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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回 步入迷局步步迷局 处身失算处处失算

    第七回 步入迷局步步迷局 处身失算处处失算

    天快亮时,斡离布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待问过,亲兵告知是左军都统元奴。斡离不一看窗纸半灰,知有急事,遂翻身坐起,披衣豋靴来到外间。此时灯已点亮,元奴上前道:“殿下,出大事了,浦察在那边遭袭了!”他是昨日率军从大名府开来,准备今天渡河的,刚才被巡哨叫起,先上大堤看了看,然后火急来到河防军衙门。

    “你说什么?”斡离不一惊。

    “我也是刚被叫醒,朝河那边一看,遍地都是火把!”

    斡离不打了个激灵,急道了声“备马”,穿着衣袖便往外走。贴身侍卫见了,忙抓起貂裘跟了上去。

    斡离不甩鞭狂奔,转眼来到渡口,待登上坝顶,但见对岸无数火球跃动,隐隐还可听到鼓声、呐喊声和战马受惊后的嘶鸣声。他直勾勾地望着对岸,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要不要我带兵过去,不然就迟了!”元奴在旁道。

    斡离不回过神:“带兵过去?就这几十条船,你知道来了多少宋军!”

    “那……咱就这么看着?”

    斡离不咬了咬牙。他身后纵有万千铁骑,隔着大河,不看着又能怎样!

    元奴见斡离不两眼冒火,模样瘆人,便不再开口。

    侍卫上来,接过鞭子,帮着把貂裘穿上。斡离不系上领口,一下感到暖和了许多。他拿回鞭子,两手握在背后。

    尽管身后曙光已现,眼前及天顶的夜色尚未退去,星星依然高挂着闪亮。遥望对岸,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有谁会这么大胆,竟敢跑来袭击金军的大营。——难道是宗泽?他摇了摇头。宗泽远在四百里外的开封,怎会料知他要在这里西渡!可要不是宗泽,又会是谁呢?

    “河那边都打过两次了,这是哪里来的宋军?”元奴说了一句,像是自语。见斡离不没理他,又忍不住问,“殿下,会不会是宗泽过来了?”

    “你没见么,这是事先准备好了,专在这等着呢!宗泽一介文官,又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咱们要在这里西渡!”

    “那……会不会是宋人说的义军?”

    “义军?”斡离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在他心里,所谓义军,都是些散兵游勇,山贼盗匪,最多也就是袭击后队辎重,劫些粮草,如何敢碰前军大营!

    又有几名左军将领来到堤下,一见斡离不和元奴站在那儿,都绕开几步爬上,谁也不愿靠近。

    对岸的火球渐渐聚拢,片刻过后,一些拉成纵线,开始慢慢回返;多数则离开,散向荒野。很快,有些火球翻上坝顶,然后移下来,迅速分向两边。整个水面灰亮亮的,可以看到数不清的黑点跃入河中,一沉一浮,顺流而下,之后便没了踪影。此时鼓声已停,火球逐渐熄灭。时候不长,天顶泛亮,对岸的大堤显出灰蒙蒙的颜色。在堤坡下,靠着水边,有不少白色的斑点。斡离不知道,那是自家士兵反穿的羊袄。

    堤上的人都默不做声。斡离不感到胸腔在膨胀,渐渐地,像伞被撑开,四边绷得紧紧;接着腹中升起团气,缓缓地将心托到嗓子眼,高高地悬起吊着。之后不久,阵阵惶恐袭来,一波一波,荡过全身。那种感觉有点像临于崖顶,下望万丈深渊,又像是在迷雾中坠下,等待着落到地面。他内里有些发虚,觉得身体开始被抽空,好像有什么不断离开,杳然远去。“我这是怎么了?”斡离不稳住神,不情愿地承受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慌。先是疑惑,接着恼怒,最后又觉得可笑。他将腰板挺直,鼻中哼了一声,然后深吸口气,想把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吐出去。但是一点儿用也没有,那团气仍在恼人地上升,之后窜上肩膀,继而散开,徐徐落下,让他两臂酥酥的、麻麻的,最后连握鞭的手也软得没了力气。

    “叮叮叮叮”,对面的鸣金声远远飘来,微弱而又清晰。此时水面映出天光,对岸一切都变得明郎可见。渡口旁,无数马匹和人,移动着聚在一起,之后营帐被点燃,冒起股股青烟,随着一阵风,那些烟迅速混搅在一起,向东南翻卷而去。斡离不立定看着,觉出心跳在加重,最后竟扑嗵扑嗵,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起胸口。他不觉挪了下脚,不想腿已站僵,身子晃了晃。亲兵上前扶住,被他用肘推开。这时元奴道了句:“殿下,贼寇走了,我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斡离不将背着的手松开,嘴里嗯过一声,之后也不看众人,返身走下大堤,上马而去。

