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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骨

    “痛苦是无知的结果,所以必须要被驱除的是无知。而最根本的无知,就是相信自身真正存在,相信现象世界的实在性。”

  ——原斌(2019)

  

  骗别人,还是骗自己,这是个问题。

  对于此刻的梁续来说,这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回来的两个星期里,好死不死的含着一场模考。这一场很重要。据说排名关乎到会不会被“劝退”,学生们多少都有些紧张。

  他当然可以还靠着韦方俊的答案来得个中游的排名,但他也很明白,自从走上去北京学画这条路,可以这样糊弄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开始背负起家庭的希望了,这是他不曾想到的。若是继续这么下去,高考后拿着不过百的总分再来解释之前的“假象”,只怕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息那些怒火。

  

  下定决心,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各种试卷上,可直到眼睛都瞪酸痛了,还是连题目都看不明白。

  他转过头去,看着这间重新回归的教室。

  这真的是人生么?

  这里似乎永远都亮着带着高频噪音的昏暗白光。一个格子七八十平米,高三有了复读生之后,要坐一百一二十人。

  那惨白色照到人的身上似乎便消失掉了,没有人是发光的,大家都是黑洞,吸吮着空间中的每一点资源。他们的桌子上铺满了一层一层的书籍和卷子,几乎看不到木头。这让他们的脖子习惯于弯曲成直角。颈椎顶在领子外,像一排排待启动的机器。

  他们手里的笔在哗哗的抄写着,嘴里在默默的念叨着公式和段落。低低而繁复的声音似乎形成了某种咒语,有时候会突然都念到一句结尾而安静下来,大家抬头看看是不是老师进来了,若不是,便继续低下头。

  

  每个天没亮的六点,到每个夜幕深沉的九点半,他们就在这里坐着。如地鼠一般时不时的抬起头滴滴珍视明,擦擦风油精,而后又低下去。那些抬起来的脸,一张张苍白菜色又鼓着青春痘,那些脸上,可没有精致的胡须与额头的粉光,有的只是用现在所有的青春和健康去拼一个光宗耀祖时所迸发出的信念。

  这本该只是一条小路的,士农工商,应该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一天它却变成了当官儿的捷径,通向了更大的城市和想都不敢想的社会地位。于是小路成了必经之途,在这条路上前行着的少年们,土气,愚钝,又让人心疼,用青春“□□”了关于未来的一点点可能。

  

  梁续发现自己还是静不下心来,混球的事儿,和桌洞里的两把刀,似在喃喃低语一般。

  这并不是什么不经世事的癖好,在那个年代,连《故事会》的最后一页都印好了买□□的联系方式,搞到一把折叠刀只要去一趟十元店便可以了。若是舍得多花一点儿,还可以搞到道上时兴的“七星”,“八龙”这些款式。梁续的两把刀从初中用到现在,时不时拿出来磨一次,当然了,从没用上。

  

  还是姑且先这么骗下去吧,梁续看看韦方俊,比了个眼神。

  

  没想到,下午第一科还没考完,三班的班主任老毕竟然直接走了进来。他来到韦方俊的面前,让他把手机交出来。

  韦方俊选择了惯用的方式,抬起头,似刚睡醒一般无辜的推了推眼镜,然而这并没有拦住三班班主任的手,他径直的蹲下身子,将手伸进了韦方俊的桌洞里。

  梁续在旁边儿看见这一幕,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韦方俊是整个网络的根,谁也不想他被揪出来。他趁着离得不远打起掩护,在一边儿装作好学生的样子探探头:

  “老师您干嘛呢?您是不是走错——”

  “没你事儿,考你的试!”

  三班老师没好气儿的回道,一遍翻找不到,便拿出手机打起电话,而后又将头埋下去,终于还是在万哥的桌洞里找到了一个亮着屏幕的小诺基亚手机。

  “行啊,行。”三班班主任得意洋洋的说道,“你给我等着,小子。”

  

  韦方俊无奈的搓搓脸,果然,在进门的位置,班主任已经闻讯赶来,她端着胖胖的胳膊,站定没有说话。韦方俊的目光看过去,那属于四十岁女教师独有的严厉眼神,便紧紧的咬住了他,失望与怒气交织在一起。

  待到三班班主任走出教室,她才似正常监考时的溜达一样,缓步走到韦方俊旁边。她将短粗的食指弓起来,压在韦方俊的桌子上。

  “下一节别考了,来一趟。”

  

  这话中的意思,绝不只是被发现作弊这么简单。所以当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吴越和梁续便赶忙跑到“大厕所”里商量对策。

  

  斜上方的窗户外,是黑仄仄的云彩,这城市下雨前几乎和夜晚没什么区别,浑浊蒙楞的雨水似乎在空中等待着,等待着冒险的人走出楼道。夏季已经到了尾端,这小城之中却还不见清凉,压得人喘不过气。

  韦方俊一直没有从办公室里出来,这是更让他们烦躁的。待到第二根烟点上,窦乃文才迈着节奏慌乱的步伐赶了过来。

  “怎么了?”窦乃文扭回头小心的看了看。

  “妈的还怎么了,”梁续伸胳膊将烟灰弹了弹,“骚俊被人卖出来了,谁干的?”

