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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蛇夫

      杨朝烟脸色惨白,扶住板壁才没摔倒。

  吐蕊夫人摆手吩咐道:“带她出去好生看管。若饿瘦了,拿你们是问。”

  两名金甲武士得令,朝她走来。小姑娘忽然尖啸一声,那声音凄厉绝伦,把夫人给吓了一大跳。杨朝烟猛地向榻上冲去,顺手拔出一名武士腰间的佩剑。

  要搁在平时,以杨朝烟的身手,断然不可能得手。但这时候,人既存死志,力气就凭空大了许多,又是出其不意,竟容她冲到夫人面前。吐蕊夫人慌得花容变色,将镜子打翻在地。

  杨朝烟毫不迟疑,长剑朝下狠狠一戳。可惜差得几寸,没刺中那娘儿们的脸庞,只砍得几绺青丝飘落枕畔。杨朝烟待要拔剑再斩,双手已叫人给拿住。

  金甲侍从犹如拎小鸡似的把她拖到地下,小姑娘双臂剧痛。她一面挣扎,一面狠狠瞪着夫人,忍痛不肯出声。但觉眼前金光乱闪,双颊已经挨了一顿耳光,高高肿起。她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到,只听那女的不住口地咒骂。

  小姑娘心想,要比骂人,你这婆娘可差远了。她也想骂还两句,怎奈满嘴是血,出不了声。

  她迷迷糊糊,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渐消,才发现被关在柴房中。

  杨朝烟勉力起身。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些微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地上铺了几捆干草,门上有个小孔。小姑娘向外摸索,摸到门上共有三把铁锁。她灵机一动,自己手里不是有块开锁的宝贝吗?接着再摸下去,惊觉大门已经被木条钉死。纵然把锁捅开,一样是出不去。

  小姑娘心中生出绝望,又想要哭。随即便想,这个时候哭有屁用?白白送给旁人笑话而已。她拿脚在门上猛踹,又去捶窗户,闹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无人答理。

  她心道,索性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杨朝烟年纪虽稚,但是从小颠沛流离,屡逢大难,早就养成处变不惊的性情。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小姑娘身上发冷,又没有火,缩做一团。她一会儿想到爹娘,一会儿想到那条大蛇,一会儿想到这些天来的遭遇。最后,终于想起明阿又来。

  杨朝烟心道:我上次陷他于危难,他还出手帮我。这一次,他会不会管我?

  她不禁摇了摇头,殊无把握。

  太阴府内人人都自私冷漠得很,然则,小姑娘思来想去,总不能就此死心。

  吱呀一声,小孔向上翻起,有人递了个食盒进来。她急忙扑到门前,将那人胳膊一抓。那人叫了一声。杨朝烟觉得很是耳熟,自孔中看去,原来是香婵。

  “你快放手,马上有人巡过来了!”

  此刻,事情紧急,小姑娘握着香婵,犹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快速说道:“香婵姐姐,看在那天我救你一命的情分上,求你这次也救救我!”

  “我帮不了你。这里看守很多,我开不了门。……就算门能打开,我也不能放你出去。不然,不然的话……”

  “我不要你放我出去。我只要你帮我带个话给明阿又。”

  “什么话?”

  “你跟他说,如果他能帮我,那么请他来这里望望我;如果他帮不了我,则不必来了。他的秘密,我不会向人说出去的。”

  香婵眼看有守卫朝这边来,急忙抽回胳膊,匆匆说道:“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你等我消息。”

  这一段黑暗中的时光,是杨朝烟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明明只有几个时辰,想来却像有一辈子似的。她虽然豁达开朗,但死到临头,则一样很害怕。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想死,她才十几岁,连活也没曾活够,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实在大没趣味。

  杨朝烟忽而觉得明阿又一定不会舍弃她不顾,忽而觉得他一定不会来。一转到这个念头上,小姑娘直打寒噤。若连他都束手不理,那更没半点指望了。

  嗒、嗒、嗒——

  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她一颗心几乎没坠到地上,砸出个坑来。小姑娘摸到门上孔洞,外面没有灯烛,所以看不到他面孔。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来了……我差点以为……”

  “把手伸给我。”

