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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回临江左岳飞战险恶 弃建康杜充始降金
第十四回 临江左岳飞战险恶 弃建康杜充始降金
建炎三年四月中，杜充率军抵达江宁，得知高宗已经复位，他便将军队留下，只身前往杭州觐见。高宗闻杜充来，既慰又喜。慰的是此人来勤王，足见忠心；喜得是杜充带来六万五千军，正好补上了御营军兵力不足，另外江宁属江防重地，吕颐浩如今入朝为相，也需有人去接替。因此一见面，高宗便道：“昔日光武帝曾对王霸言，‘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今朕有难，方见爱卿忠义。卿远在开封，千里靖难，尤为难得，若非心里有君，断不能如此！”杜充虽借勤王之名而来，到底是无诏擅离，叩见时不免忐忑，这会见如此说，忙倒地泣道：“臣初接陛下禅位诏书，虽深存疑惑，因未知缘由，不敢妄动。待派人探得实情，提兵前来，却已耽误了时日。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治罪。”高宗将之扶起，让坐下，又说了一堆亲热话，之后问到京师。杜充告知来时已令程昌寓招募壮勇，加固城防。高宗点头道：“既如此，开封文有程昌寓，武有阊勍，爱卿就不必回去了，留在江南吧。”之后授程昌寓为东京留守司留守，阊勍为副留守兼兵马都总管；加杜充为宣武军节度使，改授江淮宣抚使，令驻屯江宁。杜充押宝中彩，自是万般得意。时岳飞因有马军，不便在城里训练，遂请命驻扎到了建康东北的钟山。
这年七月，金太宗吴乞买接受四太子兀术的建议，决定趁着江南内乱，彻底根除赵宋，一统海内。八月初，金廷发布《伐康王晓告诸路文字》，同时倾全国之兵，分东、西、中三路大举南下。东边一路由完颜昌率领，攻取山东及淮北，西边一路仍由完颜娄室统带，进取陕西，逼向四川。中间一路兵势最为强盛，由原东路军和兀术新编练的女真兵组成，计十万余人，再加上辽及河北签军，总兵力在十四万上下。金太宗亲自点将，任命四太子兀术为中路军统帅。兀术接令后，征调了千挂大车，满载粮食，由签军护送，杀气腾腾直奔开封而去。
通问使才走，金人讨伐诏书便至，高宗别无它法，只好下定决心扼守长江。于是改杭州为临安府；改江宁为建康府，并将之升为行在，宣布自己将移跸建康，亲统六军与贼决战。与此同时，升吕颐浩为左仆射兼御营使；升杜充为右仆射兼建康行宫留守，用中书省印，一并节制王燮、韩世忠、刘光世等江上兵马。众臣见皇上要去建康，皆道金人此番声势浩大，圣驾不宜亲临险境，或可避向江鄂，或可暂去吴越。高宗不理，之后愤然下诏道：“朕欲定居建康，不复移陛。相比趋江鄂、驻吴越，山川形势，地理人情，孰安孰危，三省、枢密院官员可条俱以文。”见皇上动了肝火，并无人敢“条俱以文”，硬摆出一番道理去担责，于是满朝文武匆忙打点行装，准备跟着北上迁往建康。
这边南宋朝廷正准备迁往一线，那边金兀术已率军包围了滏阳城。磁州知州苏珪站在城楼上，见金兵铺天盖地，旌旗遍于四野，对身边守将道：“如今到处是匪患，粮食征不上来，城中仓廪空空，这仗却如何打？”众将凄然，道不用金人攻城，只围上一月半月，兵民皆死光光也。第二天，兀术射来书信，声言若降，并不杀一人，且有粮食相送。苏珪爬上成头，见果有粮车排满城下，由是放出哀声：“降与不降，诸位看着办吧！”说完回到衙中服毒自杀。那兀术开进城里，立刻张榜安民，发放粮食。此风一传，河北各州相继请降。兀术颇为得意，对昭武大将军、三路都统韩常及众将道：“知己知彼，方可用兵。尔等今日可解千挂粮车之用否？”众将由是钦佩不已。兀术又循循道：“汉人古兵家说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1）。此言甚善，尔等须切记。”除了韩常，那些将领连大字也不识一箩筐，哪里懂得什么“伐谋伐交”，一个个唯有点头称是而已。
相州、浚州先后降金的恶讯传到开封，程昌寓呆呆思了半日，召来众文武商议道：“金人大军将至，诸位帮着拿个主意，这开封到底守得守不得？”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拱手：“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但听吩咐便是。”程昌寓叹道：“我是不怕的。唯所虑者，一旦城破，金兵便要焚毁殿宇，肆行屠戮。果然到了那时，宗庙何存，百姓何存？程某实在是不忍呀！”众人纷纷点头。于是不等金兵过河，程昌寓便率部南逃至三百五十里外的蔡州（2）。大队中间有辆香车，里面坐着他新纳的名妓小心奴。程昌寓在开封为官一年有余，带走个院街女子，也算是他不忘京师，留在身边的一个活念想。
入主开封后，金兀术严禁士兵抢掠，并张出告示，但有骚扰百姓者，许民告发，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众将怏怏不乐。兀术开解道：“此地将永为大金所有，尔等不应再将之视为外邦。倘纵兵抢掠，逼民为匪，不要说税赋收不着，只怕粮食也难收一粒，咱却靠谁来养？那杜充不知此理，散兵为匪，你们都看见了，饿得连城池都守不了。尔等当引以为戒！”众将称是。兀术又道，“从这里到两淮，都将成为大金之地，我是不准抢的。过了江就不同了，就算捕获了康王朝廷，那南地湿热，咱也呆不住，到时你们自管放开手便是！”其实兀术诡诈，自有算盘，他心里想得是如何轻装过江，打赢这一仗。众金将做梦都想打到江南，亲眼见见那青楼翠阁，亭台水榭。尤其是江南女子，发髻高挽，杏眼柳眉，体态婀娜，让人在画中看了，恨不能一把抓出来。这会见太子如此说，一个个摩拳擦掌，两眼放光，只等一声令下，便杀向两淮，跨过长江。或言金兀术既已奏请一统天下，如何又说江南呆不住？其实那不过是慷慨陈词，让太宗听着舒服而已。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河北打了这些年，尚且不能全占，何况是偌大的江南！若要一统海内，唯有擒贼擒王，先抓住赵构再说。没了朝廷，江南自然一盘散沙，以后再一口一口吃掉不迟。
眼见金军势如破竹，占了东京开封又占南京商丘，兵锋直指两淮，高宗忙命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杨惟忠率军护送隆祐太后、宫眷及百官避往洪州（3），以备不测。之后命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扼守镇江府；命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扼守太平州；命周望为两浙宣抚使，进驻平江；命御营使司副五军统制官王民、颜孝恭、孟涓、刘经、鲁钰各率本军沿江左（4）布防；命御营前军统制官王燮驻屯建康，随时兵援各处。以上诸军统由杜充节制。部署完毕后，高宗与吕颐浩等几位重臣乘船从临安出发，沿运河先到平江府，然后准备从陆路前往建康，督励前线将士奋勇杀敌。