  “啊?”窦乃文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啊,怎么回事儿?”

  吴越蹲在台阶上,慢慢吐了口烟气,“肯定是三班儿的人,老毕亲自去班里抓的。”

  “三班儿?”窦乃文抠了抠下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胡子,“三班儿不是没答案么?”

  

  “那就对了,”吴越用拇指搓着鼻子,“咱们的人不会供出骚俊,供出来也不知道骚俊是谁。这一来就打着电话找他,不是被抓了,是被他妈故意捅出去了。”

  梁续听完这话,心中想到了那个最大的可能。他看向窦乃文,那张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

  

  韦方俊的下午一直在办公室里站着。

  对他自己来说,他现在也只靠着各处来的选择题拿点儿分了,大题多半也是空着,成绩比收他答案的人也强不太多。

  所以在那间总能闻见一股旧报纸和茶叶混合的气息的老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老师看见他,都是一样的叹叹气,摇摇头。

  

  他承受着这种鼻息里的压力,听班主任先将软话说了个遍,反复的提醒着他来这所著名高中上学有多来之不易。也提醒他,他并不是没有选择,把群发的名单交出来,便可以将功补过:免了处分,得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选择梗着脖子等待,似一栋座钟,黑漆漆的定在角落里,等到班主任也没了耐心。

  “早说不让你玩儿不让你玩儿,”班主任的语气变得重了些,“现在全学校都在往外刷人,你成绩掉到这么个样,我是不是留着你呢?你倒好,你成天跟那么几个玩意儿混在一块儿?有好人么?人家原斌和梁续都不用考试了!你呢?你行么?怎么你家里也有这路子么?还学会作弊了哈,还发家致富了哈?韦方俊,你不要个脸啊!”

  她说罢用食指狠狠地戳在韦方俊胸口上,戳的韦方俊下盘使劲才能勉强站住。

  “那是一样的家庭么?学点儿好的不行,你说你爸你妈挣点儿钱容易么?上次来,你妈都哭了就为你这点儿成绩,你可倒好——”

  

  “我们家怎么了!”韦方俊突然抬起头,目录凶光直射班主任的眼睛。男孩儿的咆哮是有些威慑力的,班主任看这势头自觉失言,瞬间又换成了关切的表情,用手扶在韦方俊胳膊肘上,怕他有什么冲动行径。

  “——没说怎么了,老师没说你家怎么了,我就是说你作弊这个事儿它性质很不对,你说你还卖钱,这都上升到法律问题了。”她见韦方俊身上没什么动作,又大胆起来,用手拽着他胳膊上的衣服,前后的拉扯着。这种小的肢体接触似有瘾一样,她在折腾学生的时候总忍不住。

  见韦方俊又开始低头顽抗,班主任明白了好话只能是耽误工夫,索性坐到了椅子上喝起茶水:

  “你说你这是在帮他们么?你这是在害他们!你现在让他们分儿高了,高考也能抄?你这不就是骗人么,你老大个个子,要点儿脸不要?是不是不想念了?不想念了你说啊,我巴不得完成任务呢!”

  

  “他们自愿的,我骗什么了?我不要钱的话想抄的人更多!”

  “什么玩意儿?”班主任没想到韦方俊还能挤出来这么句歪理,被噎的难受,茶水好悬呛了,干脆站起身气急败坏起来。

  “你还有理了啊!你天天嘚瑟的,作弊卖答案还能说出来道理!”她用拳头一次次的推着韦方俊厚实的胸膛,“我没时间跟你耗!你要是不写名单儿你就在这站着吧!行吧?你就跟这站着!我打电话给你爸妈,叫他们来陪你站着!”

  韦方俊咬起了后槽牙,“关他们什么事儿?”

  “还什么事儿儿!叫来看看这大儿子多出息,学些什么歪歪毛病!你别墨迹了,你这样的我管不了。说,都谁找你买了答案!说,赶紧的!”

  “薛雯雯!张家合!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