  两人手指在黑暗中相碰。明阿又缓缓翻掌,握住了她的手。杨朝烟猛然觉得一股暖意自掌心中传来,身躯倚在门上,似乎有了莫大勇气。她也弯过手指,捏住对方。

  四周十分安静,只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少年对她说道:“我在这儿呢,别害怕。”

  小姑娘摇摇头,想说我不怕,可是嗓子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过得片刻,她手心微微一痛,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入手内。

  杨朝烟缩手仔细一摸,才发现是枚镶珠耳环。

  明阿又道:“现在情势很糟,我大概没法子把你救出去。不过我下面说的话,你用心记住,到时候或可保你性命。”

  “透过那只耳环,我能看到你的所在,也可同你传话。到紧要关头,我会告诉你如何应对。还有,丈步公子素来嗜酒,你就陪他饮,尽量把他灌醉,这样方好下手。等会儿看守就要回来,我不能久待。”

  小姑娘忽道:“等一下——”

  “什么事?”

  “要是我死了,是不是欠你的一两银子就不用还了?”

  阿又却笑道:“没有这等便宜事。”

  明阿又来了这么一次,以后再也没来。杨朝烟既得嘱咐,心境便不再像原来那般惶恐。少年虽没许诺一定救她脱险,但好歹也没把她丢开不管。

  过了十来天光景,每日都有人送饭送菜。小姑娘现在不必做杂役,又能顿顿吃上饱饭,身体反而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有一天,方将正午,小窗翻开,有人递了一个大木盘进来。盘子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件鲜红嫁衣,一顶珍珠凤冠,还有胭脂水粉和铜镜木梳。

  杨朝烟心中一冷,趴在窗口唤道:“香婵姐姐……”

  打断她的却是个低沉粗鲁的男人声音。那人催道:“你快点装扮,我们还要赶着上路。”

  小姑娘情知多说无用。她拿水把脸洗一洗,戴起珠冠,披上霞衣,自镜中望去,若不是脸上疤痕作祟,宛然便是一位新嫁娘。杨朝烟整整衣衫,又摸摸耳朵上的坠子,里面传来一缕细若丝线的声音。

  阿又嘱咐:“等会儿路上,耳环不要离身。”

  外面有人喝道:“磨磨蹭蹭,好了没有?”

  门口停了一辆大车。那车宝毂雕轮,轩敞气派,描满弯曲的蝌蚪图案。后头还跟了一队人马押送,金银器玩、珍珠彩缎堆了无数。三大车好酒装在缸内,纵然泥封未启,满街满市已漫溢芳香。

  这天太阴府内竟然集市不开,商户闭门,路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送殡来得更为贴切。

  小姑娘隔着竹帘朝清凉殿望了一眼。阿又的房间窗户紧闭,殿阁内外皆有武士把守。一时间,城中气象宁静肃杀。

  大车穿城而过,出南门,至荒郊。这里的景象,杨朝烟十分熟悉。她上次错走了路,想自这里出谷,却没成功。明阿又曾警告她,方圆百里内,鬼怪无数,个个嗜血,这话看来不假。

  赶车人喝停马匹,打个呼哨,仆从将东西堆在一棵刺槐旁。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声音逐渐低下去。又等片刻,杨朝烟回首再看时,跟从人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走。

  现在,只剩下小姑娘,嫁妆,美酒,和满地的金色暖阳。

  杨朝烟合上双目,长长吸一口气。她一低头,忽然发现裙裾几乎及地。她暗道:这么累赘,等会儿叫我如何逃命?于是素手一撕,把新装生生撕去半幅。如此一来,身上大大轻便。

  小姑娘端坐片刻,天地间万籁俱寂。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远方雪地上有个人影徐徐行来。

  那人步态甚是奇怪,一溜歪斜,走的乃是之字形。他身量高大,比普通人足高出两个脑袋,但瘦骨嶙峋,脸颊下陷,一双圆眼滴溜乱转,放出精光。这人做书生打扮,衣帽褴褛。他慢慢走近大车,将帘子一掀。

  小姑娘头上尚蒙着盖头,不敢自摘。只听丈步公子嘿嘿一笑,已摸到她手背上。杨朝烟不禁打了个激灵——对方十指冰凉,像什么虫子爬到了她肌肤上。

  丈步笑道:“老爷子倒也守信,这么快就把你送过来了。小姑娘,你下车,咱们今天可得好好说会儿话。”

  她听对方话语里不怀好意,暗自惊心。杨朝烟没答言,两手一举。原来为防她逃走,有人用锁链将她铐在了车上。

  那公子浑不以为意,顺手一扯,拇指粗的镣铐顿时断为两截。杨朝烟不由吐吐舌头,心想,好大膂力!

