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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破城

      落霞台上寂静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明阿又。

  将军见他良久不发一言,冷笑道:“真是可惜了。”

  阿又不看他,口内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她挨刑,连一字也不肯招承,可见对你用情颇深。”

  “你想知道我干了什么,怎么不来问我,却去问她?”

  “因为我叫她看着你,可是却把你给看丢了。”

  少年摇了摇头,终于心中不忍,纵身上树,扯裂缎带,将宝锦抱在怀中。

  女郎双颊已没了血色,瘦弱无依,全不似平素的妖娆艳丽。

  他二人相交时日虽不长,情谊却不可谓不深。明阿又精明如斯,怎会不知道宝锦的来意?只是假作糊涂而已,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她连累进来。

  两边人发一声吼,长枪刺到。阿又袖子一展,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六枪齐断,枪头坠地。

  那将军道:“上殿武士,与我拿了。”

  明阿又道:“且慢,我把她放下,咱们再来较量不迟。”

  少年将女郎尸体平放在地,用狐裘轻轻盖住。

  他叹道:“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你,未免晚了。”

  于是,他俯身在那尸身嘴唇上亲了一亲,用手拂净女郎脸上的尘土,这才慢慢起身。

  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将军,指定他,字若弹冰,口中缓缓说道:“东家,你昔日待我也算不错,不过今天既然大家翻脸,纵然纯钩不在手里——”

  “也要取你项上人头!”

  他一声清啸,蹿了出去。

  伏在暗处的上殿武士,早防他猝起发难。少年身形才动,百十支利矢如暴雨一般,在眨眼之间钉得地上密密麻麻。

  明阿又身入险境,不能留足,手中又无利器遮架。况且,老头子既然意在逼他动手,必定还有机关埋伏。他一提气,飞身直上。但见那瓦上的弓弩手扑通扑通跌落下来,喉头皆钉入一根指来长的银针,早已气绝身亡。

  明阿又再无退路可走,此刻出手便又快又狠,绝不容情。他夺过箭筒,抓得一把,反手甩出。长箭贯之以力,竟将廊下人钉死五个。众人一时之间慑于威势,不敢贸然上前。

  少年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他四下环顾,见此庭院东南面有个池塘,两扇门已叫人关住堵死。

  这园子本是依五行方位而建,阿又所处的位置相当糟糕,不但凶险,而且还是个死门。若宝剑在手,或者还可一拼。现在两手空空,要想逃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将军见他踌躇,忽然冷笑道:“我倒不信你能一辈子躲在上面。明阿又,若不肯下来与我对面交手,说不得,宝锦死后可未必保得住全尸。”

  阿又被他这样一说,心中惨切。他暗道:宝锦生前与我有恩义,如今她尸骨未寒,我当护她周全,不能叫人亵渎。

  想到此处,他将手中羽箭用力一摔,飘身下地。周围甲士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离着将军甚远,知道今天难以善终。这许多武士昔日也是自己部下,没料到不出三十天,便已刀兵相向。

  少年叹了口气,把腰中葫芦摘下,用手一捏,捏个粉碎。他右手轻轻一摆,酒水化做一柄三尺三分长的水剑。

  明阿又剑尖斜指大地,向他们说道:“动手吧。”

  众人见他如此,更不言语,两边刀光剑影,厮杀起来。少年丢开手,行动迅捷,剑随身转,避过左右钢刀,前遮后架,势若闪电。只看到寒光闪闪,人影憧憧,黑压压一片甲胄,中间裹着一个人。他向前则前,向后则后,左冲右撞,脱不开圈外。这样多人战一人,在院内呼啸而来,呼啸而走,情形着实壮观。彼时,尘烟滚滚,台上的将军反而看不到战况。

  明阿又耳内听得兵器割空,双手疾拿,锁住二人手腕,生生拧断。那两名武士闷吼一声,奈何脉门被扣,不能挣动。他回手将二人拖到身前,只听当当当当几声脆响,原来是招呼的兵刃砍在他们甲衣上。少年顿住身形,使出巧力,如同磨盘相似,将两人抡了一圈。旁的人生怕误伤,皆不敢进手。阿又趁他们愣怔,手一松,将人盾摔了开去,自己却借着这一撞的空隙在那人肩头一踏,身躯荡到空中。

