女神身体颜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长统袜和矮腰皮鞋。

    子爵十分动听地讲起了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趣闻。恩吉延斯基悄然抵达巴黎,去与女演员乔治幽会,在那里遇见了同样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和公爵见面之后,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于是陷入公爵的掌握之下,公爵并没有借此机会控制他,但后来波拿巴却把公爵杀害,以此回报公爵的宽宏大度。

    这故事十分动听,饶有趣味,尤其是讲到这两个情敌忽然认出对方的时候,太太们心中似乎都觉得激动不安。

    “太妙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回过头来用疑问的目光望望娇小的公爵夫人。

    “太妙了,”娇小的公爵夫人小声地说道,把一根针插在针线活上,好像用以表示,这故事十分有趣,十分动听,简直妨碍她继续做针线活。

    子爵珍视这无声的夸赞,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又继续讲下去,但就在这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发觉,那个使她害怕的年轻人在和神甫一起十分热烈地高声谈话,于是她急忙跑去支援那个危险的地方。的确,皮埃尔到底还是成功地和神甫谈论起政治平衡的话题了。而神甫,看来,也对这个年轻人纯朴的热情发生了兴趣,于是在他面前阐述起自己喜欢的主张。二人兴致勃勃地、真诚坦率地交谈,聆听对方的意见,而这正是安娜帕甫洛夫娜所不喜欢的。

    “手段是实现欧洲均势与民权,”神甫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闻名的大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实现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

    “您究竟怎样去找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正要开始问,但这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向他跟前走来,严厉地看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个意大利人是怎样经受住本地气候的。意大利人的脸色忽然变了,显出一种受了委屈似的、做作的温柔表情,看得出这是他和女人谈话时惯有的表情。

    “我有幸被接纳到这个团体中来,我被团体的,尤其是女士们的非凡智慧和教养所倾倒,因此我还顾不上考虑气候如何。”他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不放走神甫和皮埃尔,便让他们两人加入到共同的小组。

    这时候,又有一个来宾走进了客厅。这位新客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个头不高,面目清秀而严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一切,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缓慢而从容的脚步,都和他那娇小而活泼的妻子形成强烈鲜明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厌烦,以致于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谈话,他都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中,他俊俏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扫视所有在场的人。

    “公爵,您准备去打仗吗?”安娜帕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博尔孔斯基说道,像法国人一样,说库图佐夫一词时总把重音搁在最后一个音节“佐夫”上。

    “那您的妻子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把您迷人的妻子从我们身边夺走,您不觉得是罪过吗?”

    “安德烈,”他妻子用和旁人说话时也使用的那种卖弄语调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一个多么有趣的关于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啊!”

    安德烈公爵紧紧地眯缝了一下眼睛,就转过身去。自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就没有把愉快友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他紧锁眉头,做出一副丑相,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一看到皮埃尔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和愉快的微笑。

    “啊,原来如此!……连你也涉足广众的交际场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光临。”皮埃尔答道,“我上您那儿去吃晚饭,”他轻声地补充说了一句,为了不妨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道,握住皮埃尔的手,向他示意,要他不必多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站起身来,男士们也都站起来给他们让路。

    “我亲爱的子爵,您原谅我吧,”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态度温和地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椅子上按,不让他站起身来。

    “公使举办的这个不吉利的庆祝会剥夺了我的快乐,也打断了您的话。离开您这个令人陶醉的晚会,我感到非常难过。”他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他的女儿,公爵小姐艾伦,用手轻轻地提起连衣裙褶,从椅子之间走过去,她那漂亮的脸庞上露出更愉快的微笑。当她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恐的、兴奋的目光看着这个美女。

    “非常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很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皮埃尔身旁时,抓住他的手,把脸转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请您教导教导这头狗熊吧,”他说,“他在我家中住了一个月,可是我头一次在社交场合见到他。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和聪明的女人交往更需要的了。”