却说杜充坐镇建康，总领长江下游防务，手下人马合计超过了二十万，可谓兵权在握，重任在身。但说到底，他是弃京师而来，朝廷虽不明，诸将却尽知，因此毫无威望。加之他不懂军事，胡乱发令，众将对其多敷衍塞责，敬而远之。尤其是韩世忠、刘光世等大将，对他更是心存藐视，待理不理。杜充对此深为恼恨，便想出了个视察的法子，每到一处，必要寻出些事由，斩几名军官，然后将统制以下将佐训斥一番，杀鸡儆猴，借以立威。因此不上一月，死在他刀下的官佐已然过百，直让众将又恨又怕，最后连韩世忠、刘光世闻他来，也都找个借口，匆忙避往它处。
进入十月，金军攻克寿春（5）。在得知隆祐太后领着后宫及百官西逃后，兀术命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率五千精骑先西取光州（6），再南下黄州（7），然后过江进入荆湖，务必将太后一行生擒活拿。自己则率大队直接南下，先攻打庐州（8），再掉头向东，侧击建康。那兀术十分狡猾，知宋军必在建康一线沿江布设重兵，因此声东击西，先令签军去攻打六合、真州（9），迫近建康、镇江，做强渡之态，以此迷惑宋军。杜充一介文官，哪里懂这些，左也疑，右也疑，最后眼睛只盯着正前，自建康到镇江，令各军一字排开，严防死守，并下杀令，金兵突破了谁的防地，便拿谁问罪，到时定斩不饶。待其巡视时，但见百里江防，营寨相接，旌旗相连，不由暗自得意，道这等阵势，吓也把金兵吓退了，因此对江北动静，泰然处之，全然不听不问。十月底，对面六合被敌占领，金鼓之声昼夜不停。杜充对僚属笑道：“金人张势，想把杜某吓退，岂非做梦乎！”时兀术已克庐州，正向和州逼近。扈从高宗的张俊闻庐州失守，独自觐见道：“陛下，和州与建康只有一江之隔，金兵举足便可过来。杜相不知部署，每日以杀人为事，已惹得将士生怨离心。臣看建康必不能保，陛下还是早做决断，赶快回去吧。”高宗愕然：“杜充昨日还奏请朕过去，言江防固若金汤，可保一万，卿何以这样说？”张俊无奈，只好把听到的有关杜充自任东京留守以来的乖戾悖谬一一数出，然后道：“陛下请想，似这等造乱、畏敌、取巧之人，何能守住大江？”高宗由是生疑，找来吕颐浩询问，吕颐浩道：“臣与杜充同处相位，有些话不便出口。陛下既问，臣不得不实言。”继而历数杜充倒行逆施，与张俊所说一般无二。最后道，“如今诸将怨恨多矣，这大江能不能守住，实在难以指望，以臣之见，陛下还是返回临安，方为稳妥。”高宗惊愕良久，半晌方道：“临战换帅乃兵家大忌，还是先看看吧！”于是决定返驾。临行前，寄书与杜充，以朕躬欠安托词，告知稍见康复便回，末了谆谆告诫道：“大战在即，正赖将士用命。卿治军虽严，亦当恩威并施，以恩为主，切勿用酷，使将士生怨。”杜充看了，知有人告状，因冷笑道：“不严何以统率三军！待我先战退兀术，那时再去朝堂理论！”
十一月中旬，金兀术备足船只，突然从建康西南的马家渡大举过江。杜充接报后仓惶不知所措。城防军都统制陈淬，宣抚司护军统制岳飞再三请战，欲趁敌半渡，迎头通击。杜充听了，思虑再三，疑马家渡之敌为偏师，不肯抽调江防大兵，只答应陈淬率中军两万出战，以探虚实。陈淬不应。迁延两日后，经岳飞力陈，方许护军跟随出战，之后又勉强答应派王燮率部同往。二十日晨，三军会合于建康城北。岳飞提议，由陈淬军正面接敌，自己和王燮军为左右两翼，绕过去侧击敌腰。二人采纳，三军遂分头进发。时兀术已渡过了五万骑兵和两万步兵。这日上午，哨探飞报宋军出动。兀术对诸将道：“杜充真乃呆帅，所来何迟也！”言罢令骑兵当先迎上，步军在后为援。一时间，五万铁骑如洪流般向东滚滚而去，马蹄踏地之声震耳欲聋。行出不远，果见宋军旗帜，遂将队形散开，呈包抄之势冲上。这边陈淬见敌势浩大，一面令人急报杜充，告知金军大队已经过江，请速派援兵，一面列阵，摆开弓箭，阻遏金兵冲击之势。待箭雨飞出，陈淬举刀大喊：“弟兄们，报效国家正在此时，与我奋力杀贼！”言罢一拍战马，当先上去。士兵们见主将英勇，齐发一声喊，各举刀枪向前。一时间，铁器交响，双方交错在一起，展开混战。金兵在马上，居高临下，横冲直撞，往来砍杀十分得手。宋军在地上，既要躲避马匹，又要躲闪刀枪，一时陷入挨打境地，死伤甚众。陈淬见状忙喝道：“传令，先杀敌战马！”士兵们听了，再逞奋勇，冲入阵中，或砍马腿，或刺马身。转眼间，战马负痛狂颠，嘶鸣声此起彼伏，不少金兵从马背上摔下，才要爬起，便被结果了性命。金兀术见了，急忙挥旗，令齐头并进。于是相邻的骑兵，一队一队靠在一起，并力往前冲杀。宋军士兵无隙可乘，渐渐抵御不住，开始招架后退。兀术再度摇旗发令，两翼骑兵很快包抄而上。
就在陈淬军将要被围之时，王燮已至敌侧，见金骑甚众，便心生犹豫，驻足观望。那边韩常看见，当即命右前军冲上。王燮本就心存惧怕，见敌冲来，掉头便跑。陈淬左翼兵将看见，齐声喊道：“快报与陈帅，御营军跑啦！”里面正在苦战的将士一听，人人心慌，士气顿消，很快败下阵来，转身狂奔。陈淬急忙喝止，却哪里管用。一金将见他在那里大喊，摘下弓就是一箭，正中前胸。陈淬大叫落马。这时金骑驰过。可叹陈淬，被生生踩踏而死。
却说岳飞沿江绕至敌侧后，才要攻击，遥见金人步兵跟了上来，自己正处在骑、步空当之间，遂当机立断，令张宪率两营马军及牛皋骑兵斜刺里迎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又特别嘱咐：“敌步军在后，不知前面虚实。我率步军为两翼，张大声势，使敌误以为中了埋伏。记住，敌若败时，掩杀几里便回，不可远追。”张宪领命后当即率马军冲上。敌步军正在行进，毫无防备，猛见宋军骑兵举刀冲来，后面喊杀之声如同滚雷，已为遭遇埋伏，果然慌乱。然而这也只是片刻。金兵一路挟胜，到底看不上宋军，在金将的厉声喝斥下很快便稳住，之后散开，各挺弓箭刀枪准备迎战。时候不长，战马冲到近前，弓手先开始放箭。那金将本以为骑兵会就此勒马，自己好趁便杀上，不想眼前的宋军与其他宋军全然两样，不仅气势如虹，好似摧山一般，只那拨打雕翎之快之准，先就令人瞠目。及交上手，更见对方凶悍，枪锋出时，胸口洞穿，钢刀挥过，脖项半断，直让自己这边连连招架，惊悚后退。原来岳飞练兵，最重勇字。盖其深知，勇出于技，更源于心。因此反复强调，唯有众人勇，全军勇，方能震撼敌胆，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为此他每每将队伍拉至江边肃立，北望故土，激励将士勿忘雪耻，早复旧疆。那士兵皆来自北方，哪个不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望着滔滔江水，想着家园被占，人人紧握刀枪，个个眼中喷出怒火。如今北疆未复，金贼又追打过来，怎不激起岳军将士万千仇恨，杀起来又怎不狠勇万分！那金兵从未见这等生死不顾，杀人只同斩草的屠夫军，眼见前面的人成片倒下，后面的全然吓破了胆，喊过一声娘，掉头便跑。岳军骑兵哪里肯放，当即一磕马镫，挥舞刀枪，边追边杀。当初陈淬曾问岳飞，为何总是远避他军，自己在一隅训练？岳飞默然无语。盖孟母三迁，正为此时也！望着远去的骑兵，岳飞才舒口气，哨骑飞至，报王燮军逃，陈淬兵败。岳飞当即一惊，急朝东眺望，但见烟尘滚滚，似有大队骑兵折返的模样。由是定住心神，审度局势：两军一逃一败，自己已成孤军。如今北临大江，若往南走，步兵难逃追歼；若往西去，更有被围堵于江边之险。生死存亡，只在眼前一刻。望着烟尘越来越近，岳飞断然下令，一万步军排开，严阵以待。
