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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回 谋先机隐兵沙窝岗 定胜计喋血李固渡

    第六回 谋先机隐兵沙窝岗 定胜计喋血李固渡

    进入九月下旬,梁兴从燕京和云州传来密报,内言金人正在大量征集粮草、骡车及民伕,似有南侵之意。数天后,密报再传,东枢密院(1)的一位官员在酒桌上说到,斡离不将兵分两路南下,一路平定河北义军,一路绕走沧州奔袭开封,与粘罕会合。岳飞望着挂图,整整坐了一晚,第二天前往留守司面陈军情。宗泽看过谍报,眉头皱起,久思不语。岳飞忍不住提醒:“恩帅,如今已是十月,朝廷怕是难以指望了,还当提早准备才是啊!”

    宗泽看了看岳飞,半晌方开口:“徐景衡捎来书信,李纲罢职了。如今黄潜善是左相,汪伯彦是右相,朝政由这两个人把持,皇上是断不能回了!”

    望着宗泽,岳飞心里泛起一阵悲凉。偌大的京师,朝廷只拨给五千军,便撒手不管了。能在短短几个月内集起二十余万众,这里面耗费了老元帅多少心血,外人再难知晓。但即便如此,开封毕竟是座孤城,面对凶如虎狼的金兵,若仅取一个守字,又能守多少时候呢?于是开口道:“朝廷既指望不上,恩帅打算如何应对?”

    宗泽将手撂于案上,神色凝重,没有说话。金兵将至,朝廷也许已知,也许还不知。不过就算知道了,有黄、汪二人阻挠,也不会派来一兵一卒。自己多次在奏疏中说过城防已固、河防已备的话,这下正好,给了二人口实。

    “恩帅在想什么?”岳飞问。

    宗泽叹了口气:“金兵此来,其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夺占开封,不让赵宋东山再起,死灰复燃。皇上失了京师,失了宗庙社稷,也就失了根。可恨黄潜善、汪伯彦辈,鼠目寸光,心里除了一己之私,全无半点国家!如果我所料不错,二人不但不发一兵一卒,而且会作壁上观,等着看热闹!”宗泽说着往后一靠,神色黯然,“我要是退呢,不用说,二人早准备好了弹劾奏章;我要是守呢,他俩就坐等京师被围。倘然城破人亡,就更中二人下怀,证明他们阻谏皇上回来是对的。唉!什么叫奸臣误国,什么叫逞私欲,毁大计,黄汪便是!”

    岳飞默默看着宗泽,心里五味杂陈。

    “万一京师被围,朝廷会怎么想?宗泽苦涩地摇头,“诳邀陛下,陷皇上于险地——这样的罪名,老夫怕是躲不了啦!”

    “那恩帅怎样打算?”

    “这还用问吗?绝不能让开封再次被围!”

    “这……恩帅可有把握?”

    宗泽沉吟片刻:“金贼第一次是直接渡河,兵围开封;第二次是从东西两边打过来,合围开封。所以我在西边的郑州,东北的滑州,各留了三万军,沿河又设了二十四座连珠水寨。至于能不能将敌阻住,就要看义军的战力了。”

    “恩帅说得极是。学生担心的,也是义军的战力。”

    “哦?”宗泽盯着岳飞,“那依你看,义军可能阻住金贼?”

    岳飞语声平静:“敌若渡河,水寨的义军凭借黄河大堤,足可阻其登岸;但敌若沿河而来,怕就难说了。金人多得是骑兵,长得是野战。义军呢,乃是散兵流民乌合,疏于训练,约束轻微,虽有敢战之心,打仗实同儿戏。若顺风时,士气高涨,一旦失利,全线崩溃。因此只可用于守战;用于野战,非数倍于敌,则不能指望。恩帅在郑州、滑州各留了三万军,是指望他们野战呢,还是守城?野战就不用说了。若是把守城池,敌必分兵,以一部围城,另一部开过来,对京师形成合围。”

    岳飞说到了宗泽的担忧。他看过义军训练,和岳飞相比,可说是天上地下,缺少斗志,更缺少杀气。后来在他劝说下,义军裁去了大部分老弱,但即便这样,战力仍未有明显提高,根本无法和金贼野战。这会儿岳飞一语道破,他只好问了句:“那依着你,该怎样抵御呢?”

