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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的直觉从不会出错。

    这一次也并未出错。

    树上虽没有人,却有一柄剑。

    长剑。

    六尺五寸,奇长之利剑,举世罕得。

    黄金吞口,光华熠熠,彩绸缠柄,外嵌碧玉三枚,深绿剑锋,无鞘以护,杀气与贵气一起逼人眉睫。

    这柄剑就平稳地躺在最高的一段枝桠上,沉寂地发着无穷寒光,像等待复苏的冬眠猛兽。

    正是这份强悍至极的剑气,才使高怒一时警觉,误以为有绝顶杀手在树梢向他虎视眈眈,伺机而袭。

    见到只此一柄利剑在,并无持剑待刺之人,高怒也不禁目光一炽,很是惊骇意外。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成一粒小黑点,里面挤满了蚂蝗,正贪婪凶残地吸食着他的意志。

    剑,绝对可算是世间最锋利也最昂贵的一柄剑。

    天地茫茫,浩然宇宙,身边拥有的一切都那么值得珍视,可惜此时的高怒已忘却了一切,目中只剩这柄剑。

    ——这是谁的剑?

    将军的剑!

    将军的剑在,人却不在。

    将军的剑重如生命,本该死也绝不离手的,但此刻却明明单独出现在这里。

    ——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从将军的手里取走了剑?

    ——为何又要放到这棵树上?

    ——难道精明威武的将军已惨遭谁的毒手?

    剑已被高怒紧握在手。

    剑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弯弯月牙如勾,钓走将军孤魂。

    未离九天而去,只待高兄回晤。”

    高怒是粗人,很少看书,但却很容易就看懂了这首韵脚奇怪的诗。

    这首诗在提示他:将军此刻就在月牙山庄,而且命不久矣。

    他只得又一路向前,狂奔追去。

    今后他不想再和将军命运相缠,也迫不得已了。

    xxx

    前方的美景更令人应接不暇。

    泉水湛清如镜,溪水潺潺流向山林更幽深处。

    水声叮咚,悦耳怡情。

    山林间的一切都那么美,美不胜收,美得绝于俗尘。

    高怒却提不起丝毫兴致以停足观赏,还有很重要的事急待他去解决,将军的性命已与他的选择紧密相关。

    他朝着夕阳疾奔,夕阳悬在月牙山庄之顶,形如将军的脸。

    夕阳已逝,月已初升。

    月牙山庄的雄伟壮丽只有在皎洁月光下才能完美地表现出来。

    在皎洁月光下,月牙山庄独立于一山之巅,傲然注视着晴朗夜空的最深处。

    它身上发出的锋芒不可抵挡,从另一面看,它又像一个沉默了千万载的佳人雅士。

    它的气派时而蓬勃,时而静息,时而迷人心,时而望之生畏。

    它与当今已势成鼎足的三大世家一样,是永不动摇的丰碑。

    高怒已站在山庄大门前。

    大门洞开。

    几重深院相连。

    月光如雪,灯光如血,将整个山庄照得既明朗又诡异。

    高怒一步步拾阶而上,穿过第一道大门,走进第一重院落。

    没有人立即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他。

    整个山庄都沉浸在一片反常的死寂里。

    院中的石径两旁已竖满了挂灯笼的竹竿,灯笼被风吹动,就像是一颗颗在小声叹气的人头。

    院中的梧桐树在初春时节竟有一些黄叶飘落,仿佛暗示着谁的生命已迟暮,就算春意再浓,也无力回天。

    xxx

    ——昨夜,今晨,将军阁差点成了高怒和将军的坟墓。

    ——此刻的月牙山庄也如一座坟墓,正等他入棺下葬。

    他已走进坟墓,走进这个越加陌生而诡异的家。

    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

    xxx

    月光已更盛,几乎有些刺眼了。

    烛火也已更辉煌。

    换了一身漂亮华服的无名正静静地端坐在一张由奇珍美玉经巧手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月牙椅上。

