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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回 五国城二皇思悔恨 北行路秦桧巧变节

    第十回 五国城二皇思悔恨 北行路秦桧巧变节

    在松花江的中段,自依兰起向东北一千余里的两岸,逐次排列着越里吉、越里笃、奥里米、盆努里、剖阿里(1)五个部落小国。这五个小国归附辽朝后,被称为五国城,其中越里吉最靠西,被称为五国头城。那越里吉地处边远,人烟稀少,氏族部落间亦无道路相通,生人若至此,走上几十里也未必遇得上村落。在越里吉的最北边,有个名唤叶鄂的小屯子。金天会六年初秋,屯西的土坡下露出一排棚顶,接着四周围起一人高的篱笆。过了月余,一队金兵用几辆牛车拉来了数名披头散发的男女和一些粮食柴炭、锅碗瓢盆、被褥稻草及耕种农具。将人安顿进去后,管事的金吏每天早上来开启栅门,检点人数,天黑前再数一遍,然后锁上,每日如此。那地窝棚共有五间,按当地习俗,坐西北朝东南,地下部分由土坯砌成,每间隔有木柱;棚顶上铺着荆笆,前边高起为窗,后边紧贴地面,上覆一层厚厚的硬泥。此一地域的人多住这种窝棚,为的是寒冬风吹不透,暑夏日晒不着。不如意处是里面昏暗,到了雨季还要忍受憋闷潮湿,同那地牢相仿。如今在这简陋的窝棚里,住进来了大宋国至尊至贵的徽、钦二帝、太上皇后、太妃、皇后和一位婉仪及四名宫女。才住下时,正值中秋,一切尚可忍受,待到北风吹起,鹅毛般的大雪降下,这些人才见识了什么是北国严冬。外面白得耀眼,滴水成冰。才一探头,胸前内衣立刻凉透;待爬出来,一阵风飕过,两颊如刀划一般。每次扫完窗前积雪,只觉手指僵硬,眼睛凉如冰球,待转回窝棚,脚下已结成硬坨,两耳更是又痒又痛。如此彻骨的寒冬,金人只拿给两个小火盆,仅能烧水做饭;说到取暖,却是地上放块冰也化不开。徽宗年已四十有六,实在忍受不了,几次哀求金吏给调换两个大些的,结果不是招来训斥便是睬也不睬。无奈之下,只好把两只火盆并到最里间,也就是太上皇帝的寝宫,让太后、太妃、钦宗、皇后、婉仪拥着被子和自己挤在“龙床”上,苟且过活。所谓龙床,乃是两尺高的一个长方土台,三面靠墙,外砌土坯,上面铺着草帘并一块毛毡。按照当地习俗,本该砌成火炕,但金人恨这些人在宫里太过享受,有意让他们受罪,干脆填成了实心的夯土——这些人却从哪里知晓,只道命该如此。于是六个人紧紧挨着,相互以体温取暖。下面地上,四名宫女坐着木墩,一边围着火盆张手,一边呛得不停咳嗽。打从头场雪下过,屋里的人每天都是这样,炕上炕下,迎亮接黑,如同被圈养相仿。窗子暗下来后,一盏陶土捏的油灯放在竖着的半截木桩上,光焰半红半橙,冒着细长的黑烟,弥漫出一股鱼腥羊膻的混合气味。乍一开始,闻之令人作呕,直到挨过一月,方渐渐不觉。到了该睡之时——其实老早天就黑了,也分不出什么晚上夜里,炕上的人自觉打熬得差不多了,便一个个躺平了身子,相依相偎,将眼合上,盼着快些进入梦乡。这时宫女们拍打着站起,逐个道过“皇上金安”、“娘娘万福”,伸手掖掖被角,然后拿着灯,用桦树皮垫手,端起一只火盆走到冰窖般的隔壁,爬上凉透的土台,盖严被子,紧紧拥在一起。待到数九隆冬,头顶上狂风呼号,窗户及门呼嗒呼嗒昼夜响个不停,寒气窜进,在屋里到处乱转,这些人只好把头缩进被里。第二天早起时,窗下散落着一层吹进来的白雪,门缝处更是堆起一条雪棱,再看溲盆,里面已然冻得结结实实。北国的冬夜漫长,炕上的人整日坐着不动,本来就难以入眠,遇到恶劣的天气就更睡不着。宫里的女人没见识,加之身处荒野,听着北风咆哮肆虐,如万千鬼怪狂吼怪叫,一阵紧似一阵,唯恐棚顶被掀翻,一个个蜷缩成团,连冷带吓哆嗦个不停。想着暖融融的后宫、暄软柔滑的丝被,再较之眼前,这些金娇玉贵的娘娘嫔妃无不怨天恨地,嘤嘤啜泣,一夜过后,也不知淌下了多少眼泪。逢到这种时候,徽、钦二宗便心如针扎,愧疚无言,连身也不敢翻,唯有黯然神伤。父子俩仰面躺着,一边听着蒙在被中的抽咽之声,一边默默地望着棚顶,任由万千往事涌上心头。

