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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_第二部

    第二部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占领了奥地利大公领地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屋顶、远处可见的山峦)与俄罗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后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阅。于是在行军三十俄里之后,士兵们整夜未合眼,缝补衣裳,洗刷污秽;副官和连长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第二天清晨,这个兵团已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二千人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且洁净得闪闪发亮。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因为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可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须眉均已苍白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来了。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了对军事颇感兴趣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对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笑着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也就是想阐明,总司令想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迅速与费迪南德大公和马克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除了其它理由之外,他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惨状,以作为他观点的佐证。为此目的,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感到不满意的。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说道,随即很坚定地向前走去。“诸位连长先生!”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声音喊道。“司务长们!……他快到了吗?”他面带恭恭敬敬的表情问前来的副官,显然,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个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我想,过一个小时吧。”

    “我们来得及换装吗?”

    “将军,我不知道……”

    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跑回连部,司务长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高举起双手往衣袖里穿。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想从远处审视它。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道,“传呼第三连连长!……”

    “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第三连去见指挥官!……”一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卖力的传呼声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那里时,原话已经变成“传将军到第三连去”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了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大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快到团长跟前时,大尉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萨拉凡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蓝色呢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啦?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兵们穿上卡萨金去接受检阅!……啊,不是吗?”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长官,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说话?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情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大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大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被贬为士兵了?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是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的。”

    “我准许的吗?我准许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道。“我准许的吗?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让士兵们穿得体面一点……”

    团长回过头来看了看副官,他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朝兵团的队伍走去。可见他很喜欢大发脾气,在这个兵团的队伍中走了一阵之后,他想再找一个大发脾气的借口。他指责一个军官未擦亮徽章,又指责另一个军官队列不整齐,之后他就向第三连走去了。

    “你是怎——样站的?脚放在哪里?脚放在哪里?”离那个身穿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大约有五人间隔的地方,团长就用含有痛楚的嗓音喊道。

    多洛霍夫把他那弯着的腿慢慢地伸直,用炯炯发亮的放肆无礼的目光朝将军的面孔瞥了一眼。

    “干嘛要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司务长!给他换衣服……坏东西……”团长还没有把话说完,多洛霍夫就急急忙忙地说道:

    “将军,我应该执行命令。但是,我不应当忍受……”

    “在队伍里不准讲话!……不准讲话,不准讲话!……”

    “我不应当忍受屈辱。”多洛霍夫大声、洪亮地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视线相遇了。将军怒气冲冲地向下拉着那条系得紧紧的腰带,他沉默起来了。

    “请您换衣服吧,我请求您。”他走开时说道。

    二

    “总司令来了!”这时信号兵喊道。

    团长红着脸跑到马匹跟前。他用颤巍巍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稳住身子,拔出了军刀。他面带欣喜而坚定的神情,撇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整个团就像梳平羽毛、振翅欲飞的鸟,抖抖身子,屏住气息,一动不动了。

    “立——正!”团长用震撼人心的嗓音喊道,这声音对他自己是欢乐,对团队是威严,对前来检阅的首长是表示欢迎之意。

    几匹马纵列驾着的高大的天蓝色的*轿式四轮马车,沿着没有铺砌路面的宽阔大路奔驰而至,大路的周围种满了树木。马车的弹簧发出轻微的隆隆响声。侍从们和一支克罗阿特护卫队乘坐轻骑在车后疾驰。一个奥国将军坐在库图佐夫近旁,他身穿一套白色军装,在俄国人的黑军装中显得稀奇古怪。四轮轿式马车在兵团的队列前停了下来。库图佐夫和奥国将军小声地谈论什么事情,库图佐夫微笑着,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踏板上把腿伸下来的时候,俨如他面前并无两千名屏住气息注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一声令下,团队又震动了一下,一齐举枪致敬,发出铿锵的响声。在那死一般的肃穆中,总司令微弱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全团的士兵拉开了嗓子喊道:“祝大——人——健康长寿!”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开初,当团的队伍行进时,库图佐夫站在一个位置上不动。然后,他和那位身穿*装的将军,在侍从的伴随下,并排地沿着队列开始徒步检阅。