  脚下便有白光暴起,来剁双腿。阿又也不回头,两指遥指。水剑顿时顺他指尖****而出,将对手一剑封喉。明阿又提一口气,身形一折,反向东边悬吊宝锦尸骨的雪松扑去。众人不明就里,急忙赶上前来。

  阿又在树梢往复两个来回,双手捋了几把松针,厉声喝道:“识相的退后,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其中就有那知道厉害的,悄悄溜到旁侧,蠢笨些的则充耳不闻。只见半空中落下一蓬黑雨,皆是松针。这寸许长的针此刻却如烧红的铁,入人肌肤,疼痛难禁,挥之不去,拔之不起。

  下面立刻一片哀号,当先逞勇者纷纷掩面而倒。

  明阿又双臂一展,喝道:“剑去!”

  水剑打半空挽了一花,化做亮晶晶一道细水柱,扑奔至阵前。武士们发一声吼,却不知此物门道。水柱自人七窍而入,在他们腹内打个回旋,从两边腋下崩出。着术之人仰面朝天,嘴也未曾合拢,七窍与腋下鲜血长流,直挺挺跌倒。一连数人,皆是如此,不能闪躲。

  其他人甚怖,但见那水剑回到少年掌中时,已变为血红,触目惊心。

  将军怒道:“此旁门末技,也来现眼?起网,捉了他!”

  阿又眼前一花,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他认得这宝贝,乃是番邦进贡的奇珍。若穿在身上,可做金丝护甲;若撒了开来,可有万千变化,要大便大,要小便小,火烧水浸,皆不伤损。除非纯钩在手,否则休想破它。

  少年心道不妙,抬头一望,东南西北四方均是网绳,不论往哪里逃,都得入其陷阱。明阿又无可奈何,纵身一跳。地上几星尘灰飞扬,烟散处,他借土遁遁走,踪影全无。

  阿又快极,急向池塘飞奔。那罗网也有灵感,缩做小蛇般大小,金光一闪,蹿入草中。

  众人叫嚷,四处寻摸。

  阿又走得急,那宝物也追得急;他走得缓,宝物也追得缓。饶是他五行之术精通,终难脱困。

  脚脖子上猛地一痛,少年双脚被缚,再也动弹不得。他身躯发轻,被人拖将出来。

  明阿又全身都被那金网紧紧勒住,越挣越紧,入肉三分,疼痛难禁。耳内听到有人拍手称庆,原来施术之人将绳子在树干上系住,将阿又吊在半空,不能还手,亦难动转。那人得意之间,只等向将军请功复命。却不料,少年借着摇荡的势头,忽然将他撞倒在地。

  阿又手脚不得伸展,眼睁睁看着前后矛头刺到。他闷哼一声,血染长襟,前胸后背上插了数十支枪戟,眼前一片红雾,天旋地转,张口喷血。

  旁人这才退开两步,但惧他狡诈,眼光不敢离了方寸。当先一名武士,见阿又身负重伤,又伤得很惨,不免暗暗凄恻。他低声道:“少主人,你认输吧。我们齐向老头儿求情,予你一个痛快便罢了。”

  明阿又忍痛不敢开言,只觉得身上滑腻腻一片,喉头腥气不绝上翻。他喘了会儿气,存住神,朝对面望去,见那人言辞倒也恳切。

  少年忽然一哂,手内捏诀,喝道:“兄弟,对不住了!”