    靖康二年(2)三月二十九,是徽、钦二宗刻骨铭心、至死难忘的日子。那一天,在金人的押送下,父子俩最后望了一眼令他们居于云端之上、号令天下万民的皇都,开始踏上了漫漫的北迁之途。行至黄河,两人洒泪相别。徽宗与太上皇后、亲王、皇孙、驸马、帝姬、妃嫔、宫女、采女及数万百姓为东路,由斡离布押解,经滑州走大名;钦宗与皇后、皇太子、妃嫔、宗室和不愿拥立张邦昌的少数官员及数万百姓为西路,由粘罕押解,北渡黄河走邯郸。之后两队人在燕京会合,年底去往中京(3),转年五月,又继续前往金都会宁府。

    一路之上,这些人既要忍受干渴和饥饿带来的痛苦,同时还要忍受金人的暴虐。在粘罕眼里,这些在宫中、府邸过着天仙般日子的男女,全然是无用的蠢物,因此待之甚恶,连牲口都不如。牲口尚能饱食草料,这些人每天只分得一块干硬的杂面饼子,水也只给喝一次。望着这些半死之人,粘罕自有道理,说是这样最好,既跑不了,又省去了屙屎撒尿的麻烦。在这一路中,钦宗赵桓的境况最惨。为防他自寻短见,遇到桥呀水的跳下,金人将之牢牢地缚在骡上,想抬抬身子也不能,结果才走几天,屁股便磨去一层皮肉,每遇颠簸,只疼得咬牙蹙眉,脸都扭曲得变了形。到了晚间,还要捆住手脚,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钦宗每每跪地苦求,涕泪俱下,看管金兵一脸厌烦,只当没听见。一日进城后歇息,有一挎篮老妇,见钦宗饿得实在可怜,手捧枣糕挤到跟前,被粘罕的亲兵过来一脚踹倒,挥鞭将人抽得满地乱滚。钦宗见了,唯有背过脸默默垂泪。斡离不管带的东路稍好些。由于收了两名帝姬侍寝,对徽宗便看顾许多,逢到高兴,还将吃剩的酒菜送些过去。至于其他人,饭食亦比粘罕一路稍宽,遇到前来卖食的小贩也不驱赶。只是才过几日,那些宫眷及青楼女子便宁愿忍受饥渴,也不敢多吃多喝一口。原来每要方便,金兵便跟着,也不管坡下树后,推倒便强行奸yín。有那年轻貌美的要去小解,回头一看,跟从者竟有七八个,吓得慌忙转回,宁肯尿在裤里。因此这一路女子所受得饥渴之罪并不比西边的一路少。

