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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蛇夫

  杨朝烟眼见那怪背向自己,空门尽露,真是绝好的机会。她口中故意惊呼赞叹,分他心神,耳内却听明阿又吩咐道:“快去第九只缸边,我将纯钩藏在里头了。”

  小姑娘蹑手蹑脚摸到大车旁边,伸手往下一捞,摸到了冷冰冰的剑柄。她仗着宝剑之利,胆量也大起来,欺近怪物身后,拢住神,遥遥一指。但见一星寒芒破尘而出,剑尖虚点在他后心上。

  丈步还未回过神,哪里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经不起这宝物锐利,不由打了几个寒噤。

  杨朝烟口内缓缓说道:“公子法力无边,小女子拜服,这一场我是输了……”

  一句话未完,剑已出手。

  丈步公子后心一凉,顿时长声惨号,背上多了个空心窟窿,血水喷涌若泉。

  杨朝烟双目紧闭,不知哪来的勇气,手内长剑即刻回夺。蛇怪经她一刺一夺,伤处破裂,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稳,几乎没一头栽倒。他只来得及略微偏了半分,免去穿心之祸。纵使如此,这一下重手也伤得够戗。

  妖怪得道至今,几曾受过这样重创。他不禁恼羞成怒,圆瞪两只闪目,大怒道:“你……你……你敢伤我……”

  杨朝烟先前偷袭是占了对方疏忽大意的便利,这时候丈步公子此等嘴脸,她不由倒退几步,紧了紧手内宝剑。

  小姑娘心中说道:狭路相逢,勇者得存。再怎么害怕,面上不可露怯。

  那怪物喉咙嗬嗬闷响,身子渐渐胀大,脑袋变得如同簸箕相似。两枚长牙破开青唇,更有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他嘴内血水涎水一起流出,鼻孔中喷出白霜冷雾,冷透骨髓。小姑娘连打寒战,慢慢后退,直退到一块大石头边。

  丈步公子口中喘息,血水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下,模样好不怪异。

  他目光一凛,刷的一下纵起身来。

  杨朝烟哪敢与他单对?急往石头后边闪去。

  那块大石竟被妖怪撞塌了半边,她就地一滚,险险避过,就觉头顶发暗,腥风已到近前。她蜷在地上,瞅准那怪七寸处,一剑指出。

  尚未碰着蛇妖肌肤,丈步就慌忙侧身避过。原来,怪物方才吃了宝剑的大亏,未免发憷,不肯撄其锋芒。

  小姑娘爬起身,拔足便跑。

  论常情,丈步公子要逮她不过眨眼之间。可是一来,蛇虫冷血,冬日里惫懒,没有精神;二来,他也醉了个七七八八,行动不免大打折扣,是以眼睁睁看杨朝烟逃走,一时倒追她不上。

  小姑娘机警,早知在这旷野中想逃生是绝无可能,这么跑法,迟早被抓。

  阿又在耳边低喝道:“躲到地下去!”

  经他提点,她猛想起那日地老鼠精住的洞府。小姑娘身子一折,返而向东。果真,没有多远,便见到枯朽的白树和乱坟岗。

  杨朝烟喘息两口,摸到青石碑边,将那石碑拧转,洞门霍然开启。

  明阿又突然喊道:“小心左边——”

  只见雪地之下,隆起一块泥浆,大蛇的头颅裂土而出,一道冷烟,将小姑娘喷个正着。

  杨朝烟身上发寒,头皮发麻,一跤跌倒。

  丈步瞧她已中毒雾,哈哈一笑,黑黢黢的大嘴从她头顶缓缓吞下来。

  麻痹不过片刻工夫,杨朝烟身将及地,心口立刻一暖,鸡血石内红芒流动,解了蛇毒。

  原来这石头是个护身法宝,有了它,任你火烧、水淹、毒质入体,均无所伤。

  她长剑一点,朝妖物咽喉刺去。幸好丈步闪得快,不然又得多个窟窿。那蛇似乎甚惧纯钩,它盘起身子,三角脑袋左点右点,虽然蠢蠢欲动,可就是不敢凑近前。

  杨朝烟紧盯着他,剑刃更不离方寸之间。地穴洞口被怪蟒身躯堵得严严实实,莫想得着一点空隙。

  丈步公子的尾巴缓缓蠕动,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痕。杨朝烟略微转个方向,眼角余光瞥到宛若钢鞭的蛇尾朝她倒卷回来。