  两人走到大刺槐旁,树下摆着一桌酒席,两张木凳。

  那些从人想得倒也周全,一应物事都给预备下了。蛇妖将杨朝烟使力一扯,伸手便要摘她盖头。

  小姑娘吃痛,忙挥手一挡,说道:“且不要忙,我有话说。”

  那人语气不悦,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话说?要我放你走那是绝无可能,哀告求饶也就免了罢。”

  “我不逃走,也不求饶。不过今天我是头一遭出嫁,无论如何,你在瞧我模样前,总该客气一点,照规矩来。”

  他皱一皱眉,冷然道:“你也配和本公子论规矩?”

  杨朝烟长叹一声,柔声说道:“公子爷,我都快死了,咱们先喝交杯酒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蛇妖虽是铁石心肠,不过一来,他根本没将小姑娘放在眼中;二来,从前送的女孩儿到此刻早就吓得不省人事,今年送来的非但对答如流,而且胆量奇大,因此他不由对她有了两分好感。心想,难得撞到这么有趣的人,可要好好戏弄一番,再把她吃了。

  丈步公子阴笑两声,说道:“也好。”

  小姑娘斟酒,两人对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那妖精大赞酒好,味道甘美,入口香醇。他前几个月都睡在地下洞府,未曾开斋,今日一勾,便把那些天的瘾头全都勾了出来。此人有了好酒,立时将杨朝烟抛到一边。他更不用杯,左一壶,右一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起来。没多大工夫,地下已然堆起三五个空酒坛。

  杨朝烟心中暗喜,在旁侧不动声色,小心留意观察。

  这位公子喝酒的样子甚是有趣,犹如乌龙汲水。他将脖子一伸,咕嘟咕嘟,一坛美酒尽数倾入腹中,半滴也没有洒泼。这想必是他长年嗜酒,练就的这么一套奇特功夫。

  瞧得半晌,杨朝烟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不打紧,丈步公子猛地将她想起,抹了抹嘴,转过头。

  明阿又不禁说道:“你倒自在啊,眼下性命都难保,还有心思笑别人?”

  小姑娘掩嘴轻声道:“他那个样子,是好笑么。”

  那怪狠狠瞪她一眼,抬手扯掉了她的大红盖头。

  杨朝烟只觉一阵浓重酒气扑鼻而至,再看丈步已经微有醉态。他两眼目光溃散,紫色长舌两分,掉在外头足有三尺,好不诡异。

  他双肩略晃,拿手指定杨朝烟,喝问:“小丫头,你笑什么?”

  她正色答言:“我笑阁下嗜酒如命,却不大明白喝酒的规矩。”

  蛇妖虽然百年修行,但是久居深山不问外事。他年纪比小姑娘的爷爷还长,于俗世中的礼节却一窍不通,于是问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规矩?”

  杨朝烟摇摇头道:“不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来圣贤豪侠,入醉乡者无数,酒品亦有高下之分。品者高的,人所共仰,比如赫赫有名的青莲居士;品者低的,人所唾骂,呼为醉鬼。您老是想做高人呢,还是想做醉鬼?”

  饶是精怪诡诈,怎敌得过这小姑娘巧舌如簧?

  蛇妖道:“自然是高人。”

  “同样是酒,俗有俗的饮法,雅有雅的饮法。我以往同人对饮,或划拳,或行令,或吆三,或喝五。那般热闹光景,岂非强似这样一个人闷喝?”

  丈步啧嘴说道:“公子爷可没学过划拳,也不懂得什么叫做行令。”

  “那也无妨。我们便以赌赛定输赢,共赌三场。公子量宏,若输一场,该当饮酒一缸;小女子量窄,若输一场,喝这一壶足矣。你看,这个喝法,可有趣?”