    自从两路合在一起北行,每到黄昏歇宿,女眷们便惊恐得如同恶魔将临。太阳一落山,便有孛堇、千户、氏族长及大小统兵将领依次前来挑人陪侍,只除了帝后和王公大臣的正配。到那拉人之时,无数宫眷贵妇嚎叫哭骂响成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拽断了衣袖,扯破了长裙。有那性情刚烈的,死死扒住牛车,任你皮鞭加身,头发抓去几绺,拼死就是不从。惹得金人恼了,将刀抽出,照着手腕便剁,或者干脆朝肋间一捅。可怜这些人非死即残,第二天被弃于道旁,再无人过问。眼见金贼施暴,男人们或背身,或蹲地,唯有掩面悲泣。待转天早上这些女子回来,那些王公大臣的眼神个个充满希冀——乞盼着能带些食物。倘自己的妾及婢女两手空空或带回的比他人少,那脸色便立刻冷热不同!全不想这些女子一旦进入营帐,便是踏入了十八层地狱,能自己走着回来,已是万般侥幸。那金贼半开化,不大避讳男女之事,加之帐内昏暗,凭你乖巧伶俐,侍酒陪宴,旋转歌舞,一旦兽性发作,也不管当不当着人,解开了便要发泄。汉人女子自幼受礼教灌输,哪个肯类同畜生,只为身陷魔窟,眼睛里看过多少粉颈溅血,也只好合身应承。两旁亲军校尉看着眼热,**燃起,便纷纷上前求赐,于是逐个轮赏,直到人被糟蹋得半昏半死,气息奄奄。但这还是头一遭,待人缓过,还要继续陪酒,金贼借着酒兴,还要再发兽性。宴席散后,众都统、孛堇、氏族长各选人侍寝,余下的被一哄抢走。倘有叫骂反抗的,结果最惨,被层层下送,由将而佐,由佐而尉,再由尉而兵。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已成行尸,头发蓬乱,目光呆滞,有的腮被挠破,有的下身淋血,还有的被咬去**,一个个活气全无,十人倒有八人被抬回,剩下的也是两腿蹒跚,跌跌撞撞,已然走不成路。你想人被祸害成这样,哪里还能带回吃食!好容易活着回来,还要遭受亲人白眼,于是便存了一死之心。待坐上牛车,这些人两眼发直,恍恍惚惚,一声不吭。逢到险路或过桥,牙一咬便纵身跳下,也有手拉着手的,成双成对跃入河中,直是一幕人间惨剧。从燕京出发时,尚有几万女子,待到了金都会宁府,仅剩数千而已,其余多死在途中(4)。这些人中有个别的侥幸被百姓救活,逃回南朝,金贼的兽行随之传遍。高宗闻后极为震怒,以至后来每遇献俘,皆下令斩杀,一个活的不留。

    与皇亲国戚不同,被虏的百姓却少受了许多罪。他们中有金匠、银匠、泥瓦石匠、木匠、漆匠、画匠等等,也有会造纸的,会酿酒的,会织布、染布、制衣、制帽的,总之五行八作各类人都有,甚至连做豆腐的也被裹挟在其中。金人将他们掳来,一是为了享受,二是为了繁荣百业——比起宋国之华美富庶,金国的城镇简直就是下三等的破街烂市!故这些人虽为草民,在金酋眼里却是大有用处,反不许骚扰。到后来金人贵族也学那赵宋皇室,成天沉湎于酒色歌舞、各种玩儿器,不思进取,以至一代甚于一代,当官的文恬武嬉,当兵的不再拼死,个中倒也不乏这些匠人们的一份功劳。

    在风雪止息的日子里,长夜万籁俱寂,外面的积雪映在窗纸上,泛出浅淡的月白色。父子二人一在炕北,一在炕南,各枕着手,追忆着往昔的一幕一幕。对逝去岁月的思恋,已成了他俩每天必做的功课。因为只有到了这时,两人才能不受打扰地重温那万万人之上的美好岁月。这种重温令他们忘却身处何地,给他们带来轻松,让他们再享帝王尊严。白天大家坐着,为了避免穷极无聊,总要挖空心思地从往昔岁月中找出一些有趣的话题。说到兴处时,便一发止不住,越来越空高兴,也不知是虚慰自己,还是架哄别人。待笑过之后,便是缄默,各人失神地看着眼前,直到有人打破沉闷,又找出新的话题。每到这时,父子俩最是尴尬,也最为心虚,因为哪怕此刻有谁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叹息,也会让二人羞愧难当,如坐针毡。虽说是君臣共处一室,饭食相同,坐卧相仿,除却称呼,尊卑之礼早已所剩无几,但曾经的至高无上仍会不时地提醒他们保持帝王尊严。一次饭后,下面的宫女伸手道了声“皇上,把碗递过来”,竟让赵桓不知所措。皇后训斥了几句,那宫女便哭个不停,满嘴都是“不活了,死了算了”,让炕上的人既怒且羞,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太上皇后好言劝慰了几句,才算平息。此等事出过几次后,炕上的人终于明白,面对遥遥无期的监禁,大家没什么不同,最终都将耗死在这异国他邦的边远之地,于是一切习以为常,没有谁再过分计较上下尊卑。然而不计较别人容易,不计较自己却难。父子俩虽不再把自己看成是君,是天,是临御九州万方的帝王,却不能不把自己看成是这间窝棚里仅有的两个男人。毕竟是因为他们,这些女人才来到这里,遭受这份活罪。因此一声叹息,哪怕是轻微的,也会刺痛他们作为男人的尊严。