    从团长挺直胸膛、衣着整齐、姿态端正、眼睛凝视总司令举手行军礼来看,从他勉强抑制住微微发抖的步态、身体向前微倾、跟随着两位将军沿着队列徒步检阅来看,从他听见总司令每说一句话,看见总司令每作一次手势就跑上前去惟命是听来看,他履行下属的职务比履行首长的职务更得心应手。由于团长的严厉和勤奋,这个兵团与那些同时抵达布劳瑙的兵团相比较,状况非常好。掉队的和生病的只有一百二十七人。除了靴子外,其余一切都完好无损。

    库图佐夫沿着队列走过去。有时停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说上几句亲切的话,有时也对士兵们说几句话。当他望着皮靴时,他有好几回忧郁地摇头,并指着皮靴让奥国将军看,他那表情能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不想责备任何人,但却不能不目睹这种恶劣的情形。每当这时团长就向前跑去,惟恐漏听总司令谈论这个兵团的每句话。在每句低声道出的话语都能听见的距离以内,大约有二十名侍从跟随在库图佐夫身后。侍从先生们互相交谈,有时候发出笑声。一个长得漂亮的副官紧紧地跟着总司令,相隔的距离很近,他就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校官和他并肩同行,他身材魁梧,格外肥胖,长着一张美丽、善良和笑容可掬的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个面孔有点黎黑的骠骑军官在涅斯维茨基旁边走着,把他逗弄得几乎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没有笑,用那呆滞的目光严肃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滑稽地摹仿团长的每个动作。每当团长微微发抖,向前弯腰的时候,那个骠骑军官就同样地、不差毫厘地发抖、弯腰。涅斯维茨基一面发笑,一面推别人,让他们也来观看这个好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从几千双瞪着眼珠注视着首长的眼睛旁边缓慢地走过去。走到三连前面的时候,他忽然停步了。侍从们没有预见到他会停步,不由地朝他拥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道,认出了那个因蓝色军大衣而尝到苦头的红鼻子大尉。

    季莫欣在团长责备他的时候身子似乎挺得不能再直了。但是,在总司令和他谈话的这个时刻,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看起来,若是总司令再多看他一会儿,他就会忍受不住了。库图佐夫显然明了上尉的这种窘态,他心中祝愿大尉诸事吉祥,话音一落地就连忙转过身去。库图佐夫那张因负伤而变得丑陋、胖得发圆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有个伊兹梅尔战役的同志,”他说道。“是个勇敢的军官啊!你满意他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团长在骠骑军官身上的反映,就像照镜子那样,只不过团长自己看不见。团长颤栗了一下,向前走去,答道:

    “大人,我很满意。”

    “我们大家并不是没有弱点,”库图佐夫说道,面带微笑,从他身边走开了。“他忠实于巴胡斯”。

    团长吓了一跳,这是否就是他的罪过,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这时候军官看见了鼻子发红、腹部收缩的大尉的面孔,就开始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和姿态,他模仿得像极了,以致涅斯维茨基不禁笑出声来。库图佐夫扭过头来。看样子,军官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当库图左夫扭过头来的刹那间,他装出一副鬼脸,随即露出十分严肃的毕恭毕敬的纯洁无瑕的表情。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们中间走出来,用法话低声说道: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关于本团内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是一个身材匀称、浅色头发、有一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的士兵,他换上一件士兵的灰色军大衣,没有等传唤他,就从队列中走出来了。他向总司令面前走去,举枪敬礼。

    “你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稍微皱起眉头问道。

    “他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库图佐夫说道,“我希望这场教训会使你纠正错误,好好地服役。皇上是仁慈的。假如你表现得好,我也就不会忘记你。”

    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放肆地看着总司令,就像正视着团长那样,他好像要用他的表情去冲破那层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分开的帷幕。

