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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昏灯夜风雪

    梁月海立在朱大昌尸身前默然半晌,与听命守在门外的钱老七一道将他抬出去葬了,帐外候着的其余十数个朱雀营将士们不知底细,见朱大昌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个个都惊惶万状,正有人互相撺掇着进帐去问个究竟,薛恶虎巡营到此,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众人只得满腹疑惑地各自归营去。

    帐中只碧纱一人犹在低泣,纤儿早就被先前那一幕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萧桓低头望着沙地上那一滩殷红血迹沉默许久,将秋水剑拾起在手,沉声道:“走罢。”顾含章面色略略发白,稍一迟疑,他已转过身望着她,眸中神色何其复杂,她看不清楚分毫。

    萧桓没有再等她,大步走出了营帐去,顾含章跟在他身后跟着,看见他右手用力握紧了长剑,那骨节处已攥得泛白,她忽地便怔住了。

    入夜后,萧桓不知去了何处,到了月上中天时才回了帅帐,顾含章独坐油灯前安静地等待,听得帐外守着的景禾唤了声殿下,萧桓也不惊讶,淡淡地应了一声,一手提一只酒坛跨进帐内来。她要立起身来行礼,萧桓挥挥手让她坐下,将空了的酒坛往地下一抛,抬眼看她:“酒量如何?”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他冷峻面容上,照见他眼下的一圈阴影。

    “尚可,一两杯无妨。”顾含章明眸微微一转,悄悄地撒了个谎;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小酒盅,心头不停地打着小鼓,萧桓一把提起另一坛子酒给她斟满了,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顾含章迟疑一下,也学他的模样一口喝干,不想这烈酒入喉如同火烧,既热且辣,呛得她捂住唇猛咳了几声,一张清丽的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萧桓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笑意,盯着万分窘迫的她看了半晌,嗤地一声笑了:“没喝过这么烈的酒?”顾含章眼神闪烁了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萧桓也不继续问下去,自顾自斟满、饮尽,再斟满,再饮尽,一连三杯,这才抛了酒杯望着摇曳的烛火沉声道:“酒烈壮肝胆,神武军的将士们都爱喝这酒。”

    顾含章不做声,她早猜到另外那一坛子烈酒的去处,大约已是洒在那新添的坟头。灯火下萧桓的面色柔和了许多,眼眸不再锐利如炬,唇角不再带着若有若无的森冷,冷峻的面庞被昏黄的灯火罩住了,茸茸地镶了一圈暗色的光晕,她望着他眼角浅浅的纹路,不由得失了神。

    “顾含章果真胆色过人。”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难得赞许道,“寻常女子见了那样的情景,怕是早已昏死过去。”她略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指朱大昌举剑自尽一事,那时的鲜血已淌到了她的眼前,只差一寸有余便会缓缓流到她的足底下,将她的绣鞋染上殷红的血迹。她低了头没作声,掌心却逐渐沁出了冷汗。又安静了片刻,她才平静地开口道:“含章年幼时曾亲眼见父母横死当场,血流满地,更甚于今日。”

    萧桓眸中微有惊讶之色,却没再继续问下去。两人安静对坐许久,终是无言,顾含章起身告退,萧桓送她至帅帐外,低头望了望遍地的如水月华,忽地问道:“今夜来我帐中可是有事?”顾含章淡淡一笑:“并无什么要紧事,不过随意走走。”刚转身走了两步,她听得萧桓沉声道:“月海在照看碧纱,明日一早便会将她好好安置。”

    他隐隐在向她暗示些什么,顾含章心头清明如当空皓月,淡淡一笑便同景禾一道走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东方尚未大白,大军开始收帐拔营,顾含章带上帷帽往马车走去,途径一处正在收起的营帐,见几个神武军兵士围在一处不知在争吵些什么,她难得起了好奇心,拉了琳琅一道过去看热闹,景禾来不及劝,只得也跟了过去。那几人正乐呵呵抢着看一件物什,顾含章走到人群外轻声问了句:“那是什么?”雄浑粗壮大喊声中忽地加进个温和娇柔的嗓音,众人倏地愣住了,转头一看是顾含章,四五个粗壮汉子哗地都退开三尺,恭敬地行礼,只当众那抢到东西在手的人迟钝了些,愕然望了望顾含章,又看了看手中一块玉佩,憨憨笑道:“海哥送那南疆姑娘走后,兄弟几个收拾营帐,捡到块东西。”说罢,将掌心摊开递到她眼前,“也不晓得是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哥几个想抢着多看看再上缴。”