    窗纸荧荧,外面四野俱寂。徽宗眼前出现了大庆殿,金龙盘柱,灿灿生辉。百官匍匐在地,三跪九叩,山呼拜舞。御座之上,一人头戴通天冠,身着衮龙袍,口含天宪,神态庄严——那是自己,自己曾经的过去。每到夜幕降临,凝晕殿灯火通明,丝竹之声缠绵悦耳,娇娘佳丽纱裹胴体,翩跹起舞。自己坐于案后,手把金卮,品着美酒仙露;轻动玉箸,尝着龙肝风胆,真个是把人间富贵享受到了极致。或许是应了道家的乐极生悲吧,自己才有今日之苦。赵佶头枕着手,仰面躺着,想着因果间的一幕一幕。不同于大车店,他们个个头里脚外。靠墙是年轻的太妃,呼气均匀,他有时会用左手摸上一把,末了又只好抽回。右侧是年衰的郑后,不停打着鼻鼾。郑后旁是皇后朱氏,再过去是儿子赵桓和婉仪王氏。六人同睡一床,长时不脱衣,不洗身,被中的气味儿刺鼻难闻,也不知藏了多少虱蚤!——大约叫花子便是这般过活吧!——叫花子?自己曾见过鹑衣百结的乞丐,那还是晚上悄然出宫时透过车窗看见的。轿车是往哪里去的?对了,是去曲院街的金线巷,寻访李师师。记得第一次相见,自己送上内府缝制的紫貂细绒短袄一件,绿光莹莹的瑟瑟珠两颗。随后打开一匣,里面是端溪风咮砚、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笔和剡溪绫纹纸一付,另有白金四镒(5)。李师师见了,樱唇半张,那一对美目,是何等的惊讶!对他看了又看,几番探问,都被他以笑遮掩。接下来玉手拨弦,歌喉婉转,发鬓厮磨,相偎送盏。半醉之后,李师师如瑶池仙子,边舞边唱了一曲,记得是直秘阁修撰曹觌的一首词:“桃靥红匀,梨腮粉薄,鸳径无尘。凤阁凌虚,龙池澄碧,芳意鳞鳞。清时酒圣花神,看内苑,风光又新。一部仙韶,九重鸾仗,天上长春。”李师师冰雪聪明,大约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接下来两人携手,共入香帐,温存无限,趣尽其趣。待他道明,师师白体而跪,那一份敬畏,那一份娇媚,让他心满意足,爱怜顿生,唯怕凉着,一把揽在身上……。间壁传来响动,接着草帘掀起,宫女摄脚进来添炭,随着一阵吹气拨弄,噼啪之声爆响,呛人的烟气开始弥漫。赵佶咳了两下。在他之后,一声接着一声,之后窸窸窣窣,一个个脑袋钻入被中。宫女站起身,看也不看这边,自提篮子去了。他两眼跟着,觉得那高挑的背影很像徐婕妤……

