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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九

    有人痛苦**着从一道半开的院门内慢慢爬了出来。

    虽值初春,万物却已回暖,但这人还裹着一件厚实毛裘,整个身体在黯淡的星光下显得臃肿而笨重。

    院门内灯光辉煌,几乎吞没了黯淡的星光。

    单凭这灯光,还误觉整座山庄正处于鼎盛时期。

    实际上已似人去楼空,一重庭院满凄凉,二重庭院满寂寞,整座山庄冷清得使高怒心生恐慌。

    唯独夜色,仍是那么祥和,那么平静。

    月光也圣洁如昔,星光也可爱如昔,数不清的星星连缀如网,网的中心栖着一轮傲如寒梅的圆月,天地之间,难以自拔地寂寥。

    曾经有多少个美丽的晴夜,高怒都能顺其自然地沉入睡乡,做一场很圆满的好梦,可是这一夜,他迎来的已只剩无尽的悲哀仇恨。

    他快步上前,将那个身裹毛裘的人扶在院门畔坐好。

    那个人剑眉已垂,星目已黯,面容颓唐,肤色煞白,枯唇剧颤,颔下长须也被凝干的血大片大片地染红了。

    高怒认得出他正是自己亲如老父的二叔。

    看着二叔脸上的痛苦表情,看着二叔形同盲聋的痴呆相,高怒的目光又立刻炽热地燃起来。

    他扒开二叔裹得严实的毛裘,却使满身被汗湿透的二叔更加痛苦地惨叫不已。

    “冷,好冷,别……让我穿着,再给我裹厚一点。”

    二叔的手吃力地乱晃着,似要从高怒手中夺过衣襟,重新把自身裹得严不透风。

    但高怒已怔住了,已将毛裘的衣襟抓得越来越紧,二叔的手根本没什么用,连抬都抬不起来。

    二叔上身只穿了这一件毛裘,下身只套着一条格外单薄的短裤。

    高怒扒开毛裘就错愕地发现二叔胸膛上竟满是鞭伤。

    错综交织的鞭伤有的仍鲜红渗血,有的已结痂发紫。

    “到底怎么回事?”高怒厉声逼问:“到底是谁伤了你?”

    二叔吃力地睁眼望了望高怒,似望了很久才勉强认出他是谁,**着哑声道:“我率领山庄的骁骑队去赴蜀北草原的赛马节,一路上本是顺顺利利的,怎料在回程途中,遭遇突袭,伤亡惨重。到最后,只有我侥幸活下来,历尽千辛才爬回了山庄。其实我带队不力,没有预先提高警惕,加强防范,致使一干庄内好兄弟命丧归途,没能保住你费心训练出的骁骑队,本已是家族罪人,无颜回来见你。但我必须要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凶手是谁,不能让兄弟们白白受死。”

    高怒急迫地问:“凶手是谁?”

    二叔已明显气息不继,声音衰弱如蚊:“将军。是将军。他扮成一个绰号叫无名的人,用奇诡鞭法猝不及防地对我们进行突袭。最后我看出他的真正身份是将军无疑,并质问他,他却还在一味狡辩。昔日我与你出行关中,不知已见过他多少面,如今我虽人老,目力却不昏,怎会随便就认错呢?他或许是以为我已必死,方才毫无忌讳地狡辩。若不是一个费公子在他走后不久及时对我仗义相救,我恐怕也真的必死。”

    “费公子?”

    二叔目中回光返照,吃力地点头道:“蜀中第一美公子费知寒,也是今年这一届蜀北草原赛马节的最大赢家。年纪轻轻,已然名望极隆,在蜀中影响力很大。他节后想去与杭州城的名马豪杰俞真泉一会,途中遇见倒地昏死的我,便出手相救,实在是大恩难报。”

    他的眼又无力地闭合着,叹息一声,一阵剧痛袭来,使他面孔更扭曲惨白了:“将军是凶手,是仇人,费知寒公子才是值得敬重的真朋友,大侠客。只可惜我命若游丝,顷刻就要气绝,难以报他相救之恩。你今后报了仇若不死,一定要去蜀中好好答谢他。”

    说完这番话,他整个人的意志已彻底瓦解,力气已彻底崩溃,再难支持下去,大口吐了几滩黑血,很快气绝。

    正如他所言,气绝只是顷刻间的事,高怒悲愤填胸,心中涌起一阵深刻强烈的痛苦,慢慢将二叔尸体轻放在院门畔,倚墙而坐。

    他却又笔直了背脊站起来,目光凝注着院门内深处,似已清楚地感应到了仇人的呼吸。

    他双拳紧握,沉声道:“二叔,你放心,该死的人,今夜都没生路可走!”