    四

    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了一下,并答应管教皮埃尔,安娜知道瓦西里公爵是皮埃尔父系的亲戚。先前坐在姑母身边的那位上年纪的夫人急忙站了起来,在前厅里追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来那种假装出来的兴致已经消失了。她那张善良的、哭过的脸上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的事,您是怎么考虑的?”当她在前厅里追上他时说道。(她说到鲍里斯的名字时,特别在“鲍”字上加了重音)。“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呆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给我那可怜的男孩带去什么信息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情愿地,几乎是不礼貌地听着这个上年纪的夫人说话,甚至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但是她仍向公爵流露出亲热的、令人感动的微笑,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您只要向皇上替我说上一句话,他就可以直接被调到近卫军去了。”她恳求道。

    “公爵夫人,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为您办到,”瓦西里公爵答道,“但是我很难向皇上提出请求。我倒是建议您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这样做更为明智。”

    上年纪的夫人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德鲁别茨卡娅是俄罗斯最好的姓氏之一,但是她穷,早就脱离了上流社会,失掉了往日的社交联系。她这次来是为了把自己的独子安排到近卫军中去。只是为了见到瓦西里公爵,她才不请自来参加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只是为了这一目的,她才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大为震惊,她那昔日俊俏的容貌流露出愤恨的神态,但是这神态只持续了片刻。她再一次微笑了,并且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握得更紧了。

    “请听我说,公爵,”她说道,“我从未求过您,今后也不会再来求您,我从未向您提起过我父亲对您的深情厚谊。但是现在我以上帝神圣的名份向您恳求,请您为我儿子办成这件事,我会把您当作恩人,”她急忙补充说,“不,您不要生气,请您答应我。我向戈利岑求过情,他拒绝了。请您像过去那样,发发善心吧。”她说道,竭力地露出微笑,而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呆在门边等候的公爵小姐艾伦扭转她那长在极具古典美肩膀上的美丽的头,说道。

    但是,在上流社会中权势就是资本,要珍惜资本,使它不会消失。瓦西里公爵懂得这一点。他心里想,如果他替每个向他提出请求的人去求情,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不可能去替自己请求什么了,他很少利用过自己的权势。但是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件事情上,经过她再次央求之后,他心里产生一种有如遭受良心谴责的感觉。她使公爵回想起真实的往事:公爵开始供职时,他所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她的父亲。除此之外,从她采用的手法上他看到,有一些妇女,尤其是母亲,她们一旦作出主张,不实现这个主张她们是决不会罢休的。否则,她们就每日每时地缠着您,甚至于无理取闹,她就是这类女人。想到最后这一点,他有点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嗓音中带有他平素表露的亲昵而又苦闷的意味,“对于我来说几乎不可能做到您想要做的事;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多么爱您和怀念您已故的父亲,我要办到这件不可能的事:您的儿子将会被调到近卫军中去。这就是我的保证,您觉得满意吗?”

    “我亲爱的,您是个行善的恩人!您这样做,正是我所期盼的。我知道您多么善良。”

    他想走。

    “请等一等,我还有两句话。但当他调到近卫军中之后……”她犹豫了一下,“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的交情不错,请您把鲍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那时候我就放心了,那时候也就……”

    瓦西里公爵微笑了一下。

    “这个我不能答应。您知道吗,自从库图佐夫被委任为总司令以来,有多少人缠着他啊。他曾亲口对我说,莫斯科的太太们就像串通好了似的,都要把她们自己的孩子给他当副官。”

    “不,您答应吧,我不放您走,我亲爱的恩人。”

    “爸爸,”那个美人又用同样的腔调重复地说了一遍,“我们要迟到了。”

    “好了,再见吧,告别吧,您看……”

    “那么,您明天禀告皇上吗?”