    撤离开封的前一天,粘罕与斡离布在帐中大摆筵席。饮酒间,有人提议应将两个宋帝和他们的宫眷唤来,歌舞助兴,以示大金国统驭万邦,威加天下。粘罕一听,立刻叫押来。斡离布想了想,让人找来金妇穿的大袄子、锦裙和两件光板羊皮短袄。不一时,徽、钦二宗及众妃嫔、帝姬被带进大帐。斡离布道:“那宋国皇帝,我军即将北归,带你们去朝见吾家天子,你们可愿意啊?”帐中金人齐笑。钦宗不敢开口。徽宗道:“二位元帅将我等强行扣留,何要问愿不愿意?”粘罕把眼一瞪:“问你便是看得起你,宋国已亡,难道你还把自己看做皇帝不成!”斡离布诡笑道:“我军将班师凯旋,众将高兴,准备了几件我朝衣服,还望你们换上,在酒席上为我等助兴。”说完摆手:“拿过去,让他们换上。”几名校尉逐个把衣裙抛与众妃嫔、帝姬,另有人把光板羊袄塞给了父子俩。在此等场合,易服等同易国,乃是大节,众宫眷齐齐将目光投向二帝。钦宗神态慌乱,抱着皮袄瑟瑟发抖,徽宗抗声道:“宋金各有国服,吾乃宋人,奈何要穿金服!”粘罕一拍桌案:“叫你穿便穿,哪里来的这些废话!”言罢喝令:“扒下他们衣服,将咱的换上——谁要是不从,就叫他们光着屁股伺候!”众将起了兴致,纷纷跟着叫嚷。几名校尉才要伸手,猛听“刺啦”一声,徐婕妤将锦裙扯作两半,用力摔在地上,接着柳眉竖起,手指粘罕道:“哪里托生出来的你们这班畜牲!不通人言,不懂人礼!杀人放火抢人钱财不算,还要让人穿你们的狗皮!呸!我偏不穿,杀了剐了也不穿!”粘罕先是一怔,待徐婕妤骂完,咬牙点头道:“好,撕的好!骂的好!有骨气!——来人,把这贱人与我杀了!还有谁不穿,一并成全他!”好个徐婕妤,平日里便是个刚强性儿,这会儿在敌酋面前,更见不屈,手指粘罕大骂,全无半点畏惧。有校尉抽刀上来,狠狠捅过,徐氏不躲不避,怒视良久,方仆身倒地。婉容郑氏和钦宗的昭仪吕氏平日里为人宽厚和气,凡事多取忍让,此时方见内里春秋,死死护住衣服,坚拒不穿,也先后被杀。徽宗赵佶跪在爱妃尸旁,痛声呼唤,被拽到一旁。钦宗赵桓平生头次见杀人,早吓得转过脸,浑身颤栗,不能自己。须臾,三具尸体被拖出。赵佶、赵桓父子无奈,只好穿上羊袄为金将轮流斟酒;众妃嫔、帝姬也在yín威下也换上金服含泪起舞。粘罕见一帮人悲悲啼啼,觉得扫兴,便让陪酒。众金将一哄而上,将人拉入座中搂住戏谑,强往嘴里灌酒,恣意蹂躏。徽宗小女富金,年不过十五,尚未长成,一直躲在父亲身后,被粘罕之子设也马看见,上前一把扯住,请为妻室。富金吓得躲在父亲怀里大哭。徽宗忍无可忍,朝粘罕抗声道:“元帅也有妻子儿女,何要做出这等强娶之事!”粘罕目露凶光,要他答应,不然就将人送入兵营。斡离不见状拦住,嘿嘿一笑道:“此乃好事,阿叔何要如此。”说着走到赵佶面前劝道:“汝等已沦为囚徒,当有自知。你若答应了,你女儿可安享富贵,你也能跟着沾光。不然的话,你想好了,此事可由得你!”徽宗无奈,只好默然受了设也马一拜,然后看着富金被拉走。粘罕这时放下脸,赏了一桌酒菜,唤父子二人入座,以示就此结亲。徽宗面对众妻女被人揽在怀里的模样,羞愧得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有脸吃喝!钦宗呆呆坐着,只同木人相仿。

    外面传来鸱鸮的叫声,“咕咕咕咕”连成一串,似哭似笑,静夜中让人听了心里发瘆,与那万岁山(6)间高亢悠长的鹤鸣全然两样。“山林岩壑日益高深,亭台楼观不可胜计。四方花竹奇石悉萃于斯,珍禽异兽无不毕有……”那是他亲笔撰写的《艮岳记》中的句子。想起万岁山,他仿佛又置身琉璃云阁,玉阶亭轩,苍松翠柏,层峦叠嶂之中。艮岳建好后,他独自游了几次,觉得一人观赏实在辜负了此山,便唤来众妃嫔和百余命妇同往览胜。站于万岁峰顶,下望漫山裙钗,独自己一个男身,那种雄驭群雌的豪壮之情,胜过俯视群臣拜舞多矣,非有亲身经历万难体会。记得李师师说过,自己不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多情才子。谁知竟让她言中,想不到花石纲(7)会激起那么大怨恨,以至于四方暴民揭竿而起。平乱过后,国力顿衰,接着便是金人铁骑滚滚而来……