  背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波澜,池塘中水浪翻涌,好不壮观。丈二高水浪中飞出一只银色大鸟,皆是冷露精魂所聚。它两翅一伸,朝这边赶上来。

  这水鸟犹如惊涛,何等厉害。羽翼过处,波浪急奔,把人四散冲倒,卷走无数。

  撒网之人一撒手,罗网坠落。明阿又溜若滑鱼,三两下解开束缚。他跳上水鸟后背,那生灵轻展劲翮,吟如啼血,径向孤身一人的将军冲来。

  少年定睛瞅住将军,手内水剑光芒吞吐,人过处狂风卷劲草,雷霆破晨昏。

  能不能功成,在此一举。

  将军身不披甲,腰上却挂了宝刀。此刀也曾随他南征北伐,杀人无数。他好整以暇地抽出刀,横在身前,立个门户。

  众人只见一股骇浪撞上八角凉亭,将亭子顶击飞丈许来高,柱子轰然倒塌。过得片刻,内中一白一黄两个人影,面对着面,立而不倒。浪涛却未溃散,包住两人,成一个透明大水球。水球转个不停,越来越快,二人出手也是越攻越急。转眼之间,斗了个平分秋色,旗鼓相当。

  那将军有神光护身,阿又不能得手。他一击不成,再斗而势衰,复攻而力竭,况且自己用的兵器寻常,又负伤在先。阿又心知用不了百招非输不可,于是虚晃一剑,足下一点,向亭台外败走。

  将军断喝:“今日走不得!”

  说着,利刃起手,刀光破开水球,急追而至。

  阿又喊声“起”,草龙蓦地蹿出,带他飞向空中。

  少年头一偏,避开这一刀。他耍了个花枪,趁人不防备,将宝锦尸身一提,带了起去。

  那将军冷笑几声,暗想:你一个人走便走了,我也未必拿得住。可惜却做好人,偏要将个死人也一并携在身边,这可是你自找的倒霉。

  少年纵龙向北逃窜,只听脑后风啸陡起,竟是冲着宝锦而来。他再不忍叫这女子受什么损伤,只好将她提到胸前,拿后背硬挨一刀。

  金光过处,草龙一斩为二,化做灰烟。阿又抱着宝锦,自半空重重摔落在地。

  他后背血如泉涌,全身筋骨都好似要寸寸断裂。众人把他揪起来,拿拘钩穿了琵琶骨,叫其不能腾挪变化。

  老头子收刀,朝他瞧了两眼,说道:“我倒可惜你是个人才,只是不该叛我。”

  阿又也不伤心,也不难过,只是哂道:“叛你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将军脸色一变,吩咐道:“将他押在地牢,好生看管。”

  日已西沉,银蟾将出。众人折腾将近半日,也都厌倦。老头子径去清凉殿宿夜,山城中喧嚣渐息。大家收了仪仗,各归各处。独有守城兵丁轮流上夜,不敢稍疏。

  太阴府一向不断官司,所以不设衙门。唯独有个囚牢设在宫中,内三层,外三层,看守严密。平日只捉些不服管的彘精虫豸,或者城外战败的俘虏,着飞僵把门,有处死者,一应丢给夜叉为食。因此这里阴风凄凄,白骨累累,堆得犹如小山一般高低。

  就有一老一少两人,穿狱吏服色,向牢内走来。他二人打灯笼,袖了通关铜牌。过了三关,又转而向下,入狱中。耳内只听无数囚犯啼哭哀号,甚是瘆人。

  老苍头好赌,外号“骰子”,小的是其赌友,外号“小九”——取牌九之意。

  那老的便有些不耐,喝道:“你们老实些,莫要鬼哭狼嚎,败了我的兴致。再哼一哼,就是一棍!”

  立时鬼怪噤声,都惧他私刑拷打。

  这两人招了些闲散无事的狱卒,你一句我一句,攀谈起来。

  小九有些放心不下,说道:“这个时候就开局,怕不好吧?上头若怪罪下来,不是当耍的。”

  骰子浑不在意,摆手道:“无妨,无妨。今天将军大宴宾客,府里执事的俱都醉倒了。咱们在这儿偷着玩玩,谅来无人知晓。况我得了一吊赏,正手痒哩。”

  小九说道:“我倒也想,只那位主儿如今下到牢里。他向例不是个善类,若这时节出了纰漏,咱们可吃罪不起。”

  “还没招么?”