    顾含章隔了面纱看过去,那大汉掌心里躺着的赫然是前些时候在碧纱手中见过的玉观音!她连忙伸手取过了细细查看,越看越是惊讶,景禾与琳琅疑惑地对望一眼,好奇问道:“小姐,这玉观音有何玄机?”顾含章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这玉观音的雕工精巧细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其余几个兵士拼命朝那粗壮汉子使眼色,他倒是终于开了窍,摸了摸头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这玉雕观音就烦请王妃交给殿下,属下几个先行告退了。”说罢,一伙人迅速收拾了退了下去。

    琳琅满头雾水,挽着顾含章回了马车上去,见她还在对着那玉雕观音出神,忍不住悄悄问道:“小姐莫非当真认得这尊玉雕观音?”顾含章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却又点了点头:“应该说我认得雕这座玉观音的人。”她顿了顿,掏出颈间挂着的大红底子绣凤竹牡丹图案的小小锦囊,小心翼翼自锦囊中取了一尊玉雕佛像出来,将两件玉佩一起放到掌心温柔地看着,唇角微微扬起道:“玉观音,玉佛,都是那位黑衣大哥哥雕的。”

    “黑衣大哥哥?”琳琅越发云里雾里,捉住顾含章衣袖摇了摇,低声道,“琳琅七岁起变跟在小姐身旁,从没见过什么穿黑衣裳的大哥哥。”她眨了眨杏眼,又奇怪道:“啊,可是这玉雕同黑衣大哥哥都是小姐七岁之前的事?”

    顾含章点了点头,将两枚玉佩都翻转至背面,指着下方佛像与观音像身下的莲花座低声道:“佛家的莲花均是九瓣,他却将每座莲花台都强行揭去一瓣,只剩了八瓣。”琳琅凑上前仔细一看,果真佛像背后的莲花瓣少了一瓣,缺口处光秃秃一道口子,很是奇特。她惊讶地低呼一声,大起好奇之心,撺掇央求着顾含章给她说说这“黑衣大哥哥”的事,顾含章略略迟疑,车外景禾低声道:“大军起程,马车将要折上官道,琳琅扶好小姐莫要跌倒。”琳琅哎地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地往前走动起来,两人防着马车驶过石砺堆会颠簸,便都没再开口说话,顾含章单手扶着车壁,心思却飘得远了。

    那还是十多年前一个数九寒天的事了,齐辽两国时有战事,战火波及徐连关外方圆百里的草场,牧民苦不堪言。爹娘被迫卖了牛羊带着她一道进关避祸;那一日在靳州城外的小客栈落脚,爹娘在房中谈正事,她便趁机悄悄溜出房门跑到客栈外玩耍,正掬了一捧雪在玩,远处忽地有马蹄声踏雪而来,正值入夜时分,雪犹在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客栈檐下两盏古旧斑驳的风灯点起了,昏黄摇曳的光照着扑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分外静谧美丽。

    她被那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循声望去,不远处小道上有两骑飞奔而至,一阵风一般到了客栈前停下,红马上的中年汉子跃下马背,一面扑去身上的积雪一面往店内走去,那大黑马背上的黑衣少年也下了马,却不曾跟进客栈去,他衣衫单薄,只在身后披了一件青黑大氅,竟不见有丝毫的瑟缩。她那时刚用檐下一捧积雪搓了雪球在玩耍,借了檐下风灯的微光瞧见那少年自背后皮囊中取了一块小小的玉石出来,倚着黑马专心致志地雕刻起来,她蓦地愣住了,好奇地挪着短腿一步步踏过积雪挨到黑马前盯着他仔细地看,那是个长得极其俊俏的少年,一双剑眉浓黑入鬓,眉下星眸如漆,高鼻薄唇,高瘦挺拔的身躯在暗夜中无异于一株青松。

    他就那样立在风雪中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手中一柄雕玉刀灵巧飞快地在玉石上钩划,玉屑飞坠,寒光流转,片刻间一枚观音玉佩便在他手中雕成,她年纪尚小,忍不住惊讶地哼了一声,那少年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又摸出另一块玉石迅速地雕了尊佛像塞入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俯下身轻声笑道:“女娃娃就戴玉佛罢。”她愣在原地,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少年却毫不介意,朝她挥了挥手,同那进客栈去买酒和熟牛肉的大汉一道翻身上马,一挥鞭子,两骑并行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此后不久,一场变故来临,她失去了最亲的亲人,颠沛流离半年有余,才遇见了她的生父,当朝御史中丞顾弘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