  小姑娘大叫一声,斜蹿两步,跑到树下。只听轰的一声,大树被抽得断做两截,颓然而倒。她轻轻一跳,跳到已倒的树干上。

  说时迟,那时快,丈步身躯回转,圈成一个大圆圈,掉首就朝立足未稳的杨朝烟扑去。杨朝烟摇晃几下,失了平衡,不禁向左跌倒,耳上珠环被树枝钩脱,顿时摔落尘埃。

  明阿又吃了一惊,铜镜发黑,突然裂为两半,跌个粉碎。少年按捺不住,跑出清凉殿,想要前去搭救已然遇险的小姑娘。

  刚走到大门口,金甲武士刀剑相交,厉喝道:“将军有令,今日嫁女,禁城一日。所有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出入。”

  他将枪尖一推,怒道:“我是闲杂人等么?”

  那将领冷笑答道:“将军说了,尤其是你,不可擅离大殿。”

  杨朝烟只觉得罡风侵体,呼吸一窒。电光石火间,一道白芒朝那妖物斩落。

  蛇妖吃痛,脑袋一缩,无巧不巧,恰被树枝卡住,阻得一阻。那道白芒转了一个圆圈,落入小姑娘手内,复化为宝剑纯钩,龙吟不绝。

  杨朝烟眼前景物不住晃动,脚底滑腻,一头栽下。本以为会撞在雪地之上,没料肚皮却贴着个凉冰冰、软绵绵的东西。小姑娘情不自禁拿手一抓,竟抓掉一片脸盆大小的鳞片。蛇怪背上难受,怪叫一声,发起疯来。杨朝烟更加害怕,双手双脚紧紧攀住,骑在他头上,生怕给甩下。

  她只觉得忽而拔高,忽而坠下,仿佛骑在浪尖上一般,头皮阵阵发紧。她张开嘴,连叫都没叫出,喊声便被狂风吹回肚内。小姑娘想要举剑刺他,奈何颠得太厉害,难以下手。一人一怪这样胶着,难分胜负。

  丈步公子挣了几下,又狠狠甩了几下,都没把杨朝烟甩脱,心中焦躁。他身躯绷直,忽然像只脱兔,嗖地猛蹿出去。那大蛇在雪原上呼啸游走,速度迅若流星,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一折身又往东来。他一头扎入乱坟岗前的枯树林中,杨朝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烦恶欲呕,双手渐渐要抠不住怪物的鳞片了。

  她勉强睁开双眼,脸上、肩上被小树枝刺得血迹斑斑。只见前面一个大树杈,蛇怪从中间迅速穿过。杨朝烟眼看临近,猛地举剑一刺,纯钩刺入木头半尺有余。她双手用力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待大蛇钻入林子深处,这才轻轻抽剑,落在地上,一溜烟跑向老鼠精的地穴入口。

  她慌忙跳入洞中。洞口太窄,丈步公子钻不进。再爬进去一段以后,小姑娘才听到他沿路返回石碑的动静。他身躯犹如擂鼓一般,将地面震得砰砰作响。

  杨朝烟哪敢停步,一路踉跄,没多大工夫便望见了桃林牌楼,碧瓦红墙。

  十来只守洞的地老鼠精瞧见她,慌得脸色煞白。

  其中一人将她拦阻,哀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进来!若把那位主儿招到家内,咱们这举族老小,还活不活啦?”

  杨朝烟急道:“我被赶得没有容身处,你若不叫我躲,大家今日是个死!”