    他感到了平生第一次如此刻骨铭心地舒服。

    用美玉做成的椅子,世间恐怕只此一张。

    能舒服地稳坐其上,实属一种罕有的享受与荣耀。

    连高怒本人是庄主也不敢妄坐,一直将其高高放在祖宗牌位之间,日夜供奉。

    但现在,无名却把它放到院中,毫无顾忌、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

    无名的胆子可真不小。

    面对着院门外接通的长长走廊,仿佛一望无尽的青石路,发亮的红砖碧瓦,觉得这里确实比毒蛇殿要气派许多,修建得也更华丽,大处的风格豪放,小处又不失精致。

    他满意地笑了。

    但毒蛇娘子狠毒的目光突然掠过脑际,令他的笑又很快冻死在眼角。

    一想到这老太婆的种种,他就烦得接近崩溃。

    他杀不了这老太婆,相反却还要替她做事,助她尽早脱离桎梏。

    他虽是占据了毒蛇殿的宝座,但还有很多性命攸关的秘密被紧攥在毒蛇娘子的手里,时刻制约着他的权力。

    就算有女人在他身子下扭动,看到他在上面干得满头热汗嘴里大口喘息的时候,也会突然朝他发出冷笑。

    女人们莫不看出他一直是别人掌上玩弄的小狗,有几把臭钱挥霍,却终究成不了一个真正有权势的人。

    思及于此,他咬牙切齿,猛地一拳砸在了椅柄上,怒火在全身每一处部位熊熊燃烧。

    幸好玉质坚硬,若是普通木椅,早在这一拳下轰然散架。

    恰逢此时,一个狭小的角落里,一片沉重的阴影中,幽幽钻出了一声惨笑。

    无名目光一凛,转过头谨慎地凝视着那个角落那片阴影,脸部肌肉已在一块块跳动扭曲。

    惨笑未持续多久,仿佛稍纵即逝的讽刺,直刺无名的弱点。

    角落依然平静,阴影重归寂寞,一切都只是梦。

    无名慢慢地笑了。

    他笑着抬起右手轻抚自己的左手,叹了一声道:“将军的命,恐怕没有人来救了。真可惜,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功,一柄见血封喉的宝剑,今宵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角落中竟隐约闪过了一道寒光,一人冷冷道:“你凭什么这样确信自己说的话?”

    声音严峻而坚定,正是将军。

    将军似已只能存身在那个角落的那片阴影里,难以擅动,显然已受制于无名。

    无名是用什么手段制住他的?

    要知道,将军的精明,是不容易着别人道的。

    然而事实已明摆在这里,无名确实制住了将军,还拿走了将军引以为傲的剑。

    无名给他的答复也正是他的剑。

    “因为你的剑已离手,所以我对自身更有信心了。”

    将军道:“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剑?”

    无名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微笑道:“高庄主追寻你的途中,遇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将军默然,仿佛在认真听,又仿佛无动于衷。

    无名接着道:“他遇到了十几个妖艳少女,而且是脱光了衣服,将美好胴体一丝不遮地摆在他面前,对任何男人来说,这都该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将军冷笑道:“我猜他最终是拒绝了。”

    无名摇头道:“他没有拒绝,甚至在迎合,在主动侵犯,不过不太投入。”

    将军哦声道:“结果怎么样?”

    无名苦笑道:“谁也想不到在那种状况下,他竟还能直觉敏锐地看出我设下的埋伏,猝不及防地先发制人,迫使我的属下不得不暗中仓皇而逃,独留下你的宝剑,再用一首诗告明真相——你在月牙山庄等他来救的真相。”

    将军沉思着道:“你其实是想要你的属下埋伏在那里,趁高庄主性乱智迷之际,执我的宝剑对他突袭。他若死于我的剑下,你再回头杀我,造成我们火并双亡的假象。”

    无名笑道:“我何必杀你?到那时,我就将你困在这月牙山庄,和满地的庄奴尸体作伴,等有人追究起来,你已是百口莫辩。”

    将军额冒冷汗,不禁叹道:“好一个无名,心机之奇特之阴险,真的世所罕见。”

    无名悠然道:“幸运的是你已见到了。”

    将军道:“见到你,怎会是幸运?不过我现在已分不清什么是幸运,什么是不幸。”

    无名道:“这有何怨哉?糊里糊涂,有时也是一种享受,一种福气。”

    将军冷笑道:“可惜对我这种人来讲,糊涂太难,尤其是现在既痛苦又愤怒的情况下。”

    吱嘎声中,有人推着一辆轮椅出了那个角落的那片阴影。

    椅子上正是坐着将军。

    椅子推到灯光最亮处停下,推椅子的人很快幽灵般消失。

    无名见了将军,兴奋地抚掌笑道:“将军坐轮椅,实在很有趣,无名坐玉椅,实在更有趣。想不到我们再见面时,都会变得这么有趣。”