    “我一定禀告。可是库图佐夫那儿我不敢允诺。”

    “不,请您答应吧,答应吧,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身后说道,她脸上露出青年妇女卖弄风情的那种微笑。从前这大概是她惯用的一种微笑,而现在与她那消瘦的面容很不相称了。

    显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习惯地使出女人向来所固有的种种手腕。但是当他刚一走出去,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冷冰冰的造作的表情。她回到子爵继续在讲故事的那个小组,又装出一副在听故事的模样,等待时机离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妥了。

    “可是,您对最近在米兰举行加冕礼这出喜剧怎么看?”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还有新的喜剧呢:热那亚和卢卡的各族民众向波拿巴先生表达自己的意愿。波拿巴先生就坐在宝座上实现各族民众的愿望。呵!太美妙了!不,这会使人发疯。想想看,全世界都神魂颠倒了。”

    安德烈公爵直盯着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脸冷笑了一下。

    “上帝赐予我王冠,谁触到王冠,谁就会遭殃。”他说道(这是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说这句话时,派头十足。”他补充说,又用意大利语把这句话重说一遍,“上帝赐予我王冠,谁触到王冠,谁就会遭殃。”

    “我希望这是忍让的极限,是他的最后一桩恶行,各国国王再也不能容忍这个给万物造成威胁的人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继续说。

    “各国国王?我不是说俄国,”子爵彬彬有礼地,但很失望地说道,“各国国王!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都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他继续说,越说越兴奋。“请相信我,他们会因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受到惩罚的。这些国王!他们还派出使节去向这个篡位者表示祝贺。”

    他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变换了姿势。伊波利特戴着长柄眼镜久久地望着子爵,他听到这些话后,忽然向那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来一根针,开始用针在桌子上描绘孔德徽章,指给她看。他意味深长地向她讲解这种徽章,好像公爵夫人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似的。

    “孔德住宅的徽章是一张张开的兽嘴,嘴里插着一根权杖,周围缠绕着天蓝色的兽嘴。”他说道。

    公爵夫人微笑着听他讲。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的王位上再保留一年,”子爵继续已经开始的话题,摆出一副比所有人都了解这件事的架式,不听别人说什么,只注意自己的思路,一个劲地往下说。“那么事情就会走得太远。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将会永远把社会,我指的是优秀的法国社会,毁灭掉,到那时……”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皮埃尔对谈话发生了兴趣,本想说点什么,但是守侯着他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打断了他。

    “亚历山大皇帝宣称,”她带着每当谈起皇族时就会流露出的忧郁心情说,“他将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形式。所以我想,毫无疑义,摆脱了篡夺王位的贼寇之后,举国上下立刻会掌握在合法的国王手上。”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尽力向这个侨居的君主主义者献殷勤。

    “这点值得怀疑,”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十分公正地认为事情走得太远了。我想,很难再回复到旧的状态中去。”

    “据我所闻,”皮埃尔红着脸又插话说,“几乎整个贵族阶层都转向波拿巴一边了。”

    “这是波拿巴分子说的,”子爵眼睛没有看皮埃尔说道,“现在很难了解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着说。(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子爵,虽然他没有看子爵,但这些话是冲着他说的。)

    “‘我给他们指出光荣之路’,”他沉默片刻之后,又重复拿破仑的话,说道,“‘他们不愿意走;我给他们打开前厅的门,他们成群地冲了进来……’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这样说。”

    “无任何权利,”子爵反驳说,“在公爵被谋杀之后甚至最有偏见的人也不再认为他是英雄。即令他在某些人面前曾经是英雄,而在公爵被谋杀之后,天堂就多了一个受难者,尘世也就少了一个英雄。”子爵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用微笑来表示赏识子爵讲的这番话,皮埃尔又兴冲冲地插话,尽管安娜帕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开口说些不体面的话,可是她已经无法遏止他了。

    “处恩吉延斯基公爵以死刑,”皮埃尔说道,“此举是国家的需要。拿破仑不怕独自一人承担这一行动的责任,正是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他精神的伟大。”

    “我的天哪!”安娜帕甫洛夫娜用可怕的声音低声说道。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把谋杀看作是精神的伟大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一面微笑,一面把针线活移到自己身旁。

    “啊!噢!”屋里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太好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道,并用手掌开始敲打自己的膝盖。子爵只是耸耸肩。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朝眼镜上方瞅了瞅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毫无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回避革命,让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唯独拿破仑善于理解革命,战胜革命,因此,为共同的事业,他不能顾及一人之命而停步不前。”

    “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可是皮埃尔没有回答,继续讲下去。

    “不,”他愈益兴奋地说,“拿破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它的非法活动,保存了公民平等、言论和出版自由这样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政权。”