  丈步公子点点头,默然不语。

  杨朝烟微微一笑,说道:“今天呢,我们就赌赌谁的本事更大些。由我起始,我说一件什么事,你也得做一件什么事。假若你要是做不到或者做不来,而我能做到,那就算你输了;假若你能做得来,那就算你赢了。这规矩简单得很,素闻公子异术通神,要赢过我,不在话下吧?”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妖怪向来在此州地界内自大惯了,什么人也不忌惮。小姑娘两句吹捧,说得他悦色开颜。他将桌子一拍,大声道:“小丫头会说话,就依你!倒要瞧瞧你能耍出什么花招。”

  杨朝烟见他入套,暗暗高兴。她起身在地下捡起一根灰色鸟羽,说道:“我能将这东西丢到一丈开外,你行吗?”

  那怪物将羽毛接在手内端详。别瞧它轻若无物,风吹可起,入水不沉,可是执在掌中浑不受力。纵你力能举鼎,用在它身上也是枉然。

  丈步公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摇摇头道:“这可甚难,我就不信小丫头能办到。”

  小姑娘嫣然一笑,将束发头绳取下,把羽毛和一块石头绑在一处,舒臂轻轻一掷,便远远掷将出去。

  她说道:“你输了,当罚酒一缸。”

  公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区区一缸,何足道哉。”

  他走至缸旁,拍开泥封。

  这妖物脖子长伸,头颅没于酒中。他运气一吸,整整一缸水酒竟然都被吸得涓滴不剩。

  小姑娘瞧得目瞪口呆。这么个喝法还是生平仅见,如此下去,可未必能将他灌醉。

  丈步足下有些不稳,走了回来,嘿嘿一笑,说道:“你用这等耍赖的法子,能赢公子爷一遭,可赢不了第二遭。咱们再来比比。”

  杨朝烟手指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这第二题,是我从前在家时碰到的一件难事。我十五岁那年姨妈生辰,大宴宾客。她老人家待我如同己出,于是我便想送她一样礼物。姨妈素来礼佛甚勤,每日早晚各拜一次观音。那时,她正缺一幅六尺长的观音像。小女子不才,也曾从过名师,学过几笔丹青,想替老人家完愿。不巧订下的白绢却不够数,只有半幅,三尺长短光景。我问公子,你要在三尺长的绢匹上,怎样画出六尺长的观音?”

  这题目出得蹊跷,妖怪怔得一怔,闭目侧头,冥思苦想。他本已有了大半醉意,神志恍惚之间,怎能想透其中关窍?只得说道:“你说说,怎么个画法?”

  小姑娘不慌不忙地答道:“把神像画成弯腰俯身在拾落到地上的杨柳枝。”

  丈步公子恍然大悟,没奈何,又饮了一缸。

  两缸烈酒下肚,哪怕精怪酒量再好,此刻也不能支持。他拍拍脑门,想到连输两场,面上无光,不由心下恼怒。

  那怪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向小姑娘凶道:“两次都是你立题,这回我可不能受你骗。小丫头,你那等使心眼的雕虫小技算得什么?还没见过真正的大能耐。”

  她奇道:“倒要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大能耐?”

  “我能口中喷云,将这白天变做黑夜,漫天不见星斗。你信不信?”

  杨朝烟摇头说道:“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你这么说,我绝不信。”

  丈步公子微微冷笑,双手各掐一诀,唇齿略启,喃喃有声。过不多时,怪物发一声吼,势如惊雷,地动山摇。只见他双目青光濯濯,蓦地张口,喷出一道黑色云气。这云气冉冉上升,化做漏斗形状。山风过处,吹它不散,却如滴墨入水,瞬时乌染青天。方圆数里之内,异象陡生,天色骤然昏暗。尚不见红日西偏,已经夜色苍茫,果真是明月不出,星斗匿迹。

  他叉手而立,不禁扬扬得意道:“我行此法,比你那点小巧伎俩岂不高明太多?丫头再怎么机灵,这次也输定了。”

  蛇怪丈步只顾指手画脚,自鸣得意,哪里理会站在背后的杨朝烟?小姑娘眼前发暗,四面环顾,到处朦朦胧胧。一尺之外,举目不能视物,比之深夜还要黑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