    回到河防军衙门,斡离不把马鞭往桌上一摔,坐到椅上,脸朝后仰,眼睛望向油彩斑驳的房梁。浦察的前军完了,覆没了!——从大堤上下来,这种结局就一直占据着他的头脑,压着他的心。他想静下来理一理,来袭的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这种事?然而眼前却总是出现那些火把,让他思绪纷乱如麻。“女真军过万不可敌(1)”,此语天下人尽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时机算得这么准,而且这么从容,焚完营后扬长而去!他闭上眼睛,脑中又浮现出那些跃动的亮点。追忆过一阵,他忽然觉出,火把的数量十分有限,多说也就五六千,于是打了个激灵,将身坐起——是谁的队伍?才五六千就敢来袭营?浦察的前军是自己带过的,从将佐到士兵个个身经百战,断不会坐以待毙,什么人这么快就能得手?这等战力,连最精锐的辽军也不曾有——难道是浦察带着部分人马突出去了?想到这儿,他不由生出一丝希望。然而复一回想,很快又泄气——火把虽散开了,却不像在追杀,有些半途便停住,之后慢慢转回,倒像是在追马、牵马。懊丧之余,他叹了口气,将眼合上。时候不长,门轻轻开启,侍卫端着一碗**和一盘夹肉胡饼进来,道了声:“殿下,刚热的。”说完放在桌上,拿起马鞭转身退出。斡离不直起身,将碗挪到近前,低头喝了一口,含了好一会儿,竟咽不下去。他道了声怪事,之后一用力,结果一口呛出,喷得满桌满地都是,接着大咳不止。侍卫在外听见,忙进来摩胸捶背。待缓过气,看着侍卫收拾完,将门从外面关上,他顿觉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于是往后一靠,什么也不再想。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上,落下一群家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之后一哄而起,飞往它处。迷糊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睁开眼时,身上盖了件皮袄。他才做了个梦,浦察浑身是血站在跟前,直愣愣地看着他,问什么也不说,结果一急醒了。他两眼迷离,呆呆地回味。这时外面一声传报,元奴将军到。

    “殿下,”元奴行过礼,迟疑地开口,“过去的人回来说,浦察全军覆没了!”他知道浦察原是太祖的贴身侍卫,后来带过太子亲兵,曾救过斡离不的命,因此说完后垂下头。

    斡离不坐起:“都看清了,没有突出去的?”

    元奴摇了摇头:“不像有,都死在营帐旁了。”

    “蒲察呢?”

    “找到了蒲察将军的尸身,头被割去了。”

    斡离不停了一会儿:“派人过去收拾了吗?”

    元奴点了点头:“已经过去了几拨。”

    斡离不不再作声。

    “殿下,”元奴一躬身,“从尸堆里找出几个受伤的,据他们说,来袭的好像不是宋军,是贼寇。”

    斡离不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不是宋军?”

    “回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斡离不像只受伤的狼,直盯着元奴:“你说是贼寇!”

    “是。受伤的人是这么说的。”

    “贼寇!天底下哪儿有这等强悍的贼寇!”

    “是啊,我也一直纳闷。”

    “贼寇怎会预知我要过河!这不成闹鬼了!走,过去看看!”

    “殿下,还是再等等,这会儿过去太危险了!”

    “大白天的,有甚危险!”斡离不边说边往外走。元奴只好跟在后面。

    待站到营地前,浓浓的血腥气伴着焦糊味儿迎面扑来。一些士兵正在尸首中翻找幸存的伤者,更多的人则用从附近村里找来的农具挖着大坑。金人习俗,死后裸葬,不用棺木,这会儿倒也方便。由于尸首死相狰狞,情状极惨,所有人都哭丧着脸,没一个说话的。斡离不走到一块门板前,看着上面的尸身。虽说没了头,表皮也已熏黑,他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自己少年时便跟在父亲大营,与浦察最为交好。那时浦察才十**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憨憨的,两臂粗壮,能抱起一只牛犊。后来自己任前军都统,父亲不放心,让浦察跟了来,命其时刻不离左右。一次为了遮护自己,浦察左手被砍去半边,落下了残疾。如今剩下的三根指头焦黑,弯曲得如同鹰爪,搭在门板边。他弯下腰,将浦察的手拢好。看到双脚**,又让人找来靴子,亲自为之穿好。元奴解下斗篷,才要盖住,一氏族长抱着蒲察的人头过来,用袖子擦了擦,接在尸身上。

    “在哪里找到的?”