却说兀术正催动骑兵追赶宋军，猛听身后大噪，心里咯噔一下，道了声“不好”，急唤过韩常，令其带着左、右前军继续追赶，然后命吹响号角，将左、中、右三军传回。不一刻，三军调头。兀术要过金瓜开山斧，一马当先，返身杀来。待到阵前，但见眼前的宋军整齐威武：硬弩手、强弓手前蹲后立，弩举弓张；校刀手、长枪手混合编队，横竖成行；十余武将各执兵器，立马阵前，身后一面面将旗随风飘扬，不由勒住缰绳，暗思这是谁家队伍，哪一支宋军，这般临死不惧！恰在这时，一阵江风吹来，中间一面纛旗转过，一个大大的“岳”字飘在眼前。兀术看罢先是一震，之后咬牙切齿：原来是他！真是冤家路窄，看我今日将尔踏成齑粉！才要举斧率军冲上，纛旗下一将银盔银甲，手提大枪，骑着一匹雪白的长鬃宝马从容出阵。
“来犯者，可是兀术？”岳飞走到阵中，直视过去。
金兀术上下打量，但见对方气宇轩昂，目光中含着三分轻蔑，不觉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再注目细看，方记起二郎庙、关公殿里的塑像，不由暗暗吃惊：此人相貌气度果然不凡！于是定了定神，带马上前道：“吾乃大金国四太子，来者可是岳飞？”
岳飞用眼在对方脸上略扫了扫，以言激道：“贼子兀术，既知吾名，何敢过江逞虐！”
兀术由是生怒：“那岳飞，你一个小小统制，手下不过万把人，休在本太子面前假作猖狂！”
“斡离不可是乃兄乎？吾手下败将耳！今日我便成全你，让你们兄弟二人在阴曹地府相见！”
兀术亦有万夫不当之勇，听罢怒不可遏：“那岳飞，休放大言！你死期已至，看斧！”说罢摆动大斧冲上，一心要活劈了岳飞，为兄长报仇。
岳飞正要速战，当即挺枪迎上，与之杀在一处。两边士兵见了，齐声呐喊助威。兀术身壮，天生臂力过人，金瓜大斧在他手里凤旋龙转，呼啸起风，但被碰上，轻者致残，重者丧命。岳飞神勇，好似天将临凡，沥泉钢枪使得随心所欲，疾时快如闪电，怒时倒海翻江，但被刺中，九死一生。一时间，两马盘旋，忽分忽合，铁器相碰，铿锵作响，把两边的士兵全然看呆了。十几个回合战过，见兀术武艺精强，短时难以取胜，岳飞借两马错镫的当口，将枪换手，待回转过来，猛一带缰绳，奔向了兀术右侧。原来岳飞练过左右战，此番要用反手胜他。那兀术未料岳飞来到外侧，心里顿生慌张，急倒手时，岳飞哪里容他，口中大吼一声“看枪”，红缨一闪，直刺过去。兀术道声不好，忙闪身躲避，却是迟了半步，钢锋正中肩胛。所幸他披得是镔铁甲，叶片又厚又硬，只刺进不到二寸。但见岳飞两臂一振，奋力上挑，将连甲皮绳崩断，并带起一块皮肉——却是甲叶，疼得兀术撕心裂肺地“哎呀”一声， 弃斧于地，伏马逃归本阵。岳飞见状，将沥泉枪举起。身后士兵见了，弓弩手飞步上前抵近放箭；长枪手、校刀手紧跟在后，趁敌骑东倒西歪的当口，跃上去挺枪便刺，挥刀便砍。那金兵未曾见过这等打法，全然无从施展——前面人马一倒，后面的想往上冲，却被阻住。岳军士兵抓住时机，长枪手从间隙跳入，挺枪专刺战马；待人被颠下，校刀手飞步窜上，举刀便剁；一长一短前后配合，敏捷如猿。那金贼拥在一起，毫无还手之力，先还干瞪眼看着，时候不长，便丢下千余具尸体，狼狈后退。岳军士兵见了也不追赶，而是退到人马尸体后，以为依托，严阵以待。
金兀术在阵后刚包扎完伤口，见数万骑兵败于步军之手，气得大骂，命扢叉兵（10）散开督战，敢有再退者立斩。时候不长，金兵重新聚拢，复又拼死冲上。岳军士兵不慌不忙，待敌靠近，先用箭射，随后突上前去，仍用前番战法，只杀得金骑进了退，退了又进，在两军中间形成了一道道尸垒。几番吃过亏，金兵不再硬冲，而是摘下弓与宋军隔空对射起来。一时间，箭羽往来，密集如蝗，只是相距太远，中箭的却不多。就在正面对峙之时，金骑在兀术指挥下，从两翼包抄上来，意在将宋军合围。岳飞见了，不断调士兵迎上，拼死抵御。然而金骑人众，越上越多，两侧战线迅速拉长。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口，西边烟尘腾起，张宪率军返回——原来众将贪杀，一直将金贼追至江边。岳飞急率亲兵上去，传令前营击敌左侧，中营击敌右侧；命牛皋跟着他去冲敌后阵。半刻不到，两支马军分头迎上，与敌骑展开激烈厮杀；岳飞则将沥泉枪一挥，率先带着百余亲兵朝江岸冲去，之后向东一甩头，直奔金骑后阵。
金兀术负痛坐在马上，心里恼怒万分：三万铁骑，休说面对万把步兵，就是面对十万宋军，将之击溃也只同吹气！当初跟随兄长在大鱼泺的石辇驿，以四千铁骑对辽主骑兵两万五千，几乎将天祚帝生擒！如今三万精骑，排山倒海一般，竟被万余步兵打退，还死伤累累，可不让人将肺气炸！于是咬牙切齿传令，各部务必拼死向前，将宋军围住全歼，不许放走一个！话音才落，但见百余骑兵斜刺里冲来，当先一人，银盔银甲，手擎一杆大枪，眼中喷火——正是岳飞。惊愕之余，急令侍卫亲军上前拦住。那一千扢叉兵是从完颜部族中精选出来的，个个勇悍无比，立刻蜂拥冲出。再看岳飞，回头招呼一声，双镫一磕，当先杀上，一杆大枪疾如闪电，眨眼便刺下马三四个。在他身后，百余亲兵迅速散开，各挺长枪，接住便杀，毫无惧色。兀术看罢，脸上露出狞笑：岳飞是死到临头，拼命来也！只是可惜，凭你再能打，也不过百十号人，终究难逃一死！就在扢叉兵将人团团围住，四下往里杀时，猛见一黑汉，胯下黑马，连腮胡须奓起，手舞一对铁锏，带着大队骑兵冲来。却是牛皋。由于刚杀过一阵，战马慢了些，所以落在了后面。那牛皋最敬岳飞，见被围住，登时红了眼，一声怒吼如同炸雷，双锏举起，万事抛诸脑后，冲上去连抡带砸，嘁吃咔嚓，左右挥舞，转眼便打下马十几个，把后面的扢叉兵吓得纷纷闪避。兀术看罢，倒吸口气——却是哪来的一尊魔头！牛皋身后的骑兵见主将发威，立时精神大振，人人高声呐喊，个个舍生忘死，与敌展开血肉搏杀。那扢叉兵虽凶悍，却未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半刻不到，便抵御不住，开始动摇。这时一员金将大喊：“不许退！敢退者斩！”之后手舞一柄大刀，直接冲向牛皋。原来此人是兀术的族弟，扢叉兵统领完颜宗羽，亦有万夫不当之勇。牛皋见了，嘴里道声：“兔崽子，爷爷正要寻你！”