    “以学生看,一是不可平分兵力,二是不可被动防守。恩帅可将义军大部西调,全力抵御西边一路,至于东边一路嘛,由我打出去,阻敌于半途,迫使斡离不退回!”

    “迫使斡离不退回?就凭你那五千人?”

    “是。”岳飞经过昨晚长思,心里已有定算。

    “那你说说,怎么阻敌于半途,迫贼退回?”

    岳飞理了理思绪,从容道:“斡离不第一次来,是从浚州(2)直接南渡,兵围开封;第二次来,是从李固镇东渡,沿河南下,先破滑州再与西路之敌合围开封。这一次,他舍近求远,绕道沧州而来,极有可能在李固镇西渡,重走第一次的老路。”

    宗泽听了,不由皱眉:“这我就不解了。斡离不既已到了大名,为何不直接南下,干嘛还要西渡,为得是甚?再说了,西渡之后还要再南渡一次,岂不是自找麻烦?”

    岳飞一笑:“要说起来,斡离不此番会西渡,还是恩帅给逼的呢!”

    “此话怎讲?”

    “恩帅可还记得那被扣的六名金人?”

    宗泽想了想:“那又怎样?”

    “那六人既被放走,恩帅的连珠水寨和滑州的布防自然也被带去了。斡离不知晓后,难道不思不虑?所以我说,金贼极有可能西渡。”

    宗泽有些跟不上:“你的意思是说,斡离不会避开滑州?”

    “恩帅请想,从滑州到郑州,十几万河防军拉成一线。他若从滑州来,难道不会担心滑州守军后退,与河防军收缩成团,死死拱卫开封?若果真那样,对他可有利?”

    这正是宗泽的第二个应对之策。但说到渡河,他仍然不解:“那从浚州南渡对他就有利?”

    “斡离不之所以绕路,又之所以先西渡,再南渡,其实他是在等。”

    “等?等什么?”

    “等黄河封冻。”

    宗泽心里一紧,靠在椅上,半晌无言。若果真如此,义军临水据守的优势顿失。金贼可任选一地过河,也可分多路过河。到了那时,守军防不胜防,恐怕真像岳飞说的,一触即溃……

    “恩帅,斡离不两次来,两次均轻易得手,必不将我军放在眼里。借助他的骄纵轻敌,我正可迎上去,和他打一仗。”

    “不行。”宗泽断然不允,“斡离不领得是太子军,清一色的骑兵,从未遇过敌手。你虽然敢打,究竟只有五千人,而且还有一半是新兵,我不能看着你拿鸡蛋往石头上撞。”

    “恩帅说得是。可骑兵有骑兵的长处,步兵也有步兵的长处;他有他的打法,我也有我的打法。两军还未见仗,怎见得谁是鸡蛋,谁是石头?”

    宗泽看着岳飞:“鹏举呀,我知道你训兵有方,打仗也有谋略,可你到底人少啊!以步对骑,人数多说也就是人家的一成,这兵可怎么见,仗又怎么打!”

    “人少不要紧,我可以借呀!”

    “借?向谁借?”

    “黄河。”

    “黄河?”宗泽又好气又好笑,才要说‘你想掘口呀’,转念一思,现在是枯水期,又止住了。再看岳飞,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疑惑,因问道,“但不知你怎样借法?”

    岳飞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张草图铺开。那还是两个月前,他令董先带人去河北画的,共有三张,这是磁州(3)的一张。“恩帅,我想先敌而动,隐兵待贼。只要斡离不从李固镇西渡,好戏便来了。恩帅请看,这是黄河,这是漳河,这是滏阳城,这是沙窝岗,这是……”岳飞边指画,边一步步说出自己的想法。宗泽曾任职磁州,对那儿的地理十分熟悉,眼睛随着岳飞的手指,专心听着。渐渐地,花白胡须抖动起来,两眼也放出光采,末了将案一拍,发自内心道:“好!好啊!如此足可说是借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妙哉!所谓弱者多惧,强者思胜,正指此也!”说完看着草图,不免又生出担心:“万一斡离不要是不西渡呢?我是说万一。”

    “那也不要紧。金贼并不知我已先至,我可悄然尾随,其时北风正劲,我可俟机焚其粮草。自大名至滑州是黄泛区,人烟稀少,无处筹粮,到时他不退也得退,会师照样成梦想!”