  那老鼠精眼珠转了几转,忙道:“我教你一个去处。自这里往东半里,有一道暗梯,从那边出去,可至阳关大道。只不过荒废已久,能不能逃命,瞧你自己造化了。”

  她谢过这怪,转身狂奔。

  果然,在半里之遥的地方,头顶有道夹缝,缝下数级石阶。小姑娘拾级而上,路越行越窄。两边山壁因为经年风化,都向中间倾倒,摇摇欲坠。她踩在青苔上,不小心跌了一跤。瞧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头颈全是鲜血。她抓了些水浇在脸上,谁知原来溃烂的疤痕与蛇血混在一起,揉成污垢,居然自行脱落。

  小姑娘用手摸了摸,皮肤果然像从前一样光滑细腻。刹那间,水中又是个俏丽可人的影子,她不禁又惊又喜。

  小姑娘高兴片刻,也没空多想其中缘由,即刻举步攀山。她勉力朝前行得四丈,卡在洞口不远处。前面有碎石封路,过不去,进退两难。

  足下轰隆一声巨响,沙石簌簌掉落。

  撞山石的正是丈步。他身形太大,待要收本相还为人形,奈何饮酒过量,着实失了大半心智,根本难以施术。

  妖精一见小姑娘,如见仇人,瞪圆两眼,用蛮力将石缝撞出一道缺口。

  眼看他近在咫尺,杨朝烟拔剑砍向阻路的岩石。砍得几砍,便已砍去一小半。

  蛇首挤入洞内,芯子吞吐,在小姑娘身上滑过,只是尚差几尺,咬她不着而已。

  杨朝烟惊出一身冷汗,加力猛斩几下,眼见前方石屑崩落,露出一片亮光。

  她心中狂喜,回过手来,拿剑指定丈步公子右眼,喝道:“你这择人而食的妖物,不知从前害了多少性命,今天留下这个纪念,叫你终生不忘!”

  说罢,手起剑落。

  妖怪眼前一黑,面上流红,长声惨呼。

  杨朝烟纵身出洞,就势往边上一闪。丈步果然拼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头挤出窄口。他脑袋虽得出来,身子却一时间卡在缝中,不能动转。

  小姑娘算准他的动向,缩在右侧山墙边。

  大蟒右目已盲,瞧她不见。杨朝烟瞅见便利处,出手一剑,将蛇怪刺了个对穿。

  这一剑下去,跟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她乱刺乱劈,招招透骨。

  丈步伤重不支,但临死前一点蛮力犹在。他拼起余力倒卷身子,拿头侧面狠狠一撞,将小姑娘撞得几乎飞出。

  杨朝烟荏弱,哪里经得住?她耳内嗡鸣,后腰磕在石头上,险些痛晕过去。她闻到一股腥臭,想要挣扎站起,可身躯却不听使唤,手一松,宝剑坠地。

  大蛇缓缓游了过来,小姑娘眼前漆黑一片,胸口剧痛,一丝猩红顺嘴角淌了下来。她用尽力气向前爬,只求别在临死前让那怪物饱餐口腹之欲。杨朝烟爬了丈来左右,精疲力竭,莫想再挪动半分。

  丈步公子也不过最后一点灵光返照,游得越来越慢,喘得越来越重。蛇血一路泼洒在雪地之上,可谓触目惊心。

  杨朝烟伏在雪中,心道:难道我快要死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接踵而至,弓弦似乎响了三下。

  然后,所有的东西都不动了。天地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

  杨朝烟一点魂魄渺渺茫茫,游荡许久。过得片刻,耳畔才传入只言片语。

  有人拍了拍她面颊,唤了几声,又道:“她大概昏过去了。”

  杨朝烟心内渐明,胸口疼痛渐消,伏在地上咳了一阵,这才张开眼睛。

  丈步公子尸身横陈,顶门上中了几支羽箭,腹部被纯钩砍得血肉模糊,好不惨烈。

  小姑娘只见身前立着一匹高头骏马,两队甲士俱各纵鹰驾犬。中间一位将军,身形魁梧,颇为英武。他紫金盔铠,绛色斗篷上描金绣银,如同天神一般。只是他眉目隐在头盔下,瞧不大分明。

  他声音听来甚是苍老,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会将丈步杀死在坡前?”

  小姑娘慑于他的气势,没来由兴起一阵敬畏,回答:“我自太阴府来,是来……嫁给他的。因为他要杀我,把我赶到这里。我没办法,只好拼死周旋。”

  那人甚感古怪,不禁沉默片刻,喝道:“抬起头来。”

  杨朝烟正自思量,竟充耳不闻。旁人厉声道:“将军的吩咐听不到么?将头抬起来!”