说罢挥动双锏迎上。眨眼两人相遇，大刀当先劈下。牛皋振起奋勇，双锏架住，“铛”的一声，之后右锏一摆，将刀拨开，借助马的冲力，一个饿虎扑食，左锏挟风带电，劈头砸下，正中盔顶。那宗羽哼也未哼，两眼一翻，滚落马下。扢叉兵见一个回合不到，主将便死，只吓得纷纷掉头，磕马便跑。牛皋大喝一声：“龟儿子，却往哪里走！”纵骑追上，也不分左右，或人或马，够着便砸。那战马负痛，昂首嘶鸣，东奔西窜，很快便开出一条道路。牛皋左右张望，一眼瞥见岳飞，当即驰马过去。此时岳飞正带着亲兵浴血奋战，见敌开始退却，便抬眼寻那兀术，却不见了踪影。原来完颜宗羽被打落马后，兀术一看扢叉兵崩溃就在顷刻，想着自己带伤，掉头先走了。主帅一去，人心涣散，扢叉兵亦开始逃离。这时见牛皋上来，岳飞急道：“牛将军，我去掩杀兀术，你带人去冲金贼后腰！”说罢回手一指。牛皋听了，当即招呼部下，调转头直奔中段杀去。两人一东一西，就此分手。岳飞命亲兵散开，驱羊一般在后追赶，不使扢叉兵停下。牛皋则挥动双锏，率先冲入敌阵。中段金兵受此一击，登时慌乱，加之主帅和扢叉兵不见了踪影，战心顿失，纷纷溃逃。中间一垮，带动两边，如大堤渐次崩塌一般，整个金兵立时溃败，纷纷向东逃窜。或言如何只见牛皋，不见王贵？却是坐骑受了伤，没有跟上。再说岳飞追了一阵，回头看看，身后金兵漫地跟来，当即招呼亲兵停止追击，然后转向南绕路而回。与诸将相见后，立刻传令马军停止追击，步军迅速清理战场，抬出伤员，寻找马匹搭上，向南转移。岳军士兵听罢散开，该杀的杀，该背的背，很快清理完毕，向南急速撤离。牛皋的骑兵牵着马，驮载伤兵在前，中间是步兵；岳飞等了一阵，待两营马军转回，亲自率领断后。整个队伍先南后东，直到下午申时，方辗转绕回钟山。
就在岳飞撤离后，兀术跑过一阵，勒马停住。亲随上前，将之搀下马，扶在一块石上坐下。兀术只觉右肩已不能动，用手摸时，洇洇出血，只疼得他脸颊哆嗦，强忍着细喘粗气。再看士兵，一个个盔歪甲斜，狼狈不堪。想要发泄时，却不知该骂谁！又怕触动伤口，只好咬紧牙，把怒火压在肚里。时候不长，大将韩常押着万余俘虏返回。看到眼前景象，不禁懵然，想不出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遭遇了何种变故，让谁给打成这样！待下马上前，一见兀术铠甲撕裂，胸前带血，更是惊诧不已，忙开口探问。兀术没好气道：“你如何才回来，耽误了这些时候！” 韩常赶忙回答：“俘虏们徒步，又有受伤的，得押着他们，所以慢了些。殿下，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何事？”兀术一脸丧气：“怎么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及返回战场，兀术几近发疯：遍地皆是金尸，没几个带活气的！大致数过后，马军与步军加起来折损了将近五千人，还不算延伸向马家渡的遗尸。怒过之后，下令将俘虏全部杀死，投入江中，以祭奠阵亡将士！一时间，浮尸满江，漂向下游。驻守在镇江的韩世忠看见，料建康行将不保，遂率军退往江阴。
还在陈淬盼望救兵时，杜充接报后想得却是江防已破，建康危殆，此时不走，与城俱亡！因此急带着剩余的城防军以增援为名出城来到江边瞭望动静。待哨探飞报王燮、陈淬两军大败，岳飞军不知去向后，不但不去接应，反而向东一路狂奔。沿江有数十寨守军，看见之后，也不用下令，或跟在后面，或四散而去。仅仅一个半时辰，高宗指望的江防便彻底崩溃。当日晚，杜充过江避至真州，驻于天庆观。时百姓已逃散，无处取粮，只好杀马。手下众将眼见无望，多带兵自走。第二天清点，身边仅剩两万余人。
得知杜充逃走，城中一时大乱，人人迭脚大骂，道杜相公平日只知作威福，枉斩了多少人，金兵来了却自家先跑，朝廷真是瞎了眼，用了这等没人心的混账，可不坑苦了我等百姓！江东安抚使陈邦光急入留守司商议，众官员皆道城已无兵可守，唯有迎降方可保全百姓。通判杨邦乂有丈夫气，拍案怒叱群僚。众人只当没听见，一个个跟着陈邦光，出北门迎候金兵。望着空空的署衙，杨邦义越想越怒火中烧，便叫人将上马石摆在衙前，自己正冠而坐，专待敌至。午时过后，兀术骑马过来，见一官员端坐石上，两眉倒竖，气宇昂昂，遂勒缰喝问：“尔是何人，敢在本太子面前坐而不跪！”陈邦光忙躬身上前：“太子殿下，此人名叫杨邦乂，最是个不识时务、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未说完，杨邦义“呸”地一声啐过，以手指道：“无骨败类，尚知有耻乎！杜充逃离，建康不保，汝等四散也就罢了，如何忘了祖宗，忘了大宋，屈膝降敌，认贼作父！汝等皮囊乃炎黄所给，冠裳乃朝廷所赐，书读的是孔孟，身立的是忠孝，如何将这些都背弃了！出卖城池与番狗，难道不怕千夫所指，遗臭子孙！”陈邦光及身后僚属听了，一个个脸上忽红忽白，眼皮也不敢抬。兀术大怒，喝令将人绑了，推到街市斩首。杨邦义大笑而去，慷慨赴死。兀术望影感叹：“真忠义之士也！”又转对众降官道：“建康城池甚固，汝等若都似此人，率民据守，吾岂得轻进乎？——汝等既降，当用心效命，不可再有他想！”说完让人搀扶下马，阔步走进衙内。众降官低头耷耳，跟随在后。转过天，闻杜充在真州，便让降官送去书信，内中道：“若降，当封以中原，如张邦昌故事。”杜充见信思了半晌，料定宋亡只在数月，遂带兵返回建康，伏地叩见新主。
得知杜充弃建康，韩世忠弃镇江，刘光世弃太平州，高宗大惊，慌忙避往越州（11）。数日后，杜充降金之信传来，高宗两日未出屋，后经吕颐浩几番劝解，方凄然道：“充乃三朝老臣，为朕所最信任者，擢为右相，托以二十万军，奈何不战自溃，率先降金，这叫朕……叫朕还敢相信何人！”吕颐浩道：“陛下且勿忧伤。越州近海，倘有万一，可泛舟海上。臣所虑者，是太后、宫眷、百官避于洪州，须防兀术另遣军南下，此事至为要紧。”高宗忙问对策，吕颐浩道：“陛下当亲下手诏，令刘光世火速移屯江州，以为屏蔽，方可确保万全。”高宗依从。随侍的翰林学士汪藻闻败，愤然上疏，请惩治诸将，内中道：“王燮守建康，韩世忠守京口，刘光世守太平，均不战而逃。臣以为，如今非常之时，虽不能都斩，亦应杀一儆百。臣请诛先遁者王燮，余视情贬官降级，以严明军法，警示后来。”高宗见疏苦笑，亲写手札对上述诸将逐个抚慰，嘱咐收拢散兵，整训再战。末了道：“众寡不敌，理宜矜恤，朕不追责。唯盼爱卿勿忘国耻，勉以自强。朕日盼捷音。”之后又以极卑躬的言辞给兀术写了一封乞和信，派京东路转运判官杜时亮为奉使大金军前使，乞求兀术缓师罢兵。
宋军江防全线崩溃，沿江重镇非弃即降，令兀术雄心复振，不再将马家渡受挫放在心上。这天见过杜时亮，看着乞和信，嘴里不由念出：“……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焉，何要殿下劳师远征然后为快哉！”读罢得意一笑：“既然如此，你家康王就当亲自来见我，遣你来岂不是虚言哄骗？”言罢将人赶出。十一月下旬，兀术亲率十几万大军开始南征，誓要生擒赵构。
