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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密谋

      一名黑脸矮子见此情形,急得大叫,扯住杨朝烟就要拼命。明阿又听那老者咽喉中连连闷响,料想是上升的血痰堵住气管,忙扶他坐起,双手在他胸腔上运力轻控数下。果然,老头子嘴一张,“哇”地吐出一口淤血。

  血痰既出,他脸色顿时大为缓和。侏儒这才撒开手,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小姑娘神色稍定,看看病人无恙,松了口气。

  她向阿又低声道:“我要给老爷子施针,麻烦把你的银针借我几枚。”

  说罢,她长袖轻舒,手指连点几下。

  这几下认穴、打穴一气呵成,杨朝烟神闲气定,明阿又心中赞了声“好”,瞧她像是得过高明人指教。

  杨朝烟在老头手臂上连下数针,小心翼翼地将接错的臂骨重新正位,上夹板绑定,再敷上药。又给他开了张补血安神的方子,吩咐侏儒们早晚给老头各煎一服,不出半月,当能大好。

  果然,那老者不再疼痛呻吟,没多大工夫就沉睡过去。

  侏儒们瞧她三下两下手到病除,脸色也比方才好看得多了。又有人说,被砍伤躺在外间的十几个兄弟,也要诊治一下。杨朝烟欣然应允,一一看视一番。

  年纪较轻的地老鼠精,体魄强健。小姑娘上了几服止血镇痛的刀创药,嘱咐静养三日。如此一来,本是件坏事,可是众人反倒因她这番做法而颇存好感。

  大家心中高兴,便在外边凉亭中摆酒款待。杨朝烟虽然年轻,可是酒量甚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她脾气爽朗,落落大方,又爱逗趣,将一众粗鲁汉子竟说得前仰后合。这一趟下来,直从午后喝到深夜方才罢休。

  小姑娘微微有些头晕,四下一望,亭外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少年却人影不见。

  小姑娘不禁纳闷,这人怎么喝到一半就跑了?莫非还为上次偷剑的事生气?

  她独自一人向外寻来,穿花过柳,到得溪边。只见少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悠然吹笛。

  那乐声清脆悦耳,仿佛泉水叮咚,夕照枫林,又如冬日暖阳,暖人心脾。

  小姑娘陶陶然,于是立住不动,生怕扰了他的雅兴。

  笛音跳跃,忽然一转,没有了柔媚婉转,变得活泼跳脱,仿佛蝴蝶穿花,又如蜻蜓点水,令听者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

  岂料好景不长,乐声吁吁数下,转而低沉下去,似乎乌云满布,雷雨将至。杨朝烟呼吸一窒,情绪不禁随着起伏跌宕。那笛音猛地上扬,骤然拔高,却是凄厉恐怖,诡异之至,叫人胆寒。过得片刻,但闻金戈铁马,狼烟四起。乐音铿锵冷峻,杀机四伏,吹到这里戛然而止。小姑娘正心醉神迷,忽然感到茫然若失。

  阿又将笛子袖入怀内,冷冷地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杨朝烟见他已经发现自己,只得走到他身后,指了指石头上的空位,道:“我能不能坐下?”

  少年一哂,反问道:“我说不行你会不会听?”

  她跳上石头,挨着阿又坐下,双膝微屈。一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少年转头问道:“你医术不错,是跟谁学的?”

  小姑娘却不直接回答,她说道:“你的笛子也吹得不错,又是跟谁学的?”

  “跟我爹。”

  “我也一样。”说到这里,她眼睑下垂,“可惜他没来得及全都传我。我学会的,不过十成里的一成而已。”

  “令尊他……”

  “他不在了,当初华州为逆贼所破时,我父母双亲殁于乱军之中。”

  明阿又一怔,道:“我听说原来淮南一带,有位弃官不做的太守杨怀书,颇负盛名。若是富豪乡绅、官宦人家找他,非千金不见;若是平头百姓,则分文不取。”

  杨朝烟听他夸赞自己父亲,不禁露出欢喜的神色。她点点头,说道:“我爹原本是洛阳太守,但他禀性耿直,洁身自好,因此被人排挤,一再贬谪,愤而挂官。他在少年时候,曾经得过一位异人传授,精通医理。于是便在淮水两岸设青庐,立志悬壶济世。时值那年瘟疫大发,他救了不少人,自然也包括驻守潼关一带的兵丁将领。后来叛军日炽,进逼广陵,九月渡淮,继而攻打潼关……”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摇头道:“我爹虽然当时已然辞官不做。但他那个性情,却是万万不肯逃走避难。他和我娘都留在华州,雇了辆车将我送去姨妈家。临走时,我问他为什么不逃,他却说:‘我留下不是为朝廷效力。只是不能眼看满城百姓惨遭荼毒。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该做些事情。’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了华州沦陷,我爹力战而亡的消息。

  “他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行医得来的银钱,全都救济穷人了,什么财产也没给我留下。不过,却给我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明阿又问道:“那是什么?”

