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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133

    胡柏猝不及防惊骇欲绝,当即驻足不前,站在原地颤声问道:“什么人?”此时只闻屋外雷雨之声不绝,房内却是一片静谧。胡柏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应答,只好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可床上之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一时只觉寒毛卓竖心惊胆战,额头的冷汗涔涔直冒。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入屋内,将床帏彻底卷了起来,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只见床上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皆是面如金纸口角溢血,一双眼睛似合未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胡柏大叫一声便转身夺门而出,连地上的油纸伞也来不及拾取,冒着滂沱大雨顺着村中小径疾疾向前奔去,想要找个有人的居所。可是一路所见两旁茅屋皆无人声,房内更是漆黑一片,与方才那间一模一样。胡柏见此情形更加骇惧,足下加劲拼命向前跑去,只盼哪间房子能有灯火。

    黑暗间忽见数十步外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胡柏一见犹如遇见救星般直奔而去。待他狼狈到了近前一看方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宅院,仿佛是一大户人家所居,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在闪电中格外耀眼,而院中有栋二层小楼,那光线正是从楼中透出的。胡柏心想既有灯光必有人居,想至此处他精神大振,急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不料刚进院中就被一物绊了个跟头,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才从地下爬起,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此时他全身都是泥水,连惊带吓早已是疲惫不堪,一进小楼便双足发软瘫坐在地下,大口的喘起气来。待惊魂普定,他才转头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楼下大约有七八间房子,可每间房子都挂着门帘,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唯有一盏油灯挂在厅中壁上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胡柏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子,颤声问道:“屋内可有人吗?”不想他静待片刻,却始终无人应答。胡柏见二楼也有灯光,心想或许主人在楼上也未可知,于是便找到木梯缘梯而上,这次他一到楼上便发现二楼只有四五间房,只是其他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左手间的那间房子房门虚掩,里面透出隐约的光线来。胡柏心道:看来这主人就在这里了。他站在门口大声向内问道:“可有人在?”等了半响,忽听屋内一人低声道:“你是何人?”胡柏听得屋内有人应答,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又觉得这声音轻柔似乎不是男子,且说话之时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睡醒一般。胡柏道:“在下是行路的客商,只因被大雨所阻难以前行,还请主人容留一宿。”又等了半响,才听屋内那人低声道:“即是如此,还请先生进来吧。”胡柏闻听此言,伸手将门推开便走了进去。

    只见房内灯光如豆,一人躺在对面床上不住的喘气,胡柏抬眼一看,却见此人长发蓬松面如金纸,小眼阔嘴骨瘦如柴,居然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年轻女子。胡柏再仔细一看这房中摆设,分明是间女子的闺房,他一时心中大惊,急忙低头赔礼道:“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冒昧而入还请见谅。”女子喘息半天方缓缓道:“先生不用多礼,房内有凳,自己坐吧。”胡柏听这女子吐字很是费劲,似乎是身患重疾无力说话一般。他又问女子道:“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女子听罢正欲说话,忽然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半天才平息下来。女子手抚胸口神情痛苦,低声对胡柏道:“实话告诉您,我一家上下十数口人,现今死得就只余我一人了。”

    胡柏一听面色大变,急忙问道:“此话怎讲?”女子低叹一声,对他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女子骆姓,家父出自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因看透世道黑暗不愿为仕,因此七八年前举家搬来这里。此处名邵家村,约有数十户人家,虽处深山荒僻之处,但也得以安享桃源之乐。不料半个月前瘟疫大起,得病之人往往面色如金全身乏力,不过两三天便吐血而亡,村中居民十室九空,往往一家死绝也无人知晓。短短十余天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死村,我家也未能幸免,上至父母下至姊妹,数天皆染疾而亡,此刻这楼里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两具尸首。三日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年幼的妹妹没了呼吸,刚将她尸身抱回隔壁房间便觉全身乏力喘息不止,自知也被染上终将不免,此时唯有等死而已。”待骆氏吃力的将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讲完,胡柏听得是心惊肉跳惊骇万分,这才知道为何整村皆黑空无一人,而先前所见的那两具尸体自然也是染疫而亡的村民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闯进了一个瘟疫横行之地,一时面如白纸心存忐忑,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