    隔壁时断时续,似有嘤嘤哭声。徽宗知道,外间寒若冰窖,宫女们冻得睡不着,有时便偷着哭,抑或是在睡梦中哭——其中两个是各地送入宫中作为鼎器的采女,还不曾用过。那时身子尚未长成,现在也不过十六七岁,若不被金兵糟蹋,还应是处子之身。想到处子,他脑中便转出身边最宠信的道士林灵素。一次请教长寿之方,其手捻白髯道:“以处子为鼎器,采阴补阳,取坎填离(8),久而久之,自可长生。”打从那时起,每隔几日,他便临幸一处女,直到金兵打来为止。现在想想,此言不过是借故怂恿罢了。

    寒月东移,窗纸又亮了些。皇后朱氏蜷缩在赵桓腋下,睡梦中不时喃喃自语。钦宗爱怜地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感觉烫烫的,上面出了一层细汗,心里又疼又怕。前天起夜,朱氏着了凉,之后便恹恹的。没有医药,只好喝了一碗烧开的雪水,权当发汗引子。朱氏乃节度使之女,性情率真,笑声如铃,尤为难得的,是提笔即能成诗。去年四月,一行人走至白沟界河,有地方官吏摆酒相迎。粘罕闻朱氏善能诗文,便将之唤去,令作歌佐酒。朱氏无奈唱道:“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趋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望。”粘罕听了不乐,命其再唱。朱氏复开口:“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再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愿速归泉兮此愁可绝。”粘罕面带愠色,让过来陪酒,见不睬,便过去强扯衣裙。朱后勃然大怒,一头撞向堂柱,被粘罕手快抓住,总算保住了性命,却也倒地不省人事。见朱氏性烈,想着人死了无法向太宗交代,只好作罢,让抬了回去,从此再不敢招惹。赵桓巴巴地将人盼回,见额头高高肿起,又是敬服,又是心疼,抱在怀里不停呼唤,直到眼睛睁开方住。从那天起,朱氏变得寡言少语,尤其是“献俘”过后,一天也难得说句话。

    那是在今年八月初,一行人坐着牛车,面目憔悴,衣衫褴褛,好容易到了会宁府,才歇一日,便被带往坐落在宫城西南的金太祖阿骨打的陵庙。停下时,但见数面白幡高挑,由前而后依次写着:“俘宋太上皇帝赵佶”,“俘宋太后郑氏”,“俘宋皇帝赵桓”,“俘宋皇后朱氏”,“俘叛奴赵口(构)母妻”,“俘宋诸王驸马”,“俘宋两宫眷属”,“俘宋文武官员”等等。再看正殿,土砖泥瓦,不过三间,外墙只有一人高,同宋国小县的城隍、土地庙舍相仿。众多金人官吏分文武排在庙前两侧,不远处是金人百姓,一层又一层地引颈观看。至此父子俩方知是被押来行献俘礼,向金太祖谢罪。这时有官吏上来,喝令二人除去袍服,背披整张羊皮,左手执毡条,右手牵羊;其余自太后起,皆除去上衣,袒胸露背,羊皮罩身,列队排好。连那些已被占为姬妾的妃嫔、帝姬亦不能免。随后大礼使立于门前,高声唱道:“请皇帝陛下下舆,入就大次——”于是吴乞买入偏殿更衣。之后又唱:“请皇帝陛下向太祖皇帝献伐国之宝——”这时一队金将在斜也、粘罕、完颜昌、讹里朵、兀术的带领下,手捧缴来的皇帝玉玺、皇后宝玺、诸王公大臣及将军印信入庙,一一传至吴乞买手中,摆上宁神殿供案。待粘罕等人出来,大礼使再发高声:“向太祖皇帝献俘——”徽、钦二宗躬身低头,正懵懵懂懂,被人推了一把,于是手牵献羊,领着众娘娘等鱼贯而入,跪了满满一院。进不去的,便伏身在外。这时号角吹响,金太宗除去祭袍,一身戎装,手执利刃,将两只献羊宰杀,贡于案上。献俘完毕,赵佶父子等披着羊皮退出庙外,继续伏地。吴乞买开始带领群臣向阿骨打画像焚香祭拜。父子二人曲背如弓,至此方体味到何为亡国,何为辱没祖宗,何为至极屈辱!——自然也体味到了最难者一死。祭拜完毕,金太宗将一干人带到乾元殿,命宣读诏书,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宋钦宗为重昏候。第二日,金廷下令,将亲王、驸马等男丁遣散,给地耕种自养;宫眷自皇后以下备选,赏赐给皇族及文武官员,剩余的遣入女乐院(9)及浣衣院。这些人中多已有孕,皆被强行打胎。高宗皇帝的生母韦太妃时年三十八岁,被赐给了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之后生有两子。议和南归后,韦太后每年都要私托贺正旦使带去大量金银物品,箱笼封得严严,内装何物外人莫知。其薨后,遵照遗愿,高宗将母后遗物交与告哀使秘密带去,计有金器两千两,银器两万两,装有玻璃、玉器、香药的银丝盒十面,青红捻金锦两百匹;另有玉箫、玉笛、玉觱栗(10)、象牙笙、缕金琵琶、缕金龟筒嵇琴等大量玩物。自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献俘完毕后,朱氏望天无泪,几次寻死,皆被救活,转年开春,到底寻着机会,投水而亡。金人闻后,皆叹大宋男儿枉读了圣贤书,反不如一女子知辱有节。此时赵桓拥人在怀,最怕皇后执迷不悟,艰难路上抛他而去。

