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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女儿在出国前和画家的儿子结了婚。她只跟父母宣布了一声,什么仪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飞机。画家的儿子送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回北京。从机场回到家,小菲觉得这就是她跟老欧做老两口的开始。

    找老欧的人又多了。有的是书迷,女书迷也不少。他的书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在这个省可是了得,光凭那书的页数、重量,都是省里的文学丰碑。老欧总算活成他自己了,尽兴写,尽兴玩,桥牌恢复了,钢琴也常常弹。小菲有一天从话剧团回来,见到一屋子客人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老欧弹钢琴她翻谱,半个屁股挤在老欧屁股上。客人们一走,她立刻把那个琴凳用肥皂狠狠搓擦。老欧一看,知道一场吵闹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说。

    “骚狐狸撅尾巴扭屁股,骚气擦都擦不掉!”

    “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噢,你护着她?我偏说:骚huò!骚huò!”

    老欧拧开电视,开足音量。邻居早就习惯酣睡在他们的喧哗声吵闹声电视噪音里。邻居们也喜欢听电视,既然他们不好意思老是登门来看电视,听听也好。

    话剧团从一个乡巡回到另一个乡,大戏小戏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顶替演员,因为她基本上在这些戏里都演过角色。少数没演过的,她背台词如神,立刻能顶替上去。她没想到在近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如愿,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乡镇没有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城里人眼下流行洋货,所以演西方戏剧场场暴满。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被包、出发、扎营盘、睡通铺。年轻演员们都自找门路,拍电影、电视,没门路的也不下乡,反正工资都一样,谁会稀罕那几个补助?老演员们演了一辈子戏,有戏演就很快活。一个中年人的剧团,从县城跑到乡镇,从乡镇跑到村子,连开的玩笑都和几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凑在一块,才有这么多玩笑。几个跟小菲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老朋友,见了牛粪还会说:“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还是会笑得很响。

    小菲最不快乐的时候就是想到欧阳萸。现在欧老师欧大师照样引吸女人。想到这小菲就咬牙切齿:老欧在盐碱地推小车,你们都缩在哪儿呢?想陪如今天风光的老欧,你有种从批斗台陪起,陪到盐碱地,陪过了一个月给他挣二十份清蒸丸子四两白糖的日子,陪过来了,你就成我这样了,又老又胖。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我还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回演出转几个县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里展开彻底大搜查。从欧阳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礼品、包括书、字、画、工艺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画很少,收了也不会挂到墙上,若挂上了墙,她就要侦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会在客人里把这个女人找到,若这位女客人有姿有色,两口子必有一番唇枪舌剑。

    话剧团一日日破败下去,剧场的舞台上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年轻演员天天打比赛。老演员们有的抱了孙子,便把孙子带到这里来逗。上北京参加全国话剧汇演的戏拿了个小奖项,是一位配角得了什么“新人奖”,编剧回来便进了省宣传部。这一天话剧团接到宣传部的指示,让他们演三场。很久没演戏,小菲和欧阳萸说:“你再不看我的戏,这一辈子可都错过去了。”

    “打电话给都汉没有?”老欧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汉少说能带一个营来。虽然他已离休,但影响是不散的。都汉一听小菲要上台,说他必到无疑。第二天排练时,都汉打电话来,叫她给他留一百三十张票,他说机关俱乐部请全机关愿意看戏的参谋、干事都来。如果人到不齐、没关系,票钱还是俱乐部主任花文化活动经费来付,只管给他留票就是了。虽然不足一个营,一个连是有的。这年头能有一个连的人在台下看戏,演戏胆就壮了。

    “到底是都汉啊!”小菲一边给老欧剥蜜柑一边得意地感叹。

    “看一辈子戏,也没看出名堂。”老欧说。

    她斜他一眼:“哼哼。”

    他不理她,眼睛盯在书上。

    “妒嫉了一辈子,也不愿承认。”她说。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欲,就是要装得脱俗。什么叫俗?俗是人之常情。”

    “你别说,这是句妙语。”他人在书后面说。

    “讽刺谁呀?我没水平,我妒嫉,妒嫉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贱人打出去就打!象你,为一个脱俗,憋了一肚子妒嫉,憋了几十年!”

    “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怎么不烦呢?周围一群嘴巴抹蜜的,弹个琴就有人说:哎哟,跟肖邦似的!什么狗屁娘们,听过肖邦没有?”

    “你再说一句,我就走!”

    “她们凭什么上我家来?欺负我呀?”

    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也没想出来自己要找什么。想起了:是找钥匙。他拿了钥匙就往门外走。小菲喊道:“别走!”

    他走到了变成邻居家腌菜作坊的门厅。她又叫:“你不吃蜜柑了?好不容易排队给你买的!”从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疯了。她把盘子递上去:“喏,吃了再发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