    骆氏仿佛知他心意,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莫要担心,我见公子印堂润泽鼻头丰隆,定是个命大福大之人,想来自能逢凶化吉百毒不侵。”胡柏听了此言方才稍稍安心一些。又待片刻,骆氏忽问他道:“敢问公子贵姓?”胡柏道:“在下姓胡名柏,白水人氏。”接着便将自己回家探亲之事告诉了骆氏。骆氏听罢呻吟数声,忽勉力将头抬起对胡柏道:“胡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盼公子应允。”胡柏本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再说此刻一个病重少女相求,如何能推脱,于是当即便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骆氏大口喘着气道:“我此刻油尽灯枯,也不知能否熬得到天明,只是这两日来水米未进,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之鬼,所以还请公子能可怜可怜我,替我熬碗稀粥,不知公子能否应允?”胡柏眼见这骆氏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一双小眼中满是期盼之意,让人心中着实不忍,虽说他此刻也是精疲力竭惶恐不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答应了。

    骆氏见他应允颇为欣喜,接着又告诉了他米在何处,水缸在何处,胡柏此时已知这楼中每个房间中皆是死人,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了骆氏,自然不能对一个垂死的少女言而无信,此时唯有举着油灯强忍心中恐惧下了楼,依言来到厨房找到水米,将灶火引燃熬了一锅稀粥。他虽也是饥肠辘辘但却怕被传染恶疾,因此一口也未敢吃,只将粥盛进碗里上楼端进房中。骆氏靠在床上浑身无力,胡柏便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下,不料才吃了数口骆氏便哇得一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胡柏见状在旁更是心惊无措,只好待她吐完再继续喂食,骆氏却缓缓摇摇头道:“够了,我已吃不下。”胡柏将碗放下,对骆氏道:“姑娘,待天明雨住我去给你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骆氏惨然一笑道:“自村中瘟疫盛行,就没有一个郎中敢来了,我这病是好不了啦,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胡柏一听心中凄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隔了一会,又听骆氏道:“公子能让我在踏上黄泉路前吃碗稀粥,大恩大德实难相报。我有一物想赠与公子聊表谢意,还请公子收下。”说毕伸手从床内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来。胡柏见这盒子包装精美封实严密,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此际收人馈赠,总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实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急忙摇头推辞道:“姑娘勿要多礼,在下只是尽力而为,不敢求人回报。”骆氏道:“此是我家传之物,与其随着枯骨葬入荒山野岭,还不如赠与公子,即以此报恩,也不枉埋没了这件宝物。我看公子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就不要再推辞了。”胡柏见她满面焦急之色,似乎生怕自己不收,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心想再推让倒显得自己小气,于是便伸手接了过来。骆氏见状轻呼一口气,满面皆是欣慰之色,过了半响又轻声对他道:“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会,公子请自便。”说毕便双眼微闭将头转向床内。胡柏听她此言心中好生踌躇,按理说人家姑娘睡觉自己一个单身男子不应在房中停留,可一想这楼上楼下满屋的死人,却又不敢出去,再说外面狂风暴雨根本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暂且在这房中先倚着桌子休息片刻,待天明再做打算。