建炎三年四月中，杜充率军抵达江宁，得知高宗已经复位，他便将军队留下，只身前往杭州觐见。高宗闻杜充来，既慰又喜。慰的是此人来勤王，足见忠心；喜得是杜充带来六万五千军，正好补上了御营军兵力不足，另外江宁属江防重地，吕颐浩如今入朝为相，也需有人去接替。因此一见面，高宗便道：“昔日光武帝曾对王霸言，‘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今朕有难，方见爱卿忠义。卿远在开封，千里靖难，尤为难得，若非心里有君，断不能如此！”杜充虽借勤王之名而来，到底是无诏擅离，叩见时不免忐忑，这会见如此说，忙倒地泣道：“臣初接陛下禅位诏书，虽深存疑惑，因未知缘由，不敢妄动。待派人探得实情，提兵前来，却已耽误了时日。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治罪。”高宗将之扶起，让坐下，又说了一堆亲热话，之后问到京师。杜充告知来时已令程昌寓招募壮勇，加固城防。高宗点头道：“既如此，开封文有程昌寓，武有阊勍，爱卿就不必回去了，留在江南吧。”之后授程昌寓为东京留守司留守，阊勍为副留守兼兵马都总管；加杜充为宣武军节度使，改授江淮宣抚使，令驻屯江宁。杜充押宝中彩，自是万般得意。时岳飞因有马军，不便在城里训练，遂请命驻扎到了建康东北的钟山。
这年七月，金太宗吴乞买接受四太子兀术的建议，决定趁着江南内乱，彻底根除赵宋，一统海内。八月初，金廷发布《伐康王晓告诸路文字》，同时倾全国之兵，分东、西、中三路大举南下。东边一路由完颜昌率领，攻取山东及淮北，西边一路仍由完颜娄室统带，进取陕西，逼向四川。中间一路兵势最为强盛，由原东路军和兀术新编练的女真兵组成，计十万余人，再加上辽及河北签军，总兵力在十四万上下。金太宗亲自点将，任命四太子兀术为中路军统帅。兀术接令后，征调了千挂大车，满载粮食，由签军护送，杀气腾腾直奔开封而去。
通问使才走，金人讨伐诏书便至，高宗别无它法，只好下定决心扼守长江。于是改杭州为临安府；改江宁为建康府，并将之升为行在，宣布自己将移跸建康，亲统六军与贼决战。与此同时，升吕颐浩为左仆射兼御营使；升杜充为右仆射兼建康行宫留守，用中书省印，一并节制王燮、韩世忠、刘光世等江上兵马。众臣见皇上要去建康，皆道金人此番声势浩大，圣驾不宜亲临险境，或可避向江鄂，或可暂去吴越。高宗不理，之后愤然下诏道：“朕欲定居建康，不复移陛。相比趋江鄂、驻吴越，山川形势，地理人情，孰安孰危，三省、枢密院官员可条俱以文。”见皇上动了肝火，并无人敢“条俱以文”，硬摆出一番道理去担责，于是满朝文武匆忙打点行装，准备跟着北上迁往建康。
这边南宋朝廷正准备迁往一线，那边金兀术已率军包围了滏阳城。磁州知州苏珪站在城楼上，见金兵铺天盖地，旌旗遍于四野，对身边守将道：“如今到处是匪患，粮食征不上来，城中仓廪空空，这仗却如何打？”众将凄然，道不用金人攻城，只围上一月半月，兵民皆死光光也。第二天，兀术射来书信，声言若降，并不杀一人，且有粮食相送。苏珪爬上成头，见果有粮车排满城下，由是放出哀声：“降与不降，诸位看着办吧！”说完回到衙中服毒自杀。那兀术开进城里，立刻张榜安民，发放粮食。此风一传，河北各州相继请降。兀术颇为得意，对昭武大将军、三路都统韩常及众将道：“知己知彼，方可用兵。尔等今日可解千挂粮车之用否？”众将由是钦佩不已。兀术又循循道：“汉人古兵家说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1）。此言甚善，尔等须切记。”除了韩常，那些将领连大字也不识一箩筐，哪里懂得什么“伐谋伐交”，一个个唯有点头称是而已。
相州、浚州先后降金的恶讯传到开封，程昌寓呆呆思了半日，召来众文武商议道：“金人大军将至，诸位帮着拿个主意，这开封到底守得守不得？”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拱手：“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但听吩咐便是。”程昌寓叹道：“我是不怕的。唯所虑者，一旦城破，金兵便要焚毁殿宇，肆行屠戮。果然到了那时，宗庙何存，百姓何存？程某实在是不忍呀！”众人纷纷点头。于是不等金兵过河，程昌寓便率部南逃至三百五十里外的蔡州（2）。大队中间有辆香车，里面坐着他新纳的名妓小心奴。程昌寓在开封为官一年有余，带走个院街女子，也算是他不忘京师，留在身边的一个活念想。
入主开封后，金兀术严禁士兵抢掠，并张出告示，但有骚扰百姓者，许民告发，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众将怏怏不乐。兀术开解道：“此地将永为大金所有，尔等不应再将之视为外邦。倘纵兵抢掠，逼民为匪，不要说税赋收不着，只怕粮食也难收一粒，咱却靠谁来养？那杜充不知此理，散兵为匪，你们都看见了，饿得连城池都守不了。尔等当引以为戒！”众将称是。兀术又道，“从这里到两淮，都将成为大金之地，我是不准抢的。过了江就不同了，就算捕获了康王朝廷，那南地湿热，咱也呆不住，到时你们自管放开手便是！”其实兀术诡诈，自有算盘，他心里想得是如何轻装过江，打赢这一仗。众金将做梦都想打到江南，亲眼见见那青楼翠阁，亭台水榭。尤其是江南女子，发髻高挽，杏眼柳眉，体态婀娜，让人在画中看了，恨不能一把抓出来。这会见太子如此说，一个个摩拳擦掌，两眼放光，只等一声令下，便杀向两淮，跨过长江。或言金兀术既已奏请一统天下，如何又说江南呆不住？其实那不过是慷慨陈词，让太宗听着舒服而已。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河北打了这些年，尚且不能全占，何况是偌大的江南！若要一统海内，唯有擒贼擒王，先抓住赵构再说。没了朝廷，江南自然一盘散沙，以后再一口一口吃掉不迟。
眼见金军势如破竹，占了东京开封又占南京商丘，兵锋直指两淮，高宗忙命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杨惟忠率军护送隆祐太后、宫眷及百官避往洪州（3），以备不测。之后命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扼守镇江府；命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扼守太平州；命周望为两浙宣抚使，进驻平江；命御营使司副五军统制官王民、颜孝恭、孟涓、刘经、鲁钰各率本军沿江左（4）布防；命御营前军统制官王燮驻屯建康，随时兵援各处。以上诸军统由杜充节制。部署完毕后，高宗与吕颐浩等几位重臣乘船从临安出发，沿运河先到平江府，然后准备从陆路前往建康，督励前线将士奋勇杀敌。