    “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他用那洪亮、坚定、从容不迫的声音说道,“我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皇上和俄国的一片忠心。”

    库图佐夫转过身去,他脸上掠过一丝同他离开季莫欣大尉时相同的含在眼中的微笑。他转过身去,皱了皱眉头,好像他想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种种情形,以及多洛霍夫对他可能说到的种种情形,他老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一切使他厌倦,都是一些根本用不着说的话。他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一团人按连站队开往布劳瑙附近指定的驻地,希望在那里能给自己弄到皮靴和军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休息。

    “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您对我不要苛求!”团长对季莫欣大尉说道,此时他正骑马绕过向营地走去的第三连官兵,朝带领连队的季莫欣大尉面前直奔而去。在顺利举行阅兵式之后,团长脸上不禁流露出喜悦的心情。“为沙皇效劳……不可以乱来……我有时会在队列中指责你们一通……我先来道歉,您是知道我的……我十分感谢!”他于是向连长伸出手来。

    “将军,哪能呢,我怎么敢呢!”大尉答道,他的鼻子更红了,面露微笑,微笑时张开他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打落两颗门牙的缺口。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决不会忘记他,要他放心好了。请您告诉我,我总想问您,他怎么样?操行端正吗?各方面的表现……”

    “大人,他努力工作……可是性格……”季莫欣说道。

    “怎么?性格怎么样?”团长问道。

    “大人,天天不一样,”上尉说道,“有时候很聪明,有学问,待人和善。可有时候他就变成野兽了。他在波兰本来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要知道……”

    “是呀,是呀,”团长说道,“还是要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青年。要知道,他交际广阔,情谊深厚……所以您要……”

    “大人,遵命。”季莫欣说道,他面露微笑,表示他明了首长的意愿。

    “是呀,是呀。”

    团长在队列中找到了多洛霍夫,并且把马勒住了。

    “作战前先发肩章。”团长对他说道。

    多洛霍夫环顾了四周,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那露出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道。“我邀请各位喝一杯伏特加,”他补充一句,让士兵们都能听见他说的话,“我感谢大家!谢天谢地!”于是他赶到这个连队的前面,走到另一个连队跟前。

    “没说的,他确实是个好人,蛮可以和他一道干工作。”季莫欣对在身旁步行的连级军官说道。

    “总而言之,他是个红桃!……(团长的绰号叫做‘红桃K’)”那个连级军官一面发笑,一面说道。

    长官们在举行阅兵式后的喜悦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这一连人心情愉快地步行。四面八方都传来士兵谈话的声音。

    “有人把库图佐夫叫什么来着,他是个独眼人,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吗!百分之百的独眼人。”

    “不……老弟,他比你更眼尖啊!皮靴和包脚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弟,他是怎么看我这双脚的……嘿!我以为……”

    “还有那个和他同路来的奥地利人,好像他全身刷了一层白灰似的,简直白得像面粉!想必有人像擦驮具那样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费杰绍,怎么样!……他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开始打仗?你不是呆在更近的地方吗?人家老是说,波拿巴本人就驻扎在布鲁诺沃。”

    “波拿巴会驻扎在这里!瞧,他真是瞎说,笨蛋!他知道什么呀!目前普鲁士人在叛变。这也就是说,奥国人正在制服他们呢,一旦普鲁士人给镇压下去,就要向波拿巴宣战了。可是他硬说波拿巴驻扎在布鲁诺沃啊!由此可见,他是个笨蛋。你多听一点消息吧。”

    “你瞧,这些设营员真是些鬼家伙!瞧,第五连官兵已经拐弯,进村了,他们就要煮稀饭了,可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鬼东西,给我一点面包干。”

    “昨天你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吗?老弟,怪不得。喂,你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休息也好,要不然,我们还要空着肚子走五俄里左右的路。”

    “若是德国人给我们几辆四轮马车,那就妙极了。你只管坐着,真威风!”