    眼见骆氏已经熟睡过去,他却心中恐惧不敢闭眼,只是赶了一天的路又连惊带吓,又架不住滚滚而来连绵不绝的睡意,最后不知不觉便也进入了梦乡。正朦胧间忽觉一阵寒风刺骨,耳畔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道:“胡公子,胡公子,快醒醒!”胡柏不由全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他转眼一看骆氏面朝床内双眼紧闭,看样子仍在睡觉,而桌上油灯却忽明忽暗跳跃不定。胡柏定了定神,心中暗道想来自己太过于疲倦,神志恍惚间居然出现了幻听,眼见屋内灯光幽暗,于是背对房门站起身来,弯下腰去挑那灯芯,想让房间更亮一些。可刚挑得数下心中忽感一阵异样,觉得背后似乎有人一动不动地正站在在门外,自己虽未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烁烁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胡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至首而起,背后瞬间沁出一阵密密的冷汗来。他虽然仍保持着挑灯的动作,可一双手却不住在发抖,身子也一动不敢动,心中既想回头看看,却又怕真的看到什么不想见到的东西,一时间他只觉喉咙发干头皮酥麻,心中恐惧之情无以复加。

    此时忽听喀喇一声,窗外夜空闪过一道电光,随即又是雷声轰然贯耳,胡柏猛然一惊再也忍受不住,借着雷电之威大叫一声便转过身来,只见房门半开,门外却并无一人,唯有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胡柏不知方才是否是幻觉,急忙上前将门紧紧关闭,回身缓缓坐下,这才感到手足发软全身虚脱,心中兀自惊魂未定。这后半夜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再也不敢再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忐忑不安的坐到五更。到了天光放亮之时,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隙中透射进来,正好照在骆氏的枕头上。胡柏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轻声唤道:“姑娘,你可好些没有?”不料叫得数声骆氏却并不应答。胡柏心中猛然一紧,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骆氏,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这才知道骆氏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早已气绝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详嘴角尚有一丝笑意,站在床前长叹一声呆立半响,这才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路。

    竹笳中的卷轴因都包着油纸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湿,其他东西也都没少,就是丢了一把油纸伞。正盘点间胡柏眼角忽然扫见昨晚骆氏赠与他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放着,他心中一动,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听骆氏说这是她家传之物,却不知是什么宝贝,一时好奇心起,他便将盒上封条小心揭去把盒盖慢慢打开,待定睛看去双眼不由一亮,原来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轴,而且从颜色和装裱来看怕还是件古物,只不知是字还是画。胡柏将卷轴拿出小心打开,不想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大震,原来这卷轴却是一幅书法,当头两句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正是《兰亭集序》的首句,这幅《兰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临摹了数千遍,只怕即便是睡着了也能默写出来,此时却未曾想在这荒僻之地见到,心中着实吃惊不小。他接着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惊讶,只见这幅书法魏晋风格浓烈,用笔浑厚点画沉遂,与王羲之书法韵意极为相似,再看这幅书法首尾盖了历朝历代不少收藏鉴赏印章,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元天历内府藏印”。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由惊呼一声,难道这一副“兰亭集序”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天历本”么?

    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荒僻山村的普通民家,怕是赝品也未可知。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一时也难辨真伪,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即是此,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骆姑娘,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连半边天都变红了。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阿弥陀佛。”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沿山路继续往南阳而去。

    也不知是否因为近来瘟疫流行的缘故,沿途所见行人稀少,即便是偶有农舍往往也是空无一人,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外出逃荒去了,以致于连讨口水喝都不容易,而路边倒毙的尸骸倒是随处可见,也不知是病亡还是饿毙的,只叹老百姓生于乱世存亡难定,命如蜉蝣浮生若寄。胡柏忍饥挨饿一路疾行,终于在太阳快落山之前赶到了南阳。南阳自古以来便是连接豫、鄂、陕的交通要地,商业繁华人口稠密,是豫南第一重镇。这几年张献忠起兵作乱,数次大举进攻南阳,都被驻守在这里的明军左良玉部击退,因此还算是相对安稳一些,城中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旅客栈也不少,看来生意都不算坏。

    胡柏找了间小客栈住下,在房中先将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换了,接着来到大堂中要了一碗阳春面吃了起来。虽说这碗面缺油少盐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此时落箸却觉甘美无比,纵是鲜鱼大肉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