    将军厉声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他口中说的“这一切”其实只是指他的双手。

    手腕处有一道焦黑的深深凹痕,一阵怪异又恶心的腐臭味不容分说地扑鼻而来。

    他的双手明显已废了。

    当年仗剑策马在战场上驰骋冲杀的大英雄,此时却只能与这双废手黯然相对。

    他的声音已渐渐颤抖。

    就算属下被屠,基业被焚,他都没有这么痛苦愤怒过。

    剑重于生命。

    此刻握剑的手已废,只能以身殉剑。

    但死对他而言,已比任何事都困难百倍。

    他唯有茫然木然地继续活着。

    像寄居于一具别人的躯壳里活着。

    不再活出自己一贯的风格。

    xxx

    无名瞧着将军的一双废手,诡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剑了吧?双手已废,若还把剑留在你身旁,只会令你睹剑伤怀,徒添烦恼。”

    他这样子说,仿佛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将军已越来越痛苦,因为他竟想不起来无名到底是怎么废他双手又拿走他宝剑的。

    在将军的脑海里,似乎一下子遗失了很多关键的记忆。

    xxx

    长夜漫漫,烛光渐弱,整个山庄如将军的脑海一样空空荡荡。

    ——今夜的氛围与昨夜相差无几。

    今夜也可能会发生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昨夜那些故事是以将军为主角。

    今夜的主角又是谁?

    ——是高怒么?

    ——高怒也将面临一连串悲惨的灾难么?

    或许轮到这个饱经风霜且百炼精钢的老庄主时,他有机会和能力使形势扭转。

    现在一切希望又都从将军身上移到高怒身上了。

    高怒此后的一举一动才是最关键的。

    现在,无条件地信任敌人,已成了将军唯一能做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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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兄弟办的事着实越来越漂亮了。”

    无名似有意若无意地突然轻轻干咳一声,加倍的得意使他眼睛又发亮了:“看你这双手,被他废得多彻底。”

    将军道:“是你兄弟还是你自己?”

    无名冷笑道:“将军莫要怀疑我和我兄弟其实是同一个人。”

    将军瞪着他道:“这种可能性不小。”

    无名道:“但毕竟只是可能而已,反正很快你就要见他真身了。”

    将军漠然沉声道:“我拭目以待。”

    无名道:“其实你真没必要恨我,这些事从头到尾,我都只负责和你们聊天乱侃。”

    他郑重地补充解释道:“屠杀你属下的人,焚毁你将军阁的人,都不是我。前者是我兄弟所作,后者是岳小虎所为。而我,从头到尾,除了陪你们说话,真没干什么别的事。重伤你,暗中废你双手的人也是我兄弟,拿走你宝剑的当然还是他。我还是负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陪你们说话。”

    将军忍不住厉声道:“兄犯恶行,你难道想随便地全身而退,置身事外?”

    无名笑了笑道:“不是我想,是本就如此。街上有人行凶,官府难道还要把旁观者都抓起来,作为从犯治罪?”

    将军瞳孔收缩,冷冷道:“你不是旁观者,你已直接参与了阴谋,别认为没伤人害命,就能以无罪脱身。”

    无名叹气道:“不和你说了,将军到底还是一个兵,无论谁遇上兵,有理都说不清。”

    将军却继续逼视着他,问道:“你属下在途中既已对高怒暗算失败,再把高怒引回山庄,对你们有何好处?”

    无名讥诮地笑道:“说你是个兵,你果真蠢得不爱动脑筋。高怒迟早都要回来的,本就用不着别人去引。只是他一时犹疑不决,我们没多少时间陪他慢慢耗,才索性从侧面提醒了他,让他的决心可以下得更爽快坚定一点。”

    他诡秘地接道:“何况此时的月牙山庄空如坟墓,当然是你们共同的坟墓。而我们早已扫清了一切威胁障碍,并设好了许多致命陷阱,只等他乖乖地来找死。”

    将军无话可说了。

    他深知现在等的不是希望,却是另一个即将自投罗网的“蠢货”。

    他现在只想狠狠地骂自己和高怒一句:你们真他娘的是蠢货!

    两个自认经验丰富的老jiang湖却始终被人玩得团团转,此事传出去,恐怕没有人不说他们蠢的。

    蠢到这步田地,死也不必抱怨了。

    将军的脑海已不空了。

    但却被悲观思想所充满,满得他一阵头晕头疼。

    高怒若知道现在的将军已是满脑子的悲观思想,肯定也会狠狠地骂他一声“蠢货”。

    在高怒看来,自投罗网并不蠢,蠢的是彻底绝望。

    在高怒看来,只要不绝望,就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绝望的人,纵然有一千个反败为胜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也形同瞎子,根本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