  她听到“将军”两字,猛然惊醒。小姑娘心道:这便是太阴府内人人畏惧的将军?我瞧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要听他号令?

  那位将军端详了她一会儿,道:“这女子虽然使剑,面目却不似我辈中人。能与那怪蟒周旋半日光景是为智,能以一己之力杀蛇于野是为勇。智勇双全的女人如今难得一见,就随我同回山城去吧。”

  说完,他轻舒猿臂,将小姑娘拎上马鞍。众人齐齐拨转马头,收起仪仗,径还太阴府来。

  城楼之上,传令官吩咐启门。

  明阿又正与金甲卫士争执,只见一队飞骑,前有猎鹰引路,后有侍从相随。为首跨坐大宛马的,不是将军又是谁?

  少年心下踌躇,定睛一看,杨朝烟稳稳坐在将军马上,衣衫沾满鲜血。

  他二人对面望见,小姑娘一晃而过,隐入殿阁。

  杨朝烟斩杀蛇怪丈步,这消息在太阴府内不胫而走。吐蕊夫人大发雷霆,只是不敢同将军理论。她本不是元配,近年来老头子逐渐不近女色,因此自觉颇受冷遇。三天之后,将军下令旨,欲将小姑娘权充画屏。

  明阿又再也想不到老头子竟会瞧上杨朝烟,真是大出意料之外。明阿又自记事起,无论遭逢什么事故,素来没有失过主张。这一回,他却进退失据,束手无策。杨朝烟被扣在将军府第内,全没有丝毫消息。

  少年被困在清凉殿中,日日有人看守,哪里也不让去。他心知此事势成泼水,没有转圜[]余地。眼看婚期一日日逼近,少年心内烦乱,拿不定主意。清凉殿中各人见他脸色不好,更是躲得远,谁也不来自讨没趣。

  这天,阿又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外面喧哗吵嚷,都是往将军府上道贺的各路宾客。城中张灯结彩,满挂红绫,一派喜庆。少年心里难受,伸手在怀中摸出笛子。

  吹得半晌,明阿又才发现,原来吹的是《鹧鸪飞》。他陡然生出烦躁,猛地双手一折,将笛子断而为二,一骨碌坐起身,大声道:“宝锦!”

  外面各人俱不答理。明阿又提高嗓门又喊两声,依然如故。他忽然想起,连续多天都没见着宝锦的影子了,还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少年往外便走,与一名女子撞个满怀。低头一看,原来是香婵。

  他问道:“看见宝锦没有?”

  香婵的神情却十分古怪,见其相询,急忙侧过脸。

  明阿又不禁道:“一大早的,哭个什么?”

  她急忙回答:“眼里进了沙子。我来替将军传话,召你午后去他宫中宴饮,不可迟到。”

  明阿又候到正午时分,出了清凉殿。

  谁知这回有四名随从在外等候,少年心想,往日他从不会这么殷勤,派人来盯我,是对我也起了疑忌。你未必抓得住我把柄,再说若不去,反而显得心虚。

  经过几重屋宇,各处都加派了人手,戒备森严,没有半点大宴宾客的样子。阿又心中提防,糟的是自己宝剑不在身边。

  走至檐前,随从忽然转向,不往正殿去,却折返向西。

  西边只有花园,少年心想,难不成你要在花园中吃酒?

  落霞台上,将军换过一身蟒袍玉带,向少年点点头。

  明阿又躬身行礼。

  将军说道:“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十分美丽,比满园大好景色要精彩多了。”

  阿又脑筋转得快,即道:“女人?”

  “你转身瞧那棵雪松。”将军吩咐左右道,“将她放下来!”

  明阿又慢慢转过身。

  他先是瞧见苍穹白雪之间,一点艳红。

  原来那是长长的缎带,缎带勒入一名女子的脖子。那女子头发披住脸颊,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她四肢已然冰冷,前胸后背的伤口也都发青。

  她的尸身挂在树梢上,晃来荡去。

  少年握紧双拳,瞳孔收缩,原本的从容荡然无存。

  明阿又涩声说道:“她是宝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