却说杜充坐镇建康，总领长江下游防务，手下人马合计超过了二十万，可谓兵权在握，重任在身。但说到底，他是弃京师而来，朝廷虽不明，诸将却尽知，因此毫无威望。加之他不懂军事，胡乱发令，众将对其多敷衍塞责，敬而远之。尤其是韩世忠、刘光世等大将，对他更是心存藐视，待理不理。杜充对此深为恼恨，便想出了个视察的法子，每到一处，必要寻出些事由，斩几名军官，然后将统制以下将佐训斥一番，杀鸡儆猴，借以立威。因此不上一月，死在他刀下的官佐已然过百，直让众将又恨又怕，最后连韩世忠、刘光世闻他来，也都找个借口，匆忙避往它处。
进入十月，金军攻克寿春（5）。在得知隆祐太后领着后宫及百官西逃后，兀术命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率五千精骑先西取光州（6），再南下黄州（7），然后过江进入荆湖，务必将太后一行生擒活拿。自己则率大队直接南下，先攻打庐州（8），再掉头向东，侧击建康。那兀术十分狡猾，知宋军必在建康一线沿江布设重兵，因此声东击西，先令签军去攻打六合、真州（9），迫近建康、镇江，做强渡之态，以此迷惑宋军。杜充一介文官，哪里懂这些，左也疑，右也疑，最后眼睛只盯着正前，自建康到镇江，令各军一字排开，严防死守，并下杀令，金兵突破了谁的防地，便拿谁问罪，到时定斩不饶。待其巡视时，但见百里江防，营寨相接，旌旗相连，不由暗自得意，道这等阵势，吓也把金兵吓退了，因此对江北动静，泰然处之，全然不听不问。十月底，对面六合被敌占领，金鼓之声昼夜不停。杜充对僚属笑道：“金人张势，想把杜某吓退，岂非做梦乎！”时兀术已克庐州，正向和州逼近。扈从高宗的张俊闻庐州失守，独自觐见道：“陛下，和州与建康只有一江之隔，金兵举足便可过来。杜相不知部署，每日以杀人为事，已惹得将士生怨离心。臣看建康必不能保，陛下还是早做决断，赶快回去吧。”高宗愕然：“杜充昨日还奏请朕过去，言江防固若金汤，可保一万，卿何以这样说？”张俊无奈，只好把听到的有关杜充自任东京留守以来的乖戾悖谬一一数出，然后道：“陛下请想，似这等造乱、畏敌、取巧之人，何能守住大江？”高宗由是生疑，找来吕颐浩询问，吕颐浩道：“臣与杜充同处相位，有些话不便出口。陛下既问，臣不得不实言。”继而历数杜充倒行逆施，与张俊所说一般无二。最后道，“如今诸将怨恨多矣，这大江能不能守住，实在难以指望，以臣之见，陛下还是返回临安，方为稳妥。”高宗惊愕良久，半晌方道：“临战换帅乃兵家大忌，还是先看看吧！”于是决定返驾。临行前，寄书与杜充，以朕躬欠安托词，告知稍见康复便回，末了谆谆告诫道：“大战在即，正赖将士用命。卿治军虽严，亦当恩威并施，以恩为主，切勿用酷，使将士生怨。”杜充看了，知有人告状，因冷笑道：“不严何以统率三军！待我先战退兀术，那时再去朝堂理论！”
十一月中旬，金兀术备足船只，突然从建康西南的马家渡大举过江。杜充接报后仓惶不知所措。城防军都统制陈淬，宣抚司护军统制岳飞再三请战，欲趁敌半渡，迎头通击。杜充听了，思虑再三，疑马家渡之敌为偏师，不肯抽调江防大兵，只答应陈淬率中军两万出战，以探虚实。陈淬不应。迁延两日后，经岳飞力陈，方许护军跟随出战，之后又勉强答应派王燮率部同往。二十日晨，三军会合于建康城北。岳飞提议，由陈淬军正面接敌，自己和王燮军为左右两翼，绕过去侧击敌腰。二人采纳，三军遂分头进发。时兀术已渡过了五万骑兵和两万步兵。这日上午，哨探飞报宋军出动。兀术对诸将道：“杜充真乃呆帅，所来何迟也！”言罢令骑兵当先迎上，步军在后为援。一时间，五万铁骑如洪流般向东滚滚而去，马蹄踏地之声震耳欲聋。行出不远，果见宋军旗帜，遂将队形散开，呈包抄之势冲上。这边陈淬见敌势浩大，一面令人急报杜充，告知金军大队已经过江，请速派援兵，一面列阵，摆开弓箭，阻遏金兵冲击之势。待箭雨飞出，陈淬举刀大喊：“弟兄们，报效国家正在此时，与我奋力杀贼！”言罢一拍战马，当先上去。士兵们见主将英勇，齐发一声喊，各举刀枪向前。一时间，铁器交响，双方交错在一起，展开混战。金兵在马上，居高临下，横冲直撞，往来砍杀十分得手。宋军在地上，既要躲避马匹，又要躲闪刀枪，一时陷入挨打境地，死伤甚众。陈淬见状忙喝道：“传令，先杀敌战马！”士兵们听了，再逞奋勇，冲入阵中，或砍马腿，或刺马身。转眼间，战马负痛狂颠，嘶鸣声此起彼伏，不少金兵从马背上摔下，才要爬起，便被结果了性命。金兀术见了，急忙挥旗，令齐头并进。于是相邻的骑兵，一队一队靠在一起，并力往前冲杀。宋军士兵无隙可乘，渐渐抵御不住，开始招架后退。兀术再度摇旗发令，两翼骑兵很快包抄而上。
就在陈淬军将要被围之时，王燮已至敌侧，见金骑甚众，便心生犹豫，驻足观望。那边韩常看见，当即命右前军冲上。王燮本就心存惧怕，见敌冲来，掉头便跑。陈淬左翼兵将看见，齐声喊道：“快报与陈帅，御营军跑啦！”里面正在苦战的将士一听，人人心慌，士气顿消，很快败下阵来，转身狂奔。陈淬急忙喝止，却哪里管用。一金将见他在那里大喊，摘下弓就是一箭，正中前胸。陈淬大叫落马。这时金骑驰过。可叹陈淬，被生生踩踏而死。
却说岳飞沿江绕至敌侧后，才要攻击，遥见金人步兵跟了上来，自己正处在骑、步空当之间，遂当机立断，令张宪率两营马军及牛皋骑兵斜刺里迎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又特别嘱咐：“敌步军在后，不知前面虚实。我率步军为两翼，张大声势，使敌误以为中了埋伏。记住，敌若败时，掩杀几里便回，不可远追。”张宪领命后当即率马军冲上。敌步军正在行进，毫无防备，猛见宋军骑兵举刀冲来，后面喊杀之声如同滚雷，已为遭遇埋伏，果然慌乱。然而这也只是片刻。金兵一路挟胜，到底看不上宋军，在金将的厉声喝斥下很快便稳住，之后散开，各挺弓箭刀枪准备迎战。时候不长，战马冲到近前，弓手先开始放箭。那金将本以为骑兵会就此勒马，自己好趁便杀上，不想眼前的宋军与其他宋军全然两样，不仅气势如虹，好似摧山一般，只那拨打雕翎之快之准，先就令人瞠目。及交上手，更见对方凶悍，枪锋出时，胸口洞穿，钢刀挥过，脖项半断，直让自己这边连连招架，惊悚后退。原来岳飞练兵，最重勇字。盖其深知，勇出于技，更源于心。因此反复强调，唯有众人勇，全军勇，方能震撼敌胆，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为此他每每将队伍拉至江边肃立，北望故土，激励将士勿忘雪耻，早复旧疆。那士兵皆来自北方，哪个不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望着滔滔江水，想着家园被占，人人紧握刀枪，个个眼中喷出怒火。如今北疆未复，金贼又追打过来，怎不激起岳军将士万千仇恨，杀起来又怎不狠勇万分！那金兵从未见这等生死不顾，杀人只同斩草的屠夫军，眼见前面的人成片倒下，后面的全然吓破了胆，喊过一声娘，掉头便跑。岳军骑兵哪里肯放，当即一磕马镫，挥舞刀枪，边追边杀。当初陈淬曾问岳飞，为何总是远避他军，自己在一隅训练？岳飞默然无语。盖孟母三迁，正为此时也！望着远去的骑兵，岳飞才舒口气，哨骑飞至，报王燮军逃，陈淬兵败。岳飞当即一惊，急朝东眺望，但见烟尘滚滚，似有大队骑兵折返的模样。由是定住心神，审度局势：两军一逃一败，自己已成孤军。如今北临大江，若往南走，步兵难逃追歼；若往西去，更有被围堵于江边之险。生死存亡，只在眼前一刻。望着烟尘越来越近，岳飞断然下令，一万步军排开，严阵以待。