    “是的,假如他在夺取政权之后不利用它来杀人,而把它交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他为伟人。”

    “他不能这么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就是要他把人民从波旁王朝之下解救出来,因此人民才把他视为伟人。革命是一件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毫无顾忌地、挑战似地插进这句话,借以显示他风华正茂,想快点把话全部说出来。

    “革命和杀死沙皇是伟大的事业?……此后……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安娜帕甫洛夫娜把话重说了一遍。

    “卢梭的《民约论》,”子爵温和地微笑着说道。

    “我不是说杀死沙皇,而是说主张。”

    “是的,抢夺、刺杀、杀死沙皇的主张。”一个讥讽的声音又打断他的话了。

    “显然,这是极端行为,但这不是其全部意义,其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的平等权益。所有这些主张拿破仑完全坚持了。”

    “自由与平等,”子爵蔑视地说,好像他终于拿定主意向这个青年证明他的话有多么愚蠢,“这些都是浮夸的话,早已声名狼藉了。有谁不热爱自由与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鼓吹过自由平等。难道人们在革命以后变得更幸福了吗?恰恰相反。我们都希望自由,而波拿巴把它毁了。”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瞧瞧皮埃尔,时而瞧瞧子爵,时而瞧瞧女主人。虽然安娜帕甫洛夫娜早已习惯于上流社会的交往,但起初,皮埃尔的这些越轨之举把她吓了一跳。但是,当她看到,尽管皮埃尔说了一些渎神的坏话,子爵并没有大动肝火,当她确信不可能遏止这些言谈的时候,她就鼓足了劲,加入到子爵一方,向发言者发动进攻。

    “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一个伟人可以处死公爵,以至无需法庭,无需罪证就可处死任何人,您对这事作何解释呢?”

    “我想问一问,”子爵说道,“先生对雾月18日作何解释呢?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种骗人的勾当根本不像是伟人的行为方式。”

    “而那些被他屠杀的非洲俘虏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这真可怕!”她耸耸肩膀。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爆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道。

    皮埃尔先生不知该回答谁,他朝大伙儿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阵微笑。他的微笑与别人的不同。他们是似笑非笑,而他的笑恰恰相反,当他面露微笑的时候,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阴沉的脸色突然间就立刻消失了,露出另一种幼稚、善良、甚至有点傻气,仿佛在乞求别人宽恕的神态。

    第一次见到他的子爵明白了,这个雅各宾分子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你们想让他一下子回答大家的所有问题吗?”安德烈公爵说道,“而且在一个国务活动家的行为中,必须区分私人行为,统帅的行为或皇帝的行为。我是这样认为。”

    “是的,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皮埃尔赶紧接话,有人替他讲话,他感到非常高兴。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是伟人,在他向鼠疫患者伸出援助之手的雅法医院里是伟人,但是……但是有一些别的行为就很难为之辩解了。”

    显然,安德烈公爵想缓和一下皮埃尔说的尴尬话,他欠起身来,并向妻子示意准备走。

    突然,伊波利特公爵站起身来,他用手势挽留大家,请他们坐下,他开始说道:

    “嗨,今天有人给我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莫斯科笑话,也应该让你们一起分享。对不起,子爵,我将用俄语讲,要不然,笑话的全部精华就会丧失掉。”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就开始用俄语讲了起来,那口音听来就像一个在俄罗斯住了一年左右的法国人似的。大家都停了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十分迫切地要求大家用心听他讲故事。

    “在莫斯科有个太太,一位太太。她特别吝啬。她需要两名跟马车的侍者,而且身材要魁梧。这是她个人的嗜好。她有一个女仆,个子也高大。她说……”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沉思起来了,显然,他很吃力地在思索。

    “她说……是的,她说:丫头,你穿上仆人制服,跟在马车后面,我们一同去拜访”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噗嗤一声大笑起来,他比所有的听众笑得都要早,这对讲故事的人造成不利的印象。然而,也有许多人,其中包括上了年纪的太太和安娜帕甫洛夫娜,都微笑了。