    每每想到身落至此,钦宗最痛恨的,便是六贼。在他看来,这一切皆是六贼倒行逆施所致。还在做太子时,他便闻知六贼卖官鬻爵,朝廷已支不起俸禄,唯有年年增加税赋,方能勉强周转。后来使人去吏部暗查,结果令人震惊:寄禄官员比哲宗朝增加了整整十倍,一个州竟有数个挂名的刺史、防御使和观察使,历朝积攒下来的库钱早被吃得精光。坊间遍传民谣:打破桶(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他曾说给父皇,但徽宗醉心长寿之术,痴迷吟诗作画,全然听不进去。待到金兵打来,朝廷已腐朽不堪,糜烂至极。面对行将亡国的破败局面,他这个新登基的皇帝,除了赔银割地,先保住大宋江山外,又能如何呢?因此斡离不一退,他便不顾太祖誓约,先拿六贼开刀。李彦、王黻、粱师成、童贯、朱勔或被赐死,或贬后追戮;因蔡京死在押解途中,恨犹难平,转赐其子蔡攸、蔡翛、蔡涤自尽,又杀了其党羽梁方平、赵良嗣,方稍解恨一二。现在想来,就杀了这些人,又有什么用呢?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屯里传来鸡鸣,棚顶渐渐有了亮色。钦宗眼皮开始发沉,最后终于昏昏睡去。睡梦中,他见到了一对夫妇——他的两个救命恩人。