    xxx

    他名怒,本不常怒,此时也只怒火心中烧,面上依然冷漠如霜。

    他是条粗汉,直肠子,从不会随随便便地怀疑任何事。

    尤其是至亲之人对他说的每句话,他更永远坚信。

    如果他今夜听了二叔的话以后能稍微思考一下,定会发觉疑点重重。

    二叔还是那个老样子,但说话的风格已变了。

    变得很激动,很错乱,变得一开口就是说一大篇话。

    而他以前说话,从来都简短有力,一次最多说三句就能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他也极少盛赞别人,极少对帮了自己的人感恩不已。

    十四年前,他从京都办事回来,途中也遇到了突袭,也差点以身殉公。

    但最终被路过的海南剑客萧镜月救回了一条命,并帮他手刃了突袭之敌,还一路义务护送重伤的他回山庄。

    但当他伤愈,却半句不提这位救命恩人,丝毫感激答谢的意思都没有。

    后来在南海运一批货时,又偶遇南海剑客萧镜月,不想对方也是在集镇上办同一种货,货源稀缺,于是供货商就开展了一场有声有色的拍卖会。

    那次二叔竟全然不念萧镜月的旧恩,出手极狠,三次叫价下来,就毫不客气地从萧镜月手里夺走了货,令昔日恩人空手而归,他自面无愧色地扬长而去。

    二叔的性情比高怒更直,但也更冷漠,无论别人帮过他多大的忙,对他有多大的恩,他都从不上心,从不记情。

    然而今夜的他,却反常地满口说恩人,还一再叮嘱高怒定要牢记其大恩,日后必报。

    难道人之将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多情心软?再冷漠自私的性格也会变善?

    或许,人之将死,总能对人生世态看得比平时要透彻些,总能引起很多奇特的改变。

    二叔性情的大变固然可疑,但还有更让人困惑的事。

    ——将军假冒无名,突袭他的骁骑队。

    可昨夜今晨,真正的无名却已毁了将军苦心经营并引以为傲的一切。

    若说将军是和无名暗中勾结,又怎会以自毁基业为代价?

    若说将军是和无名暗中较量,互相算计嫁祸,又实在看不出将军预先对无名的侵犯有何准备。

    ——他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以他自己的说法,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准备与高怒一战上面,所以才会在无名侵犯之际茫然无措,终于惨败。

    综上来看,二叔叙说的将军假冒无名突袭月牙山庄的骁骑队的事,确实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

    然而那些话出于将死的二叔之口,高怒绝不会产生丝毫怀疑,况且亲人说的话,总比仇人的狡辩要可信。

    高怒知道将军不可能狡辩,他了解将军,和了解二叔一样。

    但就算将军不狡辩,他也把将军视为了一个面诚心虚的凶手。

    有时不狡辩地坦然以对,就是一种最高明的狡辩。

    将军的高明,早已在每个与他接触过的人心里根深蒂固,虽表面上惨败,其实高怒知道将军的棋局还未下到一半。

    将军真正厉害的反击还未开始,他的真正面目也还未暴露。

    谁能说清将军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人人都会改变的,二叔会,将军当然也会。

    将军已把自己逼到了如将死般的绝境,在这种绝境里,才最有利于他完美的改变。

    到那时,谁胜谁负的问题就更耐人寻味了。

    xxx

    最后的一进庭院并不大,大的是与之相通的一间厅堂。

    庭院里灯光耀眼,星光月光交融着灯光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几乎一点阴影都没有,也没有一点纤尘。

    而厅堂中却黑沉沉的,纵然在夜晚,这种黑也感觉异常,甚至令人恐惧。

    将军就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轮椅已换成了普通木椅,他身上已换成了一套平整干净的长袍。

    缎料长袍镶着细细的金边,又用银丝绣着许多繁复精美的花纹,灯光下一片灿烂。

    ——无名去了哪里?怎么丢下将军一个人独守空院?

    莫非无名是埋伏在黑暗的厅堂中,静观院子里的事态变化,以期坐收渔利?到底有什么利可供他坐收?

    几株参天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清风吹过,枝摇叶动,簌簌之声暗含规律,听来煞有气势,又不失细腻温柔。

    就像那些被风吹响的枝叶忽而是豪爽的大侠在即兴舞刀,忽而是姽婳的伊人在专心抚琴。

    将军就坐在最老的一株梧桐树下,脸色已不再冷峻,不再严肃,却充满了春水般柔和亲切的笑意。

    微微舒展开的眉宇间也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清俊。

    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从一个人人敬畏的老将军变成了每个女孩心目中都难免会倾慕不已的风流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