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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134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旁边桌上有人大声道:“掌柜的,再给洒家来一碗面。”胡柏正在专心致志的埋头大吃,忽听这人说话声若奔雷,不由吓了一跳,连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他循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脸和尚正坐在桌旁,向掌柜不住口的催促。这和尚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僧袍,上面布满了大洞小洞,有的地方还露出白晃晃的肉来,也不知穿了多久,最奇之处是他桌上还叠放着七八个空碗,显然是已经吃完的,这饭量着实惊人,让胡柏咋舌不已。这家客栈掌柜姓刘,年纪约有四十开外,小眼窄鼻身材消瘦,此时在旁却是一脸愁相,对和尚苦笑道:“大师傅,这一碗已经是欠得第一百八十碗了。”那和尚听罢眉头一皱,满脸不豫之色道:“洒家又不是没钱,待过得几日卖了字幅便有钱给你,绝不欠你一毫,难道你还怕洒家赖你不成?”刘掌柜张嘴欲言,那和尚却不耐道:“休要啰嗦,赶紧把面端上来,让洒家填饱肚子才有气力写字,否则哪有钱来还你。”刘掌柜闻听此言将头转向一旁,胡柏见他嘴角一撇脸上似有不屑之色,随即嘴里又喃喃几句,无可奈何的吩咐小二让再给端一碗面来。过不多久小二将面端上,板着脸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将面汤都溅了出来,显是心中大不高兴。

    这和尚对此却毫不在意,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等一碗面下了肚,碗中连一滴汤水也不剩,他才意犹未尽的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肚皮哈哈一笑大步回房去了。胡柏在旁见此情形不由有些诧异,这和尚饭量惊人不说还显然是欠了掌柜不少钱,可掌柜的似乎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再听那和尚说还会写字,他心中更是暗暗称奇,因此待和尚一走便问掌柜道:“刘掌柜,这大和尚是何方人氏,怎得饭量如此大?”一边说着一边将五文钱的面钱递了过去。刘掌柜忙接过铜钱放进怀中,满脸堆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和尚一月前住在我这客栈中,说是从绍兴来的。他初时只说住十天,并付了十天的店钱,不想十余天后他仍未走,我去催缴房费之时他才说身上没了余钱,待卖完手头的字幅便能还我银子。我见他房中确实有很多书幅,想着即是佛门子弟当以慈悲为怀,于是也就信以为真。不料这和尚就一直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在房中写字之外更无他事,还要在店中赊些吃喝,一顿都要七八碗饭才勉强够饱。不过好在他一日只吃一顿,要不然我这小店早就让他吃垮了。开始我还盼着他能将字幅卖出还我欠款,不曾想这么多天他每日写字却一副也未曾卖出,我看是没希望喽。想来他又不是书法大家,哪会有人去买,如今我只盼他早日离开就阿弥陀佛了。”

    胡柏本也是酷爱书法之人,一听刘掌柜之言心中不由一动,心道佛门中擅长书法的有道高僧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说不定今日我便碰到一个同道中人。胡柏顺嘴附和两句,又和刘掌柜先聊两句,知道这和尚原来就住在和自己右手相邻的房间。他向刘掌柜拱了供手回了房,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小睡了片刻,直到窗外月挂枝头方才起身。坐在房中忽然想到反正晚上闲来无事,不如去隔壁拜访一下,看看刘掌柜所言是否属实。他出了门走至右手房前,伸手在门上轻敲数下。过了片刻,忽听房内有人大声问道:“是谁?”胡柏听这声如洪钟,定是那和尚无疑。他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是居店的客人,就住在隔壁,闻听大和尚写得一手好字,因此特来请教。”话音将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已打开,那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门口满脸狐疑,将胡柏不住上下打量,忽张口道:“洒家不认识你。”胡柏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平素也痴迷于笔墨,偶然路过此地,听说大和尚也擅长此道,即是同道中人所以特来一会。”和尚闻听此言眉毛一扬道:“你也懂书法?”胡柏道:“不敢言懂,只是略通一二罢了。”和尚又将他看了一会,忽闪身一旁道:“先生请进。”胡柏右足刚刚踏进房中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他转头环视只见房中灯光昏暗,床榻之上被褥凌乱,桌几上除了一盏油灯外便是数幅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淋漓写了一半,显然是尚未写完就被自己打断了。胡柏上前就着灯光一看,惊讶地发现这纸上居然写得也是半幅《兰亭集序》。