    “老弟,这里的民众狂暴得很。那里好像都是俄国王权之下的波兰人;老弟,如今这里是清一色的德国人。”

    “歌手都到前面来!”可以听见大尉的喊声。

    大约二十人从各个队列中跑到连队的前面。一名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他挥一挥手,唱起悠扬婉转的士兵之歌,歌曲的头一句的字样是:“朝霞升,太阳红……”收尾一句的字样是:“弟兄们,光荣归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们……”这首歌曲编写于土耳其,现时在奥国流行,只是歌词中有所改动,其中的“卡缅斯基爷爷”已被改成“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是个消瘦、眉清目秀、大约四十岁的士兵。他依照士兵的惯例突然停止,不唱完最后一句,把两手一挥,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扔到地上似的,他向士兵歌手们严肃地瞥了一眼,眯缝起眼睛。之后,当他深信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把一件看不见的贵重物品举在头顶上,呆了片刻后突然使劲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门斗呀,我的门斗!

    “我的新门斗……”二十个人接着唱下去,操乐匙者不顾身上装备的沉重急忙地向前跑去,面向连队后退着行走,微微地抖动肩膀,威吓某人似地击打着乐匙。士兵们合着歌曲的节拍,挥动着手臂,迈开大步,不知不觉地走齐了脚步。连队后面可以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弹簧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偕同侍从回到城里去了。总司令做了个手势,要士兵们继续自由地行进。一听见歌声,一看见跳舞的士兵和迈着敏捷步伐愉快行进的全连士兵,总司令及其侍从们的脸上就流露出喜悦的表情。马车从连队的右侧经过时,在第二排有个蓝眼睛的士兵无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步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节拍雄赳赳地行走着,一面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怜悯此时没有跟随连队行进的人。库图佐夫侍从中的一名骠骑兵少尉曾经模仿团长的姿态,引起一场哄笑,这时候,他落在马车后面,来到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属于多洛霍夫为首的暴徒团伙。热尔科夫在国外遇见一个当兵的多洛霍夫,认为没有必要和他结识。如今,当库图佐夫和这个受降级处分的军官谈话之后,他怀着老友会面的喜悦心情向他倾吐情怀。

    “知心的挚友,你怎么样了?”他在听见歌声时说道,一面使他的坐骑和连队的步调一致。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就像你看见的这个样子。”

    节拍轻快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愉快语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装出的冷漠神态赋有一种特殊意义。

    “喂,你是怎样和首长搞好关系的?”热尔科夫问道。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样混进司令部的?”

    “临时调来的,我在值班呢。”

    他们沉默了片刻。

    “她从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鹰,”歌中唱道,歌词无意中引起一种朝气蓬勃的愉快的感觉。假若他们不是在听见歌声时交谈,他们的话题也许就不同了。

    “打败了奥国人,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道。

    “大家都这样说,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兴。”正像歌词所要求的那样,多洛霍夫简单明了地答道。

    “好吧,随便哪天晚上请到我们那里来打法拉昂纸牌吧。”热尔科夫说道。

    “是不是你们捞到许多钱了?”

    “你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誓了。在没有晋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赌钱。”

    “也罢,在打仗以前……”

    “到时候就见分晓。”

    他们又沉默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大家都会帮忙的……”热尔科夫说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最好别操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的,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又高,又远,

    向着家乡的方向……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踢了大约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三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面前。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皇帝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也老早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么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库图佐夫微笑了,那神色好像是说:“您完全有权不相信我,信不信由您,对我完全无所谓,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奥国将军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口气愤怒地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前的拖延会使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在以往的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桂冠。”看得出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一封来信看,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皱起眉头。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图佐夫却面带温和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的确,他从马克军队最近收到的来函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的如下内容:

    我们拥有充分集中的兵力,近7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赫河,我们一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赫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想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亲切地注视着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智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再开始谈正经事。

    他不满意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季茨伯爵写来的两封信,这儿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来信,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备忘录,以使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部消息一目了然。喂,照此办理,然后呈送这位大人。”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口说话,他就不但明白他说过什么,而且也明白,库图佐夫想对他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的时间不长,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化很大。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显现出对自己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更加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有吸引力。

