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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极大的烦恼。

    遭遇这个烦恼的人,除非天赋异禀,拥有一身不凡的本事,否则死了也没人知道该怎么给他刻墓碑。

    那人忧郁地连声哀叹,让将军一时也无话可说。

    整个楼厅立刻陷入了一片诡异古怪的氛围里。

    高怒突然脱口而赞:“好一个无名!”

    赞声如金铁相击,震得人耳鼓发麻。

    将军瞪起双眼,精光射出,诧异地望着高怒。

    他显然是要高怒快一点做解释。

    每逢关键时刻,这个面无表情的老庄主总能突发惊人之语,令他倍感困惑。

    那人更忧郁地叹道:“我之无名,何以称好?”

    高怒道:“因为阁下装得好。”

    那人讶然道:“装?装什么?”

    高怒冷冷道:“你喜欢装成别人,顶着别人的招牌四处作恶,近几年来,被你嫁祸而身败名裂的大豪侠,应该已不少了。”

    那人笑道:“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高怒道:“你何必再装?再装下去,非但瞒不过别人,连你自己也要成为套中人。”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窗外,缓缓接着道:“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最有名的,恐怕就是你无名了。初出道时,还做了几件值得称颂的好事,无名少侠的名声也一度在江湖上响当当。谁知好名声只保持了两年,行侠仗义的少年就变成了手段阴险行迹诡秘的**顶尖杀手,尽做嫁祸之事,已不知有多少人栽在了你手里。”

    那人叹道:“看来有些人注定不能一直无名,总有人要偶尔跑出来翻你的旧账。况且高庄主何其精明,就算装得再好,也难瞒过他老人家的法眼。”

    突闻一声锐利的剑啸,将军已凌空而起,挥剑刺向头顶最亮的一盏宫灯,厉叱道:“好!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剑刷地刺穿了宫灯,宫灯剧烈晃动,一团黑影从宫灯后如离弦箭般急急射出。

    将军剑锋回转,紧随那团黑影追至窗前,最终却还是一剑落空。

    那团黑影已射出窗去,逃之夭夭。

    高怒不由在心头暗吃了一惊。

    他了解将军的出剑之快,在当今武林已罕逢敌手。

    将军一剑刺出,往往迅如电,急如虹,很少有目标落空。

    ——他的左肩至今还留着一条醒目的剑创,那正是当年将军首次与他交手时,冷不防一剑刺出,险些从他左肩直穿心脏。

    而现在,那人的身法竟展动得比将军的剑还快,轻功之高已是匪夷所思。

    很多时候,爱到处乱跑乱藏,捉也捉不住,如幽灵般的敌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遥远的夜深处,又传来一阵疯癫的笑声:“想不到将军养精蓄锐了这么久,再出手时却是毫无顾忌的草草一剑。如此轻率而为,怎能服得了众?往后底下人不服造反,把你赶出了将军阁,只要招呼无名一声,无名自会在别处另筑殿宇,恭迎大驾。”

    这番冷嘲热讽也够精妙,很少有人不为此而七窍生烟的,将军听后虽还沉得住气,但眉宇间也隐隐有愤怒之意。

    剑锋垂下,剑光暗沉,将军直立在窗前,良久都一动不动,高怒突然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将军冷声道:“他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走了。”

    高怒表示认同,沉思着缓缓道:“将军创建的将军阁,其戒备森严之名在江湖中已广为人知,然而他今夜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此间,我们向来直觉敏锐,竟也被他巧妙瞒过。”

    将军望着他,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很坚决地申明道:“将军阁有三百仆从,个个都是忠心赤胆,绝无叛主之心。他们始终信任我的安排分配,我也始终信任他们的办事能力。”

    高怒不动声色地问道:“包括岳小虎?”

    将军表情微变,脸色也有些发白了,他还在费尽心力地自圆其谎,使自己相信自己证据偏颇的结论。

    高怒接着道:“你竟不知道岳小虎何时进了将军阁,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狂的少年。”

    将军濒临崩溃了,却仍旧固执地找藉口来证明他一直不变的观点,他的那个观点就是:将军阁三百仆从,向来忠诚不二,绝不会养出叛徒。

    他深深地一声长叹道:“这些年来,我几乎把余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准备与你决战的事情上。我的血已只为决战而发热,已无心关注阁内其他的事,包括收纳更多的新人为得力属下。况且岳小虎现在狂是狂,终究已受了一些打击,会有所改变,他也并不一定就要背叛我。”

    高怒冷冷道:“我也没说他要背叛你,我的意思是,无名想在你我同聚将军阁时,在此间来去自如,除了要有一身绝高的轻功之外,肯定还有人在此间预先接应。接应的人,可能原本就是你门下,也可能是无名安插的卧底。”