    “她坐上马车走了。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婢女丢掉了帽子,是被风给刮走了,长发被吹得十分零乱……”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边笑边说道:

    “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笑话也就这样结束了。尽管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则趣闻,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然而,安娜帕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赏识伊波利特公爵在上流社会中待人周到的风格,赏识他这样高兴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厌恶的、失礼的闹剧。在讲完趣闻之后,谈话变成了零星而琐碎的闲聊,谈论到将要举行的和举行过了的舞会、戏剧、以及在何时何地与何人会面。

    五

    客人们对安娜帕甫洛夫娜举行这么迷人的晚会道谢之后,便开始离去。

    皮埃尔笨手笨脚。他长得非常肥胖,身材比普通人高,肩宽背厚,一双发红的手又粗又壮。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更不熟谙走出沙龙的规矩,也就是说,他不会在出门之前说两句特别令人愉快的话。此外,他总是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站立起来,本应拿自己的帽子,却拿了一顶带有将军羽饰的三角帽,他手中拿着三角帽,不停地扯着帽缨,直至那个将军要他把帽子还回去为止。不过他的善良、纯朴和谦逊的表情弥补了他那漫不经心、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不擅长在沙龙中说话的缺陷。安娜帕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徒的温和态度,对他的言行表示宽恕,向他点点头说道:

    “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希望能和您再见面,但是我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

    当她对他说这话时,他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再次向大家微笑了一下,这微笑并不说明什么,大概只能表示,“意见归意见,可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善良的人。”大家和安娜帕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走到前厅,把肩膀移近替他披斗篷的侍者,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妻子和那位也走到前厅来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谈。伊波利特站在长得标致的怀孕的公爵夫人旁边,从有柄眼镜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进去吧,安内特,您会受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与安娜帕甫洛夫娜告辞时说。“就这么决定吧。”她放低嗓门补充道。

    安娜帕甫洛夫娜已经和丽莎商谈过她想要给阿纳托利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子说媒的事情。

    “亲爱的朋友,我指望您了,”安娜帕甫洛夫娜也低声地说,“您给她写封信,再告诉我,您父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再会。”于是她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近旁,弯下腰来把脸凑近她,开始小声地对她说些什么。

    两名侍者,一名是公爵夫人的,另一名是他的仆人,拿着披肩和斗篷站立着,等候他们把话说完,听着他们听不懂的法语,但面部表情是好像他们懂得所听到的话,只是不愿表示出来而已。公爵夫人和平常一样,说话时面带微笑,听话时带着笑容。

    “我非常高兴,我没有到公使那里去,”伊波利特公爵说道,“令人纳闷……晚会真美妙,是不是,真美妙?”

    “有人说,舞会很好,”公爵夫人噘起长满茸毛的小嘴唇回答道,“社交界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要到那里去。”

    “不是所有的女人,因为您就不会去,不是所有女人,”伊波利特公爵带着快乐的笑声说道,他霍地从侍者手里拿起披肩,并且把他推开,开始把披肩披在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动作不灵活还是蓄意这样做(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披肩披在她身上,他却久久地没有把手放开,俨像在拥抱那个少妇似的。

    她优雅地闪开身体,但一直微笑着,转过身来看了看丈夫。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闭着:他显得十分疲倦,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

    “您已准备好了吧?”他问妻子,目光却回避她。

    伊波利特公爵急忙穿上他那件新款式的长过脚后跟的长礼服,有点绊脚地跑到台阶上去追赶公爵夫人,侍者正扶着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高声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腿被礼服绊住那样不利落。

    公爵夫人撩起连衣裙,在那黑暗的马车中坐下来,她的丈夫在整理军刀。伊波利特公爵借口效劳,却妨碍了大家。

    “先生,请让开。”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向挡路的伊波利特公爵冷冰冰地、满不高兴地说道。

    “皮埃尔,我等你。”同样还是这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但说这话的声音却温柔悦耳。

    车夫赶起马车,车轮隆隆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时不时地笑着,站在台阶上等候子爵,他已答应用车送子爵回家。

    “喂,亲爱的,您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十分可爱。十分可爱。简直是个法国女郎。”坐进马车里的子爵对伊波利特说。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