  小九摇摇头,答道:“打了两顿,死也不说,口风紧得厉害。”

  老苍头拿眼睛朝这边抹了抹,感叹道:“若无昔日那般风光,也显不出今日这等落魄。”

  大家欷歔一阵,将其撇开不提,自呼自耍去了。

  那犯人被人讥笑,仿如没有听见,毫不介意。他的牢笼靠外,若有响动,立即便会惊动旁人。

  他低头沉吟,身上斑斑血渍,双手双足被拇指来粗的铁链拴住,既不能站,坐得也不安生。背后叫鹰嘴钩穿了洞,绞着三股麻绳,挂在房梁之上。这里许多人都没有如此待遇,独防他一人,可见其与众不同。

  那群人赌骰子,玩了一会儿,听有人来报,说外头探监的到了。

  老苍头让叫进来,一看是个少女,忙躬身奉承。为何?原来是清凉殿内的使女,出手阔绰,地位甚尊,他们不敢得罪。

  那女子手里提着竹篮,篮中有酒有饭。她在老头儿手内塞了一锭银子,两人交言。只见骰子面有难色,似不欲放行。那姑娘软言相求,又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说了两车的好话。

  老苍头贪贿赂,将手一挥道:“你快去快来,不要耽误工夫。别人瞧见,我要领罚。”

  少女谢过他,在栅栏前略略一望。

  明阿又正犯迷糊,眼中朦朦胧胧看见一袭红裙,耳内又听有个女的呼他名讳,就含糊不清地说道:“宝……宝锦……”

  那姑娘待人开牢门,放她近前。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凄惨。她轻轻说道:“阿又,醒醒,是我。”

  明阿又听出声音有异,定住神再看,原来是香婵。

  香婵别过脸去。

  想当初宝锦还在时,大家互相扶持,亲密无间。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怎不叫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少年最怕女人哭,抬起头道:“你别哭,哭也不济事,已然如此了。”

  香婵叹了口气,道:“宝锦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也活不了几天,咱们今后只好各奔前程。往日你颇为看顾我们,大家很承你情。今天托我给你捎些东西,不枉当初一拜。”

  阿又身上带伤,手足酸软,既没胃口吃饭,更连坐起来都甚难。他说道:“吃的不用,你扶我起身喝两口酒,足感盛情。”

  香婵伸手相扶,叫少年靠墙而坐。

  明阿又手脚不便利,不能执杯,香婵便也不用壶,只将那一小坛酒开封,向他唇边送到。

  阿又一嗅,不禁笑道:“不错,陈年竹叶青,难为你们,不晓得从哪里淘来的。我明天纵然死了,也断然不缠你们。”

  明阿又咕噜咕噜喝了两口,但觉有一物顺着酒水倒入口中。他一怔,将那玩意儿用舌头压下。

  姑娘服侍他饮过,收拾了东西,只起身时丢个眼色。

  阿又于是淡淡说道:“妹子,临走我有句话奉送。”

  “说吧。”

  “今夜天相不好,黑云遮月,不利出行。回去路上道黑,你好自珍重。”

  香婵知他话里有话,点点头,径自去了。

  少年手一盖,将一物吐在掌心中。

  正是杨朝烟那能开天下奇锁的鸡血石。

  少年闭目存神,盘膝端坐。

  他受伤虽重,但都只是外伤,筋骨倒未曾伤损。凝神片刻,身上已大大轻便。耳边摇骰子声,开大开小声,十分吵闹。

  看管犯人的牢头早就赌兴大发,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他偷偷捅开手脚镣铐,挪到牢门跟前,喊了一声:“大!”

  骰子揭蛊一看,果然四五六,是个大。他咂咂嘴,连道:“邪行,邪行。”

  过得片刻,少年忽然启口喊道:“小!”

  众人挤来一看,果然又如他所言。

  小九甚觉稀罕,不禁问道:“少爷,你怎知道这骰子的点数?”

  “这等小伎俩,算得什么?我刚才没喝够,你若给我倒杯酒,我便告诉你。”

  小九一来见他披枷带锁,并不防备;二来,晚上手风不顺,输了钱,因此果真依他所言,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奉至跟前。

  明阿又向他招招手,道:“过来些。既然你给我倒酒,我只告诉你一人。不然,叫别人听到了,这法子就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