    高怒目中射出了一种逼人眉睫的寒光:“前后两者,哪个可能的几率更大,将军也该心里有数。”

    将军的神情已有些不安:“或许只因我们今夜相聚,所有的精力都落在了对方身上,难免在其他事情上造成疏忽,以致无名钻了空子。”

    他接着一字字很郑重地补充道:“何况他一定会回来的。”

    高怒突然沉下了脸色,声音也沉如铅石:“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夜风从窗外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呜呜如妇泣,很是凄凉诡异。

    高怒冷冷地站在原地,将军也怔住不动。

    结实的楼板上也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没过多久,楼厅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一阵铃声。

    那铃声带着一种薄薄的忧伤,像是失恋的少女在黑夜深处轻轻地诉说心中的苦楚。

    然而与楼板的奇怪声响夹杂在一起听来,却又像有人的肋骨正一根根被折断。

    将军吃力地吐出一口气,额角已沁出了冷汗:“的确有不速之客来了,但并非刚才的无名。”

    高怒没有同意他的判断,也没有否定,只缓缓沉声道:“这次来的不速之客恐怕不止一个。”

    铃声幽幽,哀怨曲折,似乎极近,又似乎极远,似乎真实,又似乎梦幻,久久地回荡在空旷的楼厅里,就仿佛有无数美人的魂魄在舞台上轻挥长袖,低声吟唱。

    众人已能模糊地看见那曼妙灵动的舞姿,听见那细腻精致的歌词。

    将军差点沉醉了,幸好他的手中剑也在不停地发出龙吟之声,才令他能一直保持绝对的清醒:“这次来的不管有多少个,其中一定有个很妩媚的女人。”

    高怒心中多情,表面却永远无情。

    铃声虽迷人醉人,却终不能将他冷冰冰的眼神打动。

    他仍是沉声道:“女人做了敌人,更麻烦,有时候想杀不行,不想杀也不行,实在让人矛盾。”

    八

    以声音风格来判断性别,是否有失偏颇?

    只因铃声阴柔,细腻忧伤,若非巧手灵心之女子,极难摇出,所以从一开始,摇铃人必为女子的结论已早早落定。

    但江湖上研习女性武功的男人也很多。

    最近几年,阴柔派的男乐师更是被普招进宫,与传统的女琴师风格相近,争宠不休。

    高怒将军当然也明白这些事。

    他们明白,此刻躲在暗处摇铃的人,必为女子的可能性并不大,说不定正是无名自己。

    他们心中明白,嘴里却还都猜“必为女子”,只因要以此迷惑敌人,让敌人认为他们也不过尔尔,轻易就判断事情,造成很多致命的错误疏忽。

    xxx

    ——若想快捷地击败敌人,有一种屡试不爽的方法:先让敌人低估你。

    低估你的同时,他也算高估了自己。

    他发现的通通是你内藏玄机诱敌暴露的假讯息假破绽,而你能发现的,却绝对是他身上真正的死穴。

    xxx

    将军凝注着高怒的手,皱眉道:“你今天没有带刀来赴约?”

    高怒也在凝注着自己的手,声音中透着一种诡异:“我的刀一直在。”

    他的手突然并指如刀,发出了灼红的光:“你应该看得出。”

    将军点头,已什么都看出来了。

    高怒并指发红的那只手上,青筋根根扭曲暴凸,如盘蛇终于从长期僵死的冬眠中苏醒,原本松弛无力的皮肤也渐渐紧绷光滑。

    将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手的手背上,每个毛孔都一下子舒张开了,像饥肠辘辘的野兽正粗重急促的喘息不停。

    “你莫非已练成了绝世无双惊世骇俗的月牙刀法?”

    高怒默认。

    将军仍很震惊:“月牙刀法一旦练成,世间万物皆可为刀,当然不需要再身配一块凡铁,徒增累赘。”

    话音未落,一道比月亮还皎洁比冰雪还冷比春风拂动的柳丝还柔的光芒从高怒的那只手中陡地射出,笔直而准确地射向兽口一样的窗子外。

    但就在那道光芒完全射入窗外的浓浓夜色里时,一阵压抑沉重的脚步声已从楼下清楚地传来。

    听这脚步声,一声声如踏在人的咽喉,来者内力之深厚,也和高怒的月牙刀法般惊世骇俗。

    高怒养精蓄锐了几十年,再出手时竟也和将军一样轻率。

    ——他是真的判断失误?

    ——还是也为了迷惑敌人?

    将军长剑高高扬起,面上也突然漠无表情。

    自楼下缓缓逼上来的脚步声消寂了。

    消寂片刻,又有“咻咻”两声锐响,如利箭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