  “是骨气。”杨朝烟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他教会了我,一个人可以不要性命,但是必须要有骨气。在逆境中挫而不折,悲而不伤,能进能退,能屈能伸;行于当行之时,止于当止之际,方为丈夫本色。”

  少年目光与她相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的眼神起初很冷漠,似乎不为所动,之后,渐渐浮现出温暖,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坚冰。

  他嘴角泛起笑意,说道:“可你不是大丈夫。”

  “是不是,不是决于一个人的性别,而是决于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他深以为然,微微颔首,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被你捉到这个地方来,也许论本事及不上你,也许在逃跑的过程中会被你杀掉。但是,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地逃走。而且,不会为了上次拿走你的宝剑而道歉。”

  “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也许论机敏我及不上你,也许你还会三番两次陷我于困境之中。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得逞。而且,我并没有指望你会道歉。”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道:“那就既往不咎了?”

  明阿又在她手掌上一拍,说道:“我会提防你的。”

  又坐了会儿,溪水边寒意侵人。杨朝烟困倦,于是同少年一起走回后院。

  方到门后,就闻到一股腥烈恶臭的气味。她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鼻子。

  明阿又略一皱眉,将她一推,贴墙而立。

  少年在她耳边低声吩咐道:“快蹲下!”

  小姑娘瞧他一脸警惕的神色,仿佛如临大敌,不知他看见了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她伸着脑袋朝门缝内张望,初时,眼前一片漆黑,后来才发现,并非因为没点灯烛,而是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

  那东西蠕蠕而动,身上带有鳞甲,利若钢刀。一环环白纹在肌肤上排列整齐,瞧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既没曾见到它的头,也望不到它的尾,猜不出到底有多大。它没有手足,肚子贴地,蜿蜒前行。

  杨朝烟心生惧怕,打了几个寒战。两个人果然静静蹲在墙角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那少年在太阴府内任意妄为,没见怕过谁来。然而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住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会如许巨大?

  这么想时,不禁瞥了阿又一眼。

  明阿又知她是向自己询问,于是,伏低身躯,轻轻说道:“丈步公子。”

  大门吱呀一声,向外推开,一个青色的蛇头探出来。

  小姑娘甫一瞧见这么大的蛇,险地没失口叫出声。

  只见它双目凛凛,铁甲森森,口喷白露,身脊堪与山岳匹敌。它所过之处,结霜沥雪。那条大青蛇口中还含着一只地老鼠精,侏儒被它的毒液所迷,却未完全死透,露出的双脚不住抽搐。它脑袋一仰,活活将其吞下肚去。杨朝烟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

  大蛇在地下游动,肚内鼓起一个包,显是院子里醉倒的侏儒有几个遭了毒手。它看似已经饱尝口腹之欲,所以行动甚为懒散,慢吞吞地从杨朝烟跟前溜过去。其时,蛇的目力极差,根本看不到静止不动的物件,全凭空气中的震动辨别敌人。少年用手紧紧捂住杨朝烟口鼻,小姑娘憋得久了,十分难受,于是趁他略微放松的当儿,换了口气。

  那妖物灵性,立即察觉,竖起了三角脑袋。

  小姑娘吃了一惊。阿又不动声色,一只手按住她肩膀,一只手在地下摸了块石头。眼见大蛇趋向前来,就要搜到两人藏身之处,他将石头往外一丢,引得那怪向旁蹿去。

  少年哪敢怠慢,提足狂奔。两人走得又快又急,皆不敢妄自回顾。出洞府,上到地上,明阿又只听脚下搅海一般的巨响,天空霹雳响雷,顿时飞沙走石,目不能视物。他手中捏诀,喝了一声“起”,只见草龙伏身委地。他们翻身骑上,腾空而起。

  杨朝烟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只觉得后脖子上冷风割如钢刀,一浪接一浪的呼啸,震得地动山摇。腥臭扑鼻而至,两旁景物不断向后掠去,地下那被月光照映的巨大影子,越来越近,慢慢叠印到草龙的身影之上。她心内咚咚跳个不住,紧紧箍住明阿又的腰,只希望坐骑飞得再快一点。

  少年远远见到立在城池边的界碑,心想这怪物看在将军面子上,谅必不敢越过去。于是,舍了草龙,抱住小姑娘,尽力向前一跳。

  两人砰地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下坡去。

  杨朝烟被撞得晕眩,在草丛中伏了好久方才爬起。眼前月白风清,既不见有蛇,也不见有龙,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阿又掸掉肩上尘土,说道:“不用找,它走了。”

  她回头一看,这里可不正是自己逃出来时走的南城城门吗?门前立了一块一人来高的界碑。

  “看到那块碑了?出了这界限,就不属太阴府管。方圆百里内的精怪个个啖人为食,所以,如果你要逃走,最好想想怎么应付。”少年耸了耸肩,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给找回来了吧?”