    伊波利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您那副纯真无瑕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不幸的丈夫,那个做出摄政王样子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可是您说过,俄国女士不如法国女士。要善于应付。”

    皮埃尔坐车先行到达安德烈公爵的家,他就像自家人一样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这是恺撒写的《战记》),他用臂肘支撑着身子,从书本的半中间读了起来。

    “你对舍列尔小姐做了什么?她现在完全病倒了。”安德烈公爵搓着他那洁白的小手走进书房时说。

    皮埃尔把整个身子翻了过来,沙发被弄得轧轧作响,他把神彩奕奕的脸孔转向安德烈公爵,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不,这个神甫很有趣,只是不太明白事理……依我看,永久和平有可能实现,但是我说不清楚……不过绝不是用政治均衡的手段来达到……”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些抽象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亲爱的,你不能到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怎么样,你最终拿定了什么主意?你要做一名骑兵近卫军军官,还是做一名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在沉默片刻之后问道。

    皮埃尔盘着腿坐在沙发上。

    “您可以想像,我还不知道。这两者我都不喜欢。”

    “可你总得决定做点什么吧?你父亲在期望呢。”

    皮埃尔从十岁起便随同做家庭教师的神甫被送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生活到二十岁。当他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把神甫解雇了,并对这个年轻人说:“你现在就到彼得堡去吧,看看情况,选个职业吧。做什么我都同意。这是一封写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用的钱。你写信把一切情况告诉我,我会在各个方面帮助你。”皮埃尔选择职业已经三个月,可是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安德烈公爵也和他谈到择业问题。皮埃尔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他应该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道,心里指的是他在一次晚会上见到的那个神甫。

    “这全是胡言乱语,”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他,说道:“让我们最好谈谈正经事吧。你到骑兵近卫军里去过没有?……”

    “没有,我没有去过,但是我有一个想法,想和您说说。目前这场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假如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那我能理解,我将第一个去从军。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就很不好了。”

    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这种稚气的言谈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他做出一副对这种傻话不屑回答的样子。但是的确,对这种幼稚的问题,除了安德烈公爵所作的回答以外,很难作出别的回答。

    “倘若人人只凭信念而战,那就无战争可言了。”他说。

    “这就好极了。”皮埃尔说道。

    安德烈公爵苦笑了一下。

    “也许,这非常好,但是,这种情景永远不会出现……”

    “啊,您为什么要去作战呢?”皮埃尔问道。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应当这样做。此外,我去……”他停了下来,“我

    去作战是因为我在这里所过的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不合乎我的心愿!”

    六

    在隔壁房里女人穿的连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已清醒过来,他把身子抖动一下,脸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客厅里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样美观雅致、未曾穿过的连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张安乐椅移到她近旁。

    “我常想,为什么,”她匆忙坐到安乐椅里,像平常那样用法语开始说话,“为什么安内特还不嫁人呢?你们男人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为妻。请你们原谅我吧,但你们一点都不懂得女人。皮埃尔先生,您是个多么爱争论的人啊!”

    “我和您的丈夫也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向公爵夫人转过身来毫无拘束地(这种拘束是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交往中常有的)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颤抖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咳,我也是这样说!”她说道,“我不明白,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没有战争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个裁判吧。我总是跟他讲:他在这里是他叔父的副官,一个很好的职位。大家都很熟悉他,都很赏识他。最近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曾听到,有个太太问过一句话:‘这就是那位闻名的安德烈公爵吗?这是真话!’”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吗,皇上和他说话非常和蔼。我和安内特说过,撮合这门亲事很容易。您认为怎样?”