却说兀术正催动骑兵追赶宋军，猛听身后大噪，心里咯噔一下，道了声“不好”，急唤过韩常，令其带着左、右前军继续追赶，然后命吹响号角，将左、中、右三军传回。不一刻，三军调头。兀术要过金瓜开山斧，一马当先，返身杀来。待到阵前，但见眼前的宋军整齐威武：硬弩手、强弓手前蹲后立，弩举弓张；校刀手、长枪手混合编队，横竖成行；十余武将各执兵器，立马阵前，身后一面面将旗随风飘扬，不由勒住缰绳，暗思这是谁家队伍，哪一支宋军，这般临死不惧！恰在这时，一阵江风吹来，中间一面纛旗转过，一个大大的“岳”字飘在眼前。兀术看罢先是一震，之后咬牙切齿：原来是他！真是冤家路窄，看我今日将尔踏成齑粉！才要举斧率军冲上，纛旗下一将银盔银甲，手提大枪，骑着一匹雪白的长鬃宝马从容出阵。
“来犯者，可是兀术？”岳飞走到阵中，直视过去。
金兀术上下打量，但见对方气宇轩昂，目光中含着三分轻蔑，不觉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再注目细看，方记起二郎庙、关公殿里的塑像，不由暗暗吃惊：此人相貌气度果然不凡！于是定了定神，带马上前道：“吾乃大金国四太子，来者可是岳飞？”
岳飞用眼在对方脸上略扫了扫，以言激道：“贼子兀术，既知吾名，何敢过江逞虐！”
兀术由是生怒：“那岳飞，你一个小小统制，手下不过万把人，休在本太子面前假作猖狂！”
“斡离不可是乃兄乎？吾手下败将耳！今日我便成全你，让你们兄弟二人在阴曹地府相见！”
兀术亦有万夫不当之勇，听罢怒不可遏：“那岳飞，休放大言！你死期已至，看斧！”说罢摆动大斧冲上，一心要活劈了岳飞，为兄长报仇。
岳飞正要速战，当即挺枪迎上，与之杀在一处。两边士兵见了，齐声呐喊助威。兀术身壮，天生臂力过人，金瓜大斧在他手里凤旋龙转，呼啸起风，但被碰上，轻者致残，重者丧命。岳飞神勇，好似天将临凡，沥泉钢枪使得随心所欲，疾时快如闪电，怒时倒海翻江，但被刺中，九死一生。一时间，两马盘旋，忽分忽合，铁器相碰，铿锵作响，把两边的士兵全然看呆了。十几个回合战过，见兀术武艺精强，短时难以取胜，岳飞借两马错镫的当口，将枪换手，待回转过来，猛一带缰绳，奔向了兀术右侧。原来岳飞练过左右战，此番要用反手胜他。那兀术未料岳飞来到外侧，心里顿生慌张，急倒手时，岳飞哪里容他，口中大吼一声“看枪”，红缨一闪，直刺过去。兀术道声不好，忙闪身躲避，却是迟了半步，钢锋正中肩胛。所幸他披得是镔铁甲，叶片又厚又硬，只刺进不到二寸。但见岳飞两臂一振，奋力上挑，将连甲皮绳崩断，并带起一块皮肉——却是甲叶，疼得兀术撕心裂肺地“哎呀”一声， 弃斧于地，伏马逃归本阵。岳飞见状，将沥泉枪举起。身后士兵见了，弓弩手飞步上前抵近放箭；长枪手、校刀手紧跟在后，趁敌骑东倒西歪的当口，跃上去挺枪便刺，挥刀便砍。那金兵未曾见过这等打法，全然无从施展——前面人马一倒，后面的想往上冲，却被阻住。岳军士兵抓住时机，长枪手从间隙跳入，挺枪专刺战马；待人被颠下，校刀手飞步窜上，举刀便剁；一长一短前后配合，敏捷如猿。那金贼拥在一起，毫无还手之力，先还干瞪眼看着，时候不长，便丢下千余具尸体，狼狈后退。岳军士兵见了也不追赶，而是退到人马尸体后，以为依托，严阵以待。
金兀术在阵后刚包扎完伤口，见数万骑兵败于步军之手，气得大骂，命扢叉兵（10）散开督战，敢有再退者立斩。时候不长，金兵重新聚拢，复又拼死冲上。岳军士兵不慌不忙，待敌靠近，先用箭射，随后突上前去，仍用前番战法，只杀得金骑进了退，退了又进，在两军中间形成了一道道尸垒。几番吃过亏，金兵不再硬冲，而是摘下弓与宋军隔空对射起来。一时间，箭羽往来，密集如蝗，只是相距太远，中箭的却不多。就在正面对峙之时，金骑在兀术指挥下，从两翼包抄上来，意在将宋军合围。岳飞见了，不断调士兵迎上，拼死抵御。然而金骑人众，越上越多，两侧战线迅速拉长。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口，西边烟尘腾起，张宪率军返回——原来众将贪杀，一直将金贼追至江边。岳飞急率亲兵上去，传令前营击敌左侧，中营击敌右侧；命牛皋跟着他去冲敌后阵。半刻不到，两支马军分头迎上，与敌骑展开激烈厮杀；岳飞则将沥泉枪一挥，率先带着百余亲兵朝江岸冲去，之后向东一甩头，直奔金骑后阵。
金兀术负痛坐在马上，心里恼怒万分：三万铁骑，休说面对万把步兵，就是面对十万宋军，将之击溃也只同吹气！当初跟随兄长在大鱼泺的石辇驿，以四千铁骑对辽主骑兵两万五千，几乎将天祚帝生擒！如今三万精骑，排山倒海一般，竟被万余步兵打退，还死伤累累，可不让人将肺气炸！于是咬牙切齿传令，各部务必拼死向前，将宋军围住全歼，不许放走一个！话音才落，但见百余骑兵斜刺里冲来，当先一人，银盔银甲，手擎一杆大枪，眼中喷火——正是岳飞。惊愕之余，急令侍卫亲军上前拦住。那一千扢叉兵是从完颜部族中精选出来的，个个勇悍无比，立刻蜂拥冲出。再看岳飞，回头招呼一声，双镫一磕，当先杀上，一杆大枪疾如闪电，眨眼便刺下马三四个。在他身后，百余亲兵迅速散开，各挺长枪，接住便杀，毫无惧色。兀术看罢，脸上露出狞笑：岳飞是死到临头，拼命来也！只是可惜，凭你再能打，也不过百十号人，终究难逃一死！就在扢叉兵将人团团围住，四下往里杀时，猛见一黑汉，胯下黑马，连腮胡须奓起，手舞一对铁锏，带着大队骑兵冲来。却是牛皋。由于刚杀过一阵，战马慢了些，所以落在了后面。那牛皋最敬岳飞，见被围住，登时红了眼，一声怒吼如同炸雷，双锏举起，万事抛诸脑后，冲上去连抡带砸，嘁吃咔嚓，左右挥舞，转眼便打下马十几个，把后面的扢叉兵吓得纷纷闪避。兀术看罢，倒吸口气——却是哪来的一尊魔头！牛皋身后的骑兵见主将发威，立时精神大振，人人高声呐喊，个个舍生忘死，与敌展开血肉搏杀。那扢叉兵虽凶悍，却未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半刻不到，便抵御不住，开始动摇。这时一员金将大喊：“不许退！敢退者斩！”之后手舞一柄大刀，直接冲向牛皋。原来此人是兀术的族弟，扢叉兵统领完颜宗羽，亦有万夫不当之勇。牛皋见了，嘴里道声：“兔崽子，爷爷正要寻你！”说罢挥动双锏迎上。眨眼两人相遇，大刀当先劈下。牛皋振起奋勇，双锏架住，“铛”的一声，之后右锏一摆，将刀拨开，借助马的冲力，一个饿虎扑食，左锏挟风带电，劈头砸下，正中盔顶。