  明阿又将小姑娘放走又寻回的事,除了宝锦外,谁也不知。他不好意思再把杨朝烟寄放在清凉殿内,安排妥当后没过几天,便将她送到了吐蕊夫人那里。

  自此之后,两人甚少碰面。就算凑巧撞到,也不交一言,宛如素不相识一般。反倒是宝锦,感于小姑娘曾在清凉殿内仗义出手,暗地托付别人关照于她。耳闻夫人对这丫头很是看不惯,时常责打,阿又瞧在眼内,不置一词。

  这一日,天降瑞雪,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天方大亮,窗外就有女子娇笑。众女你追我撵,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宝锦到少年房内传话,一进门,只见他侧身立在窗前,用帘子挡着自己身躯。窗户向外推开一指宽的缝隙,他目光闪烁,注视着下边。

  女郎顺他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小姑娘被打发出来洗衣服。其实这大冬天的,犯不着巴巴地跑到河边去洗。许是又得罪了夫人,所以叫她出来挨冻受罚。

  北风一吹,小姑娘身子单薄,禁不住瑟瑟发抖。

  少年看得出神,连宝锦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女郎脸色一沉,心里大不是滋味。她将给他带的一壶好酒往桌上重重一放,阿又这才醒觉,转过头来。

  “老爷子找你问话。”她冷着脸说完后,摔门就走。

  明阿又急忙追上前,将她皓腕一握。宝锦横了他一眼,把手狠狠一甩。谁知少年握得甚紧,竟然甩摔他不脱,于是宝锦反掌要打他脸颊。

  他双目一闭,居然并不躲闪。

  其实,宝锦不会武功,要是少年想躲,别说扇他耳光,恐怕连衣角也摸不到。女郎见他这样,巴掌就悬在空中打不下来。过了会儿,她叹息一声,放下右手。

  阿又微有歉意,又不便明言,只得岔开话,低声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没说。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大概不会是什么坏事。”

  他点点头,道:“好,帮我把酒温一温,我回来再喝。”

  自从上一回将军撤了他的职权后,想来相隔也有月余,少年再未获召见。将军亲自领兵抗敌,打退了在山城外虎视眈眈的流寇后,倒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入冬之后,河流结冰,驻守山下的敌人粮草告罄,过得十分狼狈,因此顾不上攻城,两边相安无事。

  屏风后面,将军问道:“今天什么时节了?”

  明阿又道:“九月二十五,立冬。”

  他“喔”了一声,略略颔首,沉吟片刻,说道:“前几天,南边人送来一封书信,催我们快些筹备,在入冬前要把事情办了。没想到今天便下了场雪,这件事不可再拖。”

  阿又随口应答一句。

  将军所说的“南边人”,就是盘踞在沼泽中的大蟒精。他百年修行,性好杀戮,非餐女子血肉不饱。自从将军占了狼虎谷为王后,便与他结交,联手抗御山中盗贼。所以,每隔六个月,太阴府必定送上一名少女供他享用。

  将军说道:“丈步好饮,和你倒是很好的一对酒友。你去山下采办,要一百斤上好陈酿,另赠金银彩礼若干,不可怠慢。十天之内,要全数办妥。”

  明阿又领命而去。

  没想到,老爷子大老远地把他叫来,却是吩咐这么件没要紧之事。即便随意派个管事去干,亦无不可。他此举明显是有羞辱人的意思,不过少年想得很开,转头也就不放在心上。

  回到房中,宝锦果然将酒温得烫烫的,留在案上。阿又摘下挂在床头的宝剑和葫芦,将酒灌入,披了狐裘,提步下楼。

  半路碰到宝锦,女郎奇道:“这么大的雪,你上哪儿去?”

  他微微一笑,答道:“下山赏雪。”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清凉殿。

  明阿又出正门,四下山岭俱寂,只有大雪簌簌落在头上。

  他一溜小跑,没多大工夫身上便暖意融融。少年解下葫芦饮酒,但觉后头有什么东西踩碎了雪,轻轻响得两声。他耳力聪敏,目光又毒,立刻发现有人跟踪自己,料定是将军派来的奸细。

  他不动声色,继续饮了两口,便埋头赶路。一面赶路,一面哼曲儿,似乎自得其乐。来到山腰,悬崖上有块空地,那里风光甚好。少年用衣袖扫去石上积雪,盘膝坐到上头,一面观景,一面喝酒。喝了一会儿,他舌头大了,索性放声高歌,又胡言乱语,将多日胸中郁结通通宣泄出来。待到葫芦喝空了九成时,明阿又已然大醉,声音也低下去,渐渐细不可闻,靠在树干上昏睡。

  两个躲在一旁监视他的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小子倒自在,累得我们在这里挨冻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