    皮埃尔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呢?”他发问。

    “哦!请您不要对我说走的事,您不要说吧!我不愿意听人谈起这件事,”公爵夫人用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谈话时的那种撒娇的、顽皮的音调说道。显然,这种腔调用在家庭圈子内是不适合的,皮埃尔几乎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今天当我想到要中断所有这些珍贵的关系……而且以后,你知道吗,安德烈?”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觉得可怕,觉得可怕啊!”她低声地说道,脊背在颤抖。

    丈夫带着异样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他仿佛因发现在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而感到吃惊一样。然而,他用一种冷淡而客气的声调问妻子说:

    “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说道。

    “瞧,所有的男人都是自私的,都是,都是自私的!他只是出于自己刁钻古怪的愿望,天晓得为什么,把我抛弃了,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

    “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反正我还是一个人,没有我的朋友……他还想要我不怕呢。”

    她的声调已经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翘了起来,脸上表现出不高兴的、松鼠似的兽性表情。她默不作声,似乎她认为当着皮埃尔的面说她怀孕的事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慢地说道。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动双手。

    “不,安德烈,你变得真厉害,变得真厉害……”

    “你的医生吩咐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道,“你去睡觉好了。”

    公爵夫人什么也不说,突然她那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颤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皮埃尔惊奇而稚气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着他,时而看着公爵夫人,他身子动了一下,好像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儿,与我根本不相干,”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她那秀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副要哭的苦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我对你怎么啦?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一个单词,但在这个单词里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胁,主要是有坚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会懊悔自己说的话,但是她忙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对待儿童那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吗?”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起来。

    “公爵夫人,请冷静下来。这似乎是您的想像,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冷静……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拦住了他。

    “不,皮埃尔,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

    “不,他只考虑自己。”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把声音抬高到表明要失去耐性的程度。

    突然间公爵夫人漂亮脸盘上的那副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换成了一种迷人的、令人怜悯的恐惧表情;她皱起眉头,用一双秀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垂的尾巴的狗,脸上表现出胆怯的、认错的神态。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对外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吻着她的手。

    朋友们沉默不语。他们俩谁也不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新装修过的豪华雅致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新婚夫妇家庭里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饭吃到一半时,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好像有一件事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一样,脸上带着皮埃尔从未在自己朋友脸上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他开始说道:

    “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不要用这样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封闭起来了,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宫廷仆人和白痴为伍……岂不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因此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出色的女人。她是可以使男人对自己的名誉放心的少数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爷,如果我现在能成为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这只是对你一个人说的,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那个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法国话的博尔孔斯基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他那双先前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这时在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平常越是死气沉沉,在兴奋时就会越显得生机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整个人生历程。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自在,除了他所追求的目标之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假如你把你自己和一个女人捆在一起,像个带上镣铐的囚犯一样,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谣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伟大的战争,可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个好多嘴的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大家也喜欢听我说话。这是一群愚蠢的人,没有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这些正派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时,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吧。”安德烈爵结束了自己的话。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但他的语调表明,他对自己的朋友评价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厚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完美的典范,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质,这种品质可以用“意志力”这个概念最为贴切地表示出来。皮埃尔一直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这些能力包括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的博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但最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在安德烈身上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向于这个领域)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好的、最友善的和最纯朴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就像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行驶一样。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们谈谈你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可是,关于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一个私生子!”他忽然变得面红耳赤。显然,他作了很大努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既无名望,亦无财富……也好,是对的……”但是他没有说出,什么是对的。“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你在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是唯一的活跃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都一样。你到哪儿都会不错的,但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说道,“女人,我的朋友,女人啊!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正经的女人,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生活,这个阿纳托利也就是那个大家为了让他改邪归正打算要他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的那个人。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道,他脑海里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想法,“说真的,我老早就在想这个问题。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没有钱。他今天又叫我去,我不会去的。”

    “你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去了?”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家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那是一个六月里的彼得堡白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天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要是能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多好啊。”他心想,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随后不久,正如意志薄弱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情形,他又极想再体验一次他所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决定去了。这时,他又产生这样的想法: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去,也有可能发生非常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常常出现一些消除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的论断。他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来到阿纳托利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的门廊前面,他登上灯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瓶子、斗篷、套鞋,散发着一股酒味,隐约可闻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但是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间,那里有残余的剩饭,还有一名侍者,他以为没有人看见,悄悄地喝完杯子里没有喝完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出喧嚣声、哈哈大笑声、熟悉的叫喊声和狗熊的怒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一个敞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用它来恐吓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当心,不要扶东西!”另一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不要管小熊米什卡,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口气喝干,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