    “嗯。”宗泽点头,“看来你想得十分周全。那好,我这里就按你说的,留下杨进助我守城,将王善军西调,全力堵住西边的粘罕。”宗泽停了一会儿,恨恨地道了句:“首开侵我大宋的,便是这个斡离不,你给我狠狠打,让他尝点儿苦头!”

    岳飞坐回去道:“学生还有一事,要请恩帅帮忙。”

    “有甚事,你尽管说!”

    “还请恩帅为我备些破旧衣帽、火把、火箭等物。”

    宗泽抬起眼,面带不解:“火把、火箭自然当备,这破旧衣帽却要它作甚?”

    两军交战,多有不可料者,岳飞本不想说出第二步打算,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大致道出。宗泽听了,目光灼闪,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先走到窗前停住,片刻后转身,抖动着胡须道:“好啊!果然是好戏!果然是借兵!你说的‘山川河流皆可为兵’,老夫信矣!还有那句‘如在朗日之下,如处云雾之中’,老夫解矣!如此一来,斡离不就算不死,也要活脱层皮!你去吧鹏举,我等着你凯旋归来!到时我要再上奏疏,让皇上看看,让黄、汪那班人看看,京师该不该回,金贼能不能打!”待说完,两手颤栗竟不能止。

    连着几天,开封府衙役出动,在沽衣铺、旧衣摊、乃至大相国寺里的旧衣市(4)四处收购,凡旧衣旧帽皆要,只说是冬季将至,要接济流落街头的难民、乞丐,以示朝廷恩典。后来果然。十几天后,不少人领到了旧衣,直朝府衙拜了又拜,把个宗泽唱成了活佛。

    一弯残月悬在东南天角,夜风带来阵阵寒意。时令已是初冬,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道路两边光秃秃的,唯有堆成尖顶的秸垛影影绰绰,一个一个,远远近近地矗立在那里。四下里黑蒙蒙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更显出夜的深沉和旷野的寂静。岳飞率军急匆匆地向北行进着,五千人身背干粮拉成了长长一队。与往日整肃的军容不同,此时这只队伍看上去更象是一只落魄的义军。士兵们衣着五花八门,葛衣、褙子,曲领袍、斜领衫,粗布的、细麻的,间杂着各色破旧军服;再看头上,包布的、裹巾的、结绳的、扎带的,亦有各式软角幞头,还有人头上顶着金人毡笠。然而若走到近前细观,却与义军有着极大不同,这便是清一色的年轻面庞,清一色的三尺钢刀,另外还有清一色的新扎火把。这些人个个神情严峻,脚步匆匆,整个队伍从前到后,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岳飞骑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脸上多少透出几分凝重。这是他奉诏领军以来第一次出征——其实根本谈不上出征,因为连个仪式也没有,只能算是悄然出行。为了避人耳目,五天前,队伍先向西行了四十余里,作增兵郑州的模样,天黑后换装北渡,然后夜行晓宿,朝四百里外的磁州进发。现在屈指算来,前营当已踏入滏阳地界。他回头朝夜空望了望,三星已开始西落,不由担心天亮前能不能抵达沙窝岗。黑地里一名校尉轻驰而来,见到岳飞后勒住马,以手加额,报说前营已至漳河。岳飞应了声“知道了”,要其告诉张宪,脚步再快些。

    磁州西部为太行余脉,岗峦相接,丛林密集,草木茂盛,内有一山名贺兰。从图上看,在州治滏阳城和东边的黄河之间,并行着一条漳河。那漳河自西面山里流出,在滏阳城南经过,然后转向北,流淌二百多里,朝东一偏汇入黄河。李固镇在黄河东岸,距大名府不过二十余里,是个古老渡口。岳飞准备在滏阳城西北一个名叫沙窝岗的荒土岭隐伏下来,待敌渡河。