    只见这半幅书法笔力轻健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声洒落,深得兰亭序之神韵,即便放在当世,也是出类拔萃之作。胡柏不意一个相貌普通的粗莽僧人于书法一道居然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心中大感诧异,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来。那和尚见状忽在旁问道:“先生也懂书法?”胡柏拱拱手道:“在下平时偶有涉及,略知一二罢了。”和尚轻轻“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他道:“那依先生看洒家这一幅字写得如何?”胡柏沉吟片刻,徐徐评道:“王右军的这幅《兰亭集序》用笔方圆结合刚柔兼济,后人评道“右军字体,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因此誉之为“天下第一行书”。在下观大和尚这一副字行笔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近正而不拘,似草而不放,与右军书法意蕴极为接近,当世有此书法者可谓是凤毛麟角千里挑一。在下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此言一出,和尚目光怔怔将他看了半天,面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只将胡柏看得心中发毛,暗道莫非我这话哪里说得不对?

    方才忐忑不安间忽见和尚一把将其双臂握住咧嘴大笑道:“洒家只道逢此乱世知音难求,不料却在此地得遇先生,也算是不枉此行。只叹此时无酒,否则洒家定要与先生痛饮三百杯。”胡柏闻听此言心头松一口气,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在下虽非家资万贯的富贵儿,请大和尚喝一杯的钱还是有的。”说毕便打开房门,大声叫来小二,让他温上一壶好酒并几个小菜送来。过不多时小二便将酒菜送来,探头一看见是胡柏请那和尚,心中不由大感奇怪,可也不敢多问,放下酒菜便出门了。胡柏与那和尚在灯下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品文论字相谈甚欢,一时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酒酣耳熟之际二人又说到了《兰亭集序》,胡柏一脸向往道:“在下平生有一奢望,若是能一睹兰亭真迹,也算不枉此生了。”这和尚本是和颜悦色满脸笑容,闻听此言忽面色一变,神情大是沮丧,目光痴痴望着窗外,半天都不发一言。胡柏见状心中大感奇怪,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如此,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于是急忙轻咳一声道:“不过世人皆说这本传世之宝已随唐太宗李世民陪葬于昭陵中了,要看到真迹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和尚听罢此言沉默半响,方才叹道:“先生所言甚是,可惜一时不慎铸成大错,而今至宝已失如之奈何?”胡柏见他既伤心又悔恨,心中有些不忍,暗道此人也和自己一样痴迷于书法,倒是同道中人,当即便安慰他道:“想这件宝贝原也只应神仙能看,哪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一睹。”和尚却并不说话,如同未听见一般,只是不住自斟自饮,转眼一壶酒便快被他喝完了。

    胡柏见他神色凄惨落寞,显是有什么伤心事被自己刚才一番言语触及到了,一时不明所以,却又无从相问。正疑惑间忽想起一事,忙抬头对和尚道:“在下因机缘巧合,偶得一副古字,只是才疏学浅未能辨别真伪,还请大和尚不吝赐教。”这和尚一杯酒刚到唇边尚未饮下,听见此言忽将酒杯放在桌上,眉毛一挑道:“洒家正好闲的无事,先生即有此墨宝,还请拿出让洒家开个眼界。”胡柏笑道:“不敢吝啬。还请大和尚稍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毕便起身回房将骆氏赠送给自己的那副《兰亭集序》拿了过来。那和尚在灯下缓缓将书轴打开,才看数眼便“咦”了一声,似乎极为惊讶,待他将整幅看完,忽双眼上翻大声道:“这是天历本真迹,你却从何得来?”胡柏一听此言不由惊喜若狂,先前所存疑虑也一扫而光,他正待起身相谢,一抬头却见那和尚眼中神光如电,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凛,当下便将天雨误入邵家庄,遇见骆氏相赠家传之宝的事一五一十的给和尚说了。和尚听罢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方才缓缓道:“怪不得洒家初次相见便觉你面有煞气,原来即是为此。你能从邵家庄活着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胡柏道:“的确也是在下的运气。”