    还是在波兰他就追赶上的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在*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您的儿子,”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在他的同事之间,总的说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如同过去在彼得堡的社交界一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向一个同事,正在窗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斯基问。

    “接到命令要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以说明为什么我们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娅捷列济亚勋章。安德烈公爵停住了脚步。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到来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遍。

    将军皱起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什么,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去。

    “您现在看见的是不幸的马克。”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清楚地想像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中去时,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往常一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有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的空地方;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让开路,让路!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傻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用德语对奥国将军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傻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笑逐颜开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

    “天哪,多么天真啊!”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挽起涅斯维茨基的手,就从那不知怎么回答好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可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一些为皇上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要么是一些对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法语来加强自己的见解。“您和这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样寻开心。”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四

    保罗格勒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了他。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恰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上上下下的这一天,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跳下马来,向传令兵喊了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旧时对乌克兰人的蔑称——译者注)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过来了。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的!”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

    “又在干活啦!”罗斯托夫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笑。“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万岁,乌拉!”他把脸转向德国人,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一遍。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

    “全世界万岁!”

    罗斯托夫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

    “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勤务兵,闻名于全团的滑头拉夫鲁什卡问道。

    “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回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怒气冲冲地走回来。请问,您要喝咖啡吗?”

    “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回来了!”他说道,“现在该倒霉了。”

    罗斯托夫朝窗外一看,看见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须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

    “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喂,给我脱下,蠢货!”

    “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

    “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来,说道。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道,“我已经去领过干草了,也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道,“P”音发得不准确。“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皱起了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短的手指把那像树林般浓密的黑发弄得乱蓬蓬的。

    “鬼使神差地让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名军官的绰号叫“耗子”),”他用两手搓搓前额和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握在手心里,用它磕了磕地板,弄得火星撒落下来,他继续喊道:

    “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间用他那明亮的乌黑的眼睛高兴地看了罗斯托夫一眼。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哪怕快点儿打起来也好……”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丁丁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

    “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真糟糕,”他说道,抛出一个装着几枚金币的钱包。“罗斯托夫,亲爱的,点点那里面还剩下多少钱,再把它搁到枕头底下。”他说完这句话,就向骑兵司务长跟前走去。

    罗斯托夫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天把我给涮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杰尼索夫的说话声。

    “是在谁那儿?是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是知道的。”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随后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身材矮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一名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掷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漉漉的小手。捷利亚宁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出征前从近卫军中调出来了。他在兵团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罗斯托夫既没法克制也没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的毫无理由的憎恶。

    “喂,年轻的骑兵,怎么样了?您觉得我的秃鼻乌鸦不错吧?”他问道(秃鼻乌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刚能骑的幼马)。

    中尉和人交谈时,从来都不看交谈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经常从一个目标很快地移到另一个目标。

    “我看见您今天骑着马走过去了……”

    “是的,挺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答道,这匹马花了七百卢布买来的,但它值不到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补充说道。

    “马蹄裂开了!没关系啊。我来教教您并且给您说明怎样钉掌。”

    “是的,请您指教指教。”罗斯托夫说道。

    “我给您说明,我给您说明,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以后您会感谢我的。”

    “那么我请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说道,他想避开捷利亚宁,就走出去请人将马牵来。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在过道屋的门槛上弯下身子,面对着向他禀告什么事的骑兵司务长坐着。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伸出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一下捷利亚宁坐着的那个房间,又皱了一阵眉头,憎恶地抖抖身子。

    “唉,我不喜欢这个坏东西。”他在骑兵司务长面前出言不逊地说道。

    罗斯托夫耸耸肩,好像他在说:“我也讨厌他,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吩咐完毕,就回到捷利亚宁身边去了。

    捷利亚宁一直坐着,仍然保持着罗斯托夫离开他时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面搓着他那双洁白的小手。

    “这种可恶的人倒是常见的。”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这样想。

    “究竟怎么样,您已经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说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

    “已经吩咐了。”

    “我们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顺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接到命令了吗?”