    队伍行进开始加快,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沙窝岗在漳河西边,敌若撒出侦骑,当会在黄河与漳河之间向南一路搜寻。选择此处隐藏,虽说距渡口远了些,但隔着漳河,可确保不被金贼骑哨发现。斡离布少年起便跟随乃父出征,身经百战,算得上是行军布阵的行家里手,稍有差池,便会引起其警觉。岳飞轻磕了一下战马,使之跟上急行的队伍。记得宗帅曾问他,沙窝岗距李固渡有五十里之遥,是不是过远了?当时他回道,若只打一仗,的确远了些。但为了第二仗,也只好如此了。他是担心,在磁州与李固渡之间,两次来过金贼,难说不滋出奸叛,倘被这些人知晓了行踪,大事将毁于蚁穴。沙窝岗荒僻无人,虽说远了些,却也避开了村落,使百姓免生议论。至于谍报往来,可用流星传递之法,不会误事。

    太白星升起,队伍已然过了漳河,再有半个时辰,便可到达预选营地。岳飞舒了口气,转而思起斡离不。此人年在三十四五,平辽征宋,屡建奇功。据说他曾率四千铁骑奔袭辽主于石辇驿,破辽军骑兵二万五千,打得天祚帝亡命荒漠,由此可知其勇。然而从他一念之下,误将今上放走,又可见其刚愎自用。身为统兵太子,他在宋地还从未吃过亏,这次若被伤到痛处,定然不会甘休。想到这儿,岳飞将头抬起,望向夜色深处。

    斡离布率领五万大军夺占冀州(5)后,稍事歇息,便向南一路杀来。恩州(6)守将李成长着一对铃铛眼,黑面大耳,体格魁梧,手使一口九环大刀,每以关公自比。此番闻金军来,他将刀环晃得山响,喊着要率军出战。知州蒋丰恐其有失,只是不许。金兵将城围住后,猛攻两日。李成见援兵无望,恼恨蒋丰不让他走,挥刀将人头砍下,连城一同献出。斡离不留下李成,继续进兵。大名府尹、河北招讨使范纳闻敌至,携家眷连夜逃遁,北京再次陷落。未进城前,斡离不先派一千轻骑抢至渡口,缴获了四十余条渡船。李固渡河防军原是一群残兵败卒,早被朝廷遗弃,一见金骑飞奔而来,眨眼便逃得无踪无影。斡离不接报后,当即携前军都统浦察前往渡口,一见船只全都完好无损地泊在岸边,便对跟随的一名参军道:“你们汉人当官的只知作威作福,心里但有朝廷,如何会留下这些船?”那参军唯唯:“这里的守将名叫燕瑛,去年被殿下打得一败涂地。如今这河防军的牌子,是他自己挂起的,为的是征些粮饷,哪里当真为朝廷守河。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大帅骤然而至,让他猝不及防。”

    斡离不一笑:“你派人去寻他,就说我说的,给他个兵马钤辖,与我收集散兵,清剿周边的盗匪,不强似没窝的狗乱窜!”说完登上大堤,一边眺望,一边对浦察道:“有了这些船,你连人带马,两天也就过去了。”浦察回到:“我的人马今天到齐,明天一早便可渡河。”斡离不用鞭杆敲了敲手:“真是快呀,眨眼功夫,一年过去了,咱们又回到了这里!”

    “殿下说得是。不过去年咱们是站在河那边,今年掉了个个。”

    “你看,岸边已结起冰碴,再有半个月,黄河就冻住了。只要黄河一封冻,宗泽的水寨也就没用了。”

    “殿下英明。这次绕了个弯,下了十几座城,咱的车都装得满满,弟兄们的包袱也鼓起来了。真是没想到,宋人这么富,仅河间一府(7),大箱小箱的就装了近百车!”

    “河间地跨河北、山东,商贾云集,自然是富,但要和南边比起来,还差得远呢!知道扬州吗?在长江边上,抵得上五六个河间!”

    “那咱何时去打扬州?”

    “不急。等开封这边打完了,也就转过年了。到时先打应天,然后是徐州、楚州,再往下,才轮到扬州呢!”

    “殿下可去过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