    和尚上下将他打量了一会,摇摇头道:“那也未必。这邵家庄嘛,嘿嘿,嘿嘿。”胡柏听他连着冷笑数声,似乎这邵家庄还有什么古怪,正待追问间,又听和尚道:“这本天历本最得兰亭意蕴,只是自元以后屡经战火就不知下落了,不想这次却被你偶然得到,也可谓是天数使然,还请先生好好爱惜,莫要暴敛天物。”胡柏正色道:“谨承教诲,决不敢忘,自此以后必当爱若性命,不敢损伤丝毫。”和尚一听缓缓点头,似乎面有嘉色。此时耳闻窗外更声传来,原是三鼓已过,胡柏有些倦了,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起身向和尚告辞。和尚也不挽留,将他一直送至门口。胡柏回到自己房中匆匆洗漱一下,上床倒头就睡了。第二日鸡叫三遍他才醒来,匆匆收拾好行李便去柜台上结账,付完帐他一数囊中尚余十余两银子,想着和尚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甚是可怜,于是便问掌柜那和尚到底欠了他多少钱。掌柜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方才回答道九两多不到十两。胡柏更无二话,当即拿出十二两银子来,言明十两是帮和尚还债的,剩余的二两是留给和尚作为路上的盘缠,让他早日归去。掌柜不意能将欠债收回,心中大喜过望,一张老脸笑开了花,连额头上的条条皱纹都似被熨展,口中只道:”多谢多谢。也不知那穷和尚在哪烧得高香,竟然遇见了您这位贵人。”胡柏懒得听他啰嗦,转身便想回去向和尚道个别,可在门口敲了数下也不见里面有人应答。掌柜的见状在身后叫道:“客官不用敲门了,他每日不到午时是不起来的。”胡柏闻听摇头轻轻一笑,随即便背着竹莢便出了客栈大门。

    待日上三竿之时他已出了南阳县城,路上行人也逐渐稀少起来,眼看前面青山环绕薄雾笼罩,胡柏知道又要进山了,于是先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准备休息片刻再继续赶路。不想刚刚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忽听前面树下一人笑道:“先生走得可真快,洒家还以为要到正午你才能赶到此处呢。”胡柏听这声音如此耳熟,抬头一看原来正是客栈中那粗莽和尚,此时他仍旧穿着那身破烂的僧袍靠在一棵柏树上,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胡柏一见是他心中大喜,急忙上前拱一拱手,正欲问他何以至此,却见和尚对自己深深鞠了一躬道:“落魄之人萍水相逢,先生厚意决不敢忘。”胡柏听罢楞了一愣便明白过来,当即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和尚道:“不然。方外之人落魄于此,得蒙先生高看,实乃毕生大幸。和尚无以为报,唯二物相赠,还望先生笑纳。”言毕便从怀中拿出一支狼毫毛笔和一块箕形端砚来让他收下。胡柏见这只毛笔杆硬头尖刚柔相济,而那块端砚更是造型古朴雕饰精美,从外貌上来看很像是唐代的上古之物。

    胡柏心道这怕是和尚吃饭的家伙,说不定还是他家祖传之物,常言道施恩不图报,如此贵重之物自己怎能收下,于是不住口的推辞,只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和尚笑道:“先生休要推辞,你我即在此相见便是有缘,若要再推,便是瞧不起洒家了。”他如此一说,胡柏再也推脱不得,只好依言收下了。转念一想这莽和尚今日为何说话与昨日大不相同,言谈举止不见一丝粗俗之色,胡柏心中好奇,心念一动便问道:“不知大和尚法号尊称,还请告知在下,日后若有缘相见当再请教。”和尚呵呵一笑道:“洒家法号实不足一提。倘是先生想要找洒家,可到绍兴平水云门寺即可。”接着又对他道:“前方路途虽多流民却无大碍,先生自不必多虑。只是返京之时恐有凶险,先生需切切当心时时留意,千万莫要重蹈覆辙。”胡柏见他满脸关切之色,知他操心自己路上安危,心中不禁感动万分,当即双手合十谢道:“有劳大师挂念,在下定当牢记心中,就此告辞。”和尚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随即转身飘然而去。胡柏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恋恋不舍的背上竹莢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