那宗羽哼也未哼，两眼一翻，滚落马下。扢叉兵见一个回合不到，主将便死，只吓得纷纷掉头，磕马便跑。牛皋大喝一声：“龟儿子，却往哪里走！”纵骑追上，也不分左右，或人或马，够着便砸。那战马负痛，昂首嘶鸣，东奔西窜，很快便开出一条道路。牛皋左右张望，一眼瞥见岳飞，当即驰马过去。此时岳飞正带着亲兵浴血奋战，见敌开始退却，便抬眼寻那兀术，却不见了踪影。原来完颜宗羽被打落马后，兀术一看扢叉兵崩溃就在顷刻，想着自己带伤，掉头先走了。主帅一去，人心涣散，扢叉兵亦开始逃离。这时见牛皋上来，岳飞急道：“牛将军，我去掩杀兀术，你带人去冲金贼后腰！”说罢回手一指。牛皋听了，当即招呼部下，调转头直奔中段杀去。两人一东一西，就此分手。岳飞命亲兵散开，驱羊一般在后追赶，不使扢叉兵停下。牛皋则挥动双锏，率先冲入敌阵。中段金兵受此一击，登时慌乱，加之主帅和扢叉兵不见了踪影，战心顿失，纷纷溃逃。中间一垮，带动两边，如大堤渐次崩塌一般，整个金兵立时溃败，纷纷向东逃窜。或言如何只见牛皋，不见王贵？却是坐骑受了伤，没有跟上。再说岳飞追了一阵，回头看看，身后金兵漫地跟来，当即招呼亲兵停止追击，然后转向南绕路而回。与诸将相见后，立刻传令马军停止追击，步军迅速清理战场，抬出伤员，寻找马匹搭上，向南转移。岳军士兵听罢散开，该杀的杀，该背的背，很快清理完毕，向南急速撤离。牛皋的骑兵牵着马，驮载伤兵在前，中间是步兵；岳飞等了一阵，待两营马军转回，亲自率领断后。整个队伍先南后东，直到下午申时，方辗转绕回钟山。
就在岳飞撤离后，兀术跑过一阵，勒马停住。亲随上前，将之搀下马，扶在一块石上坐下。兀术只觉右肩已不能动，用手摸时，洇洇出血，只疼得他脸颊哆嗦，强忍着细喘粗气。再看士兵，一个个盔歪甲斜，狼狈不堪。想要发泄时，却不知该骂谁！又怕触动伤口，只好咬紧牙，把怒火压在肚里。时候不长，大将韩常押着万余俘虏返回。看到眼前景象，不禁懵然，想不出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遭遇了何种变故，让谁给打成这样！待下马上前，一见兀术铠甲撕裂，胸前带血，更是惊诧不已，忙开口探问。兀术没好气道：“你如何才回来，耽误了这些时候！” 韩常赶忙回答：“俘虏们徒步，又有受伤的，得押着他们，所以慢了些。殿下，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何事？”兀术一脸丧气：“怎么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及返回战场，兀术几近发疯：遍地皆是金尸，没几个带活气的！大致数过后，马军与步军加起来折损了将近五千人，还不算延伸向马家渡的遗尸。怒过之后，下令将俘虏全部杀死，投入江中，以祭奠阵亡将士！一时间，浮尸满江，漂向下游。驻守在镇江的韩世忠看见，料建康行将不保，遂率军退往江阴。
还在陈淬盼望救兵时，杜充接报后想得却是江防已破，建康危殆，此时不走，与城俱亡！因此急带着剩余的城防军以增援为名出城来到江边瞭望动静。待哨探飞报王燮、陈淬两军大败，岳飞军不知去向后，不但不去接应，反而向东一路狂奔。沿江有数十寨守军，看见之后，也不用下令，或跟在后面，或四散而去。仅仅一个半时辰，高宗指望的江防便彻底崩溃。当日晚，杜充过江避至真州，驻于天庆观。时百姓已逃散，无处取粮，只好杀马。手下众将眼见无望，多带兵自走。第二天清点，身边仅剩两万余人。
得知杜充逃走，城中一时大乱，人人迭脚大骂，道杜相公平日只知作威福，枉斩了多少人，金兵来了却自家先跑，朝廷真是瞎了眼，用了这等没人心的混账，可不坑苦了我等百姓！江东安抚使陈邦光急入留守司商议，众官员皆道城已无兵可守，唯有迎降方可保全百姓。通判杨邦乂有丈夫气，拍案怒叱群僚。众人只当没听见，一个个跟着陈邦光，出北门迎候金兵。望着空空的署衙，杨邦义越想越怒火中烧，便叫人将上马石摆在衙前，自己正冠而坐，专待敌至。午时过后，兀术骑马过来，见一官员端坐石上，两眉倒竖，气宇昂昂，遂勒缰喝问：“尔是何人，敢在本太子面前坐而不跪！”陈邦光忙躬身上前：“太子殿下，此人名叫杨邦乂，最是个不识时务、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未说完，杨邦义“呸”地一声啐过，以手指道：“无骨败类，尚知有耻乎！杜充逃离，建康不保，汝等四散也就罢了，如何忘了祖宗，忘了大宋，屈膝降敌，认贼作父！汝等皮囊乃炎黄所给，冠裳乃朝廷所赐，书读的是孔孟，身立的是忠孝，如何将这些都背弃了！出卖城池与番狗，难道不怕千夫所指，遗臭子孙！”陈邦光及身后僚属听了，一个个脸上忽红忽白，眼皮也不敢抬。兀术大怒，喝令将人绑了，推到街市斩首。杨邦义大笑而去，慷慨赴死。兀术望影感叹：“真忠义之士也！”又转对众降官道：“建康城池甚固，汝等若都似此人，率民据守，吾岂得轻进乎？——汝等既降，当用心效命，不可再有他想！”说完让人搀扶下马，阔步走进衙内。众降官低头耷耳，跟随在后。转过天，闻杜充在真州，便让降官送去书信，内中道：“若降，当封以中原，如张邦昌故事。”杜充见信思了半晌，料定宋亡只在数月，遂带兵返回建康，伏地叩见新主。
得知杜充弃建康，韩世忠弃镇江，刘光世弃太平州，高宗大惊，慌忙避往越州（11）。数日后，杜充降金之信传来，高宗两日未出屋，后经吕颐浩几番劝解，方凄然道：“充乃三朝老臣，为朕所最信任者，擢为右相，托以二十万军，奈何不战自溃，率先降金，这叫朕……叫朕还敢相信何人！”吕颐浩道：“陛下且勿忧伤。越州近海，倘有万一，可泛舟海上。臣所虑者，是太后、宫眷、百官避于洪州，须防兀术另遣军南下，此事至为要紧。”高宗忙问对策，吕颐浩道：“陛下当亲下手诏，令刘光世火速移屯江州，以为屏蔽，方可确保万全。”高宗依从。随侍的翰林学士汪藻闻败，愤然上疏，请惩治诸将，内中道：“王燮守建康，韩世忠守京口，刘光世守太平，均不战而逃。臣以为，如今非常之时，虽不能都斩，亦应杀一儆百。臣请诛先遁者王燮，余视情贬官降级，以严明军法，警示后来。”高宗见疏苦笑，亲写手札对上述诸将逐个抚慰，嘱咐收拢散兵，整训再战。末了道：“众寡不敌，理宜矜恤，朕不追责。唯盼爱卿勿忘国耻，勉以自强。朕日盼捷音。”之后又以极卑躬的言辞给兀术写了一封乞和信，派京东路转运判官杜时亮为奉使大金军前使，乞求兀术缓师罢兵。
宋军江防全线崩溃，沿江重镇非弃即降，令兀术雄心复振，不再将马家渡受挫放在心上。这天见过杜时亮，看着乞和信，嘴里不由念出：“……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焉，何要殿下劳师远征然后为快哉！”读罢得意一笑：“既然如此，你家康王就当亲自来见我，遣你来岂不是虚言哄骗？”言罢将人赶出。十一月下旬，兀术亲率十几万大军开始南征，誓要生擒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