    “回殿下,在那边一个小沟里。”那氏族长回身指了指。原来王贵临走前踢了一脚,滚落进沟里。

    斡离不将头摆正,接过斗篷盖好,嘱咐了一声:“送到河那边,让医官缝上。”

    “是!”那氏族长答应着,让人抬走了。

    目送过蒲察,斡离不对元奴道:“看来不像是宋军干的。”

    “是啊,”元奴点头,“要是宋军,早拿去报功了!”

    两人正说着,从堤上下来三名士兵,走到近前便跪下叩头。问时,道夜里闹肚子,出来方便,正赶上贼寇杀来,所以才侥幸逃脱。其实这三个都是巡哨,鼓声一响,先爬上大堤跑了。

    “你们可看清了?”

    “回大帅,”其中一个道,“我等趴在大堤上,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一帮贼寇。”

    另一个接过道:“那些人穿什么的都有,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刀,甚是凶恶!”

    斡离不摆了摆手。几个人下去了。

    斡离不朝西凝视:“贼寇在山里,怎会料知我军渡河呢,还掐得这么准?”

    “殿下是说……”

    “此番来袭,事前必有精心算计。咱们是去打开封,这与贼寇有何相干?”

    “殿下的意思,这些人是宗泽派来的?”

    斡离不沉思不语,之后迈步走进焦糊的营地。待转过一圈出来,脸上更显迷惑:“此事蹊跷,这伙人不像平常的贼寇!”

    “是啊,这些人个个下手凶狠!”

    “我不是说这个。你没见吗,营帐都倒向一边,人都死在一块,没几个跑出去的!倘然不是训练有素,如何能这般利索!”

    “殿下说得是。可真要是宗泽派来的,干嘛要扮成贼寇呢?还把人头扔了?”

    斡离不没有回答。他要看看马匹的去向再做判定,因而问道:“派人跟过去了?”

    “派了两名骑哨。”

    斡离不点头:“抓紧渡河。传令下去,夜里要格外小心,多派巡哨。等那两人回来,直接带到我那儿。”

    回到东岸,斡离不派了两名亲兵,去大名府请三弟讹里朵过来议事,之后回到衙门,勉强吃了些饭,一个人坐在椅上,呆呆地出神。

    下午时分,元奴进来道:“殿下,跟去的人回来了。”说完出去一摆手,让两名士兵进来参见。斡离不看了一眼:“起来吧。你两个跟到了哪里?”

    “回大帅,跟到了一座石桥前。”

    “到底是些什么人,有多少,可看清了?”

    “这个……那些人停下来打尖吃饭,外面放了游哨,我俩靠不上去,又有马群挡着,实在看不清。”

    “你们到这儿来,就为和我说这个?”

    “啊不,”另一个赶忙拱手,“回大帅,贼人吃过饭后,便带着马往西边山里去了。我俩上前探查,发现河边满地都是血衣。我俩估了估,有五千多套。”说着问另一个,“是这个数吧?”那人忙道:“是,是,我俩算了算,就是这个数,上下差不了多少。百姓的衣裳居多,也有些破旧军衣。”

    “都往山里去了?”

    “回大帅,连人带马,都往山里去了。我俩亲见的。”

    “可有旗帜?”

    “这个却没看到。应该是没有——对吧?”另一个接过:“是,是,要有早看见了。”

    斡离不嗯了一声:“你们去吧。”

    两人走后,斡离不对元奴道:“你马上下令,所有人备足干粮,抓紧过河,今天要全部过去,明天随我进山剿匪。”

    “这会儿已是申时,都过去只怕来不及。”

    “营帐、灶具让骡子驮着;马匹用不着,先留下来,到时让后面的人带过去。”斡离不口气不容置疑。

    元奴走后不久,三太子、元帅右监军讹里朵在十几名亲随的簇拥下飞驰而至,下马后一甩缰绳,大步跨进河防军衙门。

    斡离不听见外唱报,赶忙起身,才推开门,两人正迎个对面。

    “三弟!”

    “二哥!”

    看着讹里朵,斡离不心头一热,道了声:“三弟呀!”语中万分悲凉。

    “我都知道了。二哥,进去说话。”

    二人落坐。斡离不凄然道:“三弟呀,二哥这次完了,送到粘罕手里了!”几个兄弟中,斡离不与讹里朵最亲,从不隔心说话。他的“完了”,是指折了浦察前军,粘罕决然不会放过,必定上疏严责,逼迫皇上罢去他的兵权,孤立长兄宗干。

    讹里朵听了道:“二哥休虑!此事我来担着!就说你病了,一直在大名歇着,是我在前头,要罢就让他罢我!”讹里朵一向豪爽。

    斡离不语带感激:“委屈你了!要不是为了大哥能……”他想说“接替皇位”,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皇上还健在,说这样的话到底犯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