    北行路上,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望着自己解押的五百余辆牛车,不由犯起了愁。那上面装的是各种祭器、礼器、乐器、馔具、斋具、宫中摆设、木器用具以及法驾、卤薄、旗幡、车辂、箱笼、冠服等等,全然叫不出个名,也不知用在何处。因想拉到会宁府后,太宗若问起,却如何作答?倘然错把祭器当成了礼器,把后宫用的摆到了前殿,岂不让那些来朝使节笑话?于是便找来宗室及孙傅、何栗、陈过庭等官员询问,结果都是一知半解,也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愿说。后有人告知秦桧曾在礼部任职奉祀,当备知详细,便与粘罕摆酒,将人唤来。秦桧初时不知何事,待得知要赐他官职,让他带着人,将宫中之物逐一写上名称用途,登记造册时,想着自己有忠义之名,便推说虽曾任职礼部,却只管贡举,其余并不知晓。粘罕听后将脸沉下。完颜昌一笑,道此事不用急,可回去慢慢想,说着拿起个胡饼,撕开了夹进些肉,塞在其手中。从大帐回来后,天已擦黑。秦桧将妻子王氏拉到一旁,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摸出胡饼递过,然后把金人的话悄悄说与。那王氏本是前朝宰相王珪的孙女,抚州知州王仲山的独女,自幼聪明伶俐,事事拔尖,成年后更是心机过人,能断敢为。时秦桧不过是个教书的孩子王,因考得进士被王珪看中,招为孙婿。两人成婚后,借助王珪的人脉,不上三四年,便由礼部属员升为祠部员外郎(11)。到了靖康年,秦桧瞅准机会,率先弹劾六贼,又成为台谏之首。那王氏见不过七八年的光景,丈夫便有了从三品的前程,想着自己离国夫人不远了,自是乐不可支。然而天运无常,大宋说完便完了,秦桧偏又写了《议状》,请求乞存赵氏,结果触怒金人,把一干人叫到城外审了半日,直让王氏心里七上八下,不停打鼓。秦桧回来后无事一般,反带着几分得意道:“金人不懂汉人,异姓皇帝如何立得?倘能听我等劝告,从赵氏宗族中选出一个,这拥立之功,秦某当属第一,到时就算不拜宰相,位列执政(12)总该不差。”王氏听后摇头:“金人既废了姓赵的,就有个亡宋的意思,如何还会再立个姓赵的?和你说了多少回,这会儿子乱,是用耳朵的时候,哪个要你动舌头去管金人的闲事,让我为你悬心!”不想给王氏说中,过了半月,大楚建立,夫妇俩便和其他反对拥立张邦昌的官员一同被关进了金军大营。北行开始后,王氏自思有去无回,心底的积怨便爆发了,火气上来时,两眉立起,把秦桧骂得狗血淋头。秦桧保全赵氏,金人认做是忠义,故而高看他一眼,不曾难为他。因此他最怕的,便是王氏那张三不管的嘴,一旦说破,那忠义岂不成了投机取巧!不要说给金人知道,就是给同僚们知道了,还不把他笑死!因此不住地低声哀求。那王氏何等精明,出气归出气,怎肯说破,带累着自己面上难看?因此高一声低一声,使外人听了,以为夫妻吵架。及至后来,饭食一天比一天少,直饿得她头昏眼花,没了力气,方收住舌头。这会儿王氏用衣袖挡着吃完胡饼,歇了口气道:“你也真实在,既然伸手了,何不多拿几个!”

    “我哪儿敢伸手,那是完颜昌硬塞给的。”

    王氏瞅着秦桧:“我还当你惦记着我呢,原来是人家塞给的!我算看透了,你只知道顾你那张脸,老娘就算饿死了,也是白活该!”

    “你瞧你,怎么又来了!”

    王氏停了停:“我问你,金人的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应是不应?”

    秦桧一脸为难:“我要是答应了,你看看那些人,还不把我骂死。”

    “我只见过饿死的,还没见过骂死的呢!”王氏说着转头瞥了一眼,“就那些人,不是我瞧不起,真有骨气的,一头撞出血来,才叫我佩服呢!——不也颠着屁股跟过来了么!”

    “你小声些!”

    “你呀,”王氏叹了口气,“真是没用!”

    打从这天起,完颜昌每晚都派亲随过来,悄悄塞给王氏一个夹肉胡饼。俗话说的,天下没有白送的礼,更何况是掌着他们生死的完颜昌!王氏对此心知肚明,只可恨秦桧顶着个“忠臣”帽子,驴倒架不倒,心里虽愿意,又担心名声颜面,却是难办。这日午歇,王氏去小解,远远瞥见金兵正在给赵桓解缚,待一泡尿撒完,便生出主张。到了晚间,先在边上燃起一堆小火,然后掰了一半饼子给丈夫道:“午时我去方便,看见完颜昌了。”

    “嗯。”秦桧用手遮着咬下一口,鼻子里应了一声。

    “我看他眼神不对,有那个意思呢!”

    “嗯?”秦桧立时停住。

    “甭这么看我。你也不想想,人家天天送饼子来,为的是甚?”王氏虽然年过三十,因不曾生养,仍是身段窈窕,一张瓜子脸粉白俏丽。

    “那是你想的,金人只动官员妾,不动官员妻。”

    “我想的?!”王氏柳眉挑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倒想指望你哪,天天灌一肚子风!和你说在前边,天底下不由人的事多了,到时可别怪我不念结发之情!”

    “你……你这又是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你扒开眼皮看明白了!大宋改了楚,皇帝姓了张,你天天这么装哑巴,屁也不放一个,却是为的谁!你当人家傻呀?若不知你底细,会这么让着你?等着你?”

    “我……我这不是有难处嘛!”

    “呸!做贼的雪天还不出来呢!你可倒好,不知轻重,立什么姓赵的,昏着心往刀头上撞!带累着老娘受这份活罪!早知道你是个没担当的,我当初嫁个扶犁的也强似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