    “还没有接到。您上哪儿去呀?”

    “我想教会年轻人钉马掌。”捷利亚宁说道。

    他们步*阶,向马厩走去。中尉说明了怎样给马钉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桌子上放着一瓶烧酒和一份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写字,笔尖刷刷地作响。他脸色阴沉地看了看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封信。”他说道。

    他手里拿着钢笔,用胳膊肘支撑着桌子,很明显,他高兴的是,有机会立刻把他想写的话简单明了地全说出来,于是向罗斯托夫道出信中的内容。

    “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说道,“当我们不恋爱时,就等于我们在睡觉。我们都是浮云般的尘世俗子……只要我们一恋爱,就会变成神仙了,就会像创世的头一天那样圣洁……又有谁来了?让他见鬼去吧。没有时间!”他向那个毫不胆怯地向他面前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有谁会来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骑兵司务长来领款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罗斯托夫问道。

    “七块新币,三块旧币。”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

    “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罗斯托夫红着脸说道。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

    “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我真会生气的。说真的,我有钱。”罗斯托夫反复地说道。

    “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罗斯托夫,你把它搁在哪儿了?”

    “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钱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弄丢了?”罗斯托夫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把它像宝贝似的放在枕头底下,”罗斯托夫说道。“我把钱包搁在这儿。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

    “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就应该还在哪儿。”

    “可是,没有钱包啊。”

    “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哪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罗斯托夫说道,“其实我记得,我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翻遍了,就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立刻又低垂下去。原先憋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道。

    “喂,你这个鬼东西,快转过身去,给我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姿势,向仆人身上扑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们一个个都要挨打。”

    罗斯托夫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制服上衣,扣上佩带的马刀,戴上制服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推到墙上乱撞几下。

    “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罗斯托夫说道,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想了想,显然他明白,罗斯托夫在暗示什么,于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

    “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决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声音颤栗地说道,“除我之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

    “老爷不在家,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

    “不,没什么。”

    “早来一点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顺路回家,骑上一匹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小酒馆,军官们常去那里光顾。罗斯托夫来到小酒馆,他在台阶旁看见了捷利亚宁的座骑。

    中尉坐在小酒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把两撇眉毛抬得高高的。

    “是的。”罗斯托夫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这个字,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下来。

    两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可以听见刀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和中尉吃饭的咀嚼声。捷利亚宁吃完早餐后,从他荷包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扬起眉尖,把钱交给堂倌。

    “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罗斯托夫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

    “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转动,眉毛依旧扬得高高的,把钱包递给他。

    “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小伙子,瞧瞧。”他补充说道。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看了看,又看了看钱包里的钱,还看了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

    “如果我在*,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罗斯托夫默不作声。

    “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往下说,“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罗斯托夫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紧腿裤的口袋里,不经意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他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看了看罗斯托夫的眼睛。有一线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像电火花一般迅速地投射到罗斯托夫的眼睛中,反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

    “请到这里来,”罗斯托夫说道,一把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了。“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

    “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恕。罗斯托夫一听到这种声音,心中的猜疑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这个站在他跟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罗斯托夫说道。

    “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颤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转,只是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看罗斯托夫的脸;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

    “伯爵!……您不要毁掉一个年轻人……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桌上,“我有年迈的父亲和母亲!……”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来,一句话没说,便开始从房间里走出去。但是走到门口,他就停下来,又退了回去。

    “我的天哪,”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说道,向士官生靠近。

    “您别触动我,”罗斯托夫边避开边说,“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他扔出了钱包,便跑出了小酒馆。

    五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谈。

    “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上唇胡须浓重,粗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两度因赔偿名誉而贬为士兵,但两次恢复原职,又升为上尉。

    “任何人说我撒谎,我都不容许!”罗斯托夫高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就说他撒谎。事情始终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关进牢房也行,可是任何人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认为自己不屑于赔偿我的名誉,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