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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窃宝

      外头哀哭求救,瓦倾壁颓,好好一座太阴府,转眼之间被践踏得风光尽逝。屋内却是一片寂静,唯有尘土不断落在两个人头脸之上。

  明阿又打了个喷嚏。

  幸好谁也看不见谁,小姑娘脸上涨得通红,尴尬得不得了。杨朝烟觉得鼻子里一股皮草浅浅的清香,还有松针古怪的刺鼻味道,很是好闻。虽然心里想起身离开,可是感觉舒舒服服,懒洋洋的,身躯竟然不听使唤。

  阿又手指在她唇上移开寸许,说道:“不要乱叫乱跑,我就放开你。”

  她连忙点头。待到少年当真放手以后,杨朝烟一骨碌跳起,跑到窗口大喊:“来人哪,救命啊!有yín贼——”

  少年好不烦恼,翻手将她敲晕过去。

  明阿又横抱小姑娘,推开窗扇,纵身跃出。虽然他自己身材本就瘦削,又抱了个人,但步法却还轻灵。他在屋顶上纵得几纵,朝那远离喧嚣的地方遁走。

  此刻,将军率军出战,只怕有得一拼。其他人更是人人自危,因此,谁也没在意他二人的去向。

  绕过五株垂杨柳,过白河,复入里弄。这条窄巷逼仄,前后有古玩字画店铺无数。明阿又走得惯熟,转得几转,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铺子门口停下。

  他从门缝朝内望,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想是都出外避难去了。

  这座城池中修有五个大地窖,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预备。他倒省事,于是推门闯入。来到后头房舍之中,他将小姑娘放至榻上,朝她喷了一口凉水。杨朝烟醒转过来,坐起身,四下一望,不明所以。

  明阿又也不同她废话,立刻道:“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你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就把你放走。”

  小姑娘丝毫不信,摇头说道:“你的本事比我可强得多。你都拿不到的,我能帮什么忙?”

  “你是帮不了忙,但我想借你手上那块石头用一用。”

  她从怀里摸出白衫公子赠的鸡血石,道:“我看它也很平常,没什么出奇的。”

  “这不是普通石头,是把能开天下锁孔的钥匙。昨天同你斗酒的小人儿,是一个宗族中的公子。那个宗族名叫勾漏更,甚擅奇术。因为他们生性酷爱金银珠宝,又有偷盗之癖,所以富可敌国。你手里的鸡血石,是他们自己炼出来的宝贝,举世罕有。那人送给你,可算十分瞧得起你了。”

  小姑娘听罢,有些高兴,将东西收起,问道:“那你想让我帮忙偷什么?”

  “先说肯不肯答应吧?”

  杨朝烟本也别无选择,只得颔首,“我答应。不过你说过的话,可别反悔。”

  阿又伸出手掌,淡淡说道:“君子一言。”

  小姑娘在他手心重重一拍,“快马一鞭。”

  两个人互击三掌为誓。明阿又站起身,把门窗关闭,将衣柜推过去,顶在门上。她见对方如此慎重警惕,倒也不便多嘴多舌。少年将墙上一幅字画掀开,在后面壁板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了十来下。只听咯吱咯吱一阵乱响,隔板翻开,露出三个高大的书柜。上面布满尘埃,显是好久没有被人动过。柜内塞满陈年的字画,堆积如山。明阿又数了数,踮起脚尖自头顶上抽了一幅出来,摊在地下。

  他说道:“你来看,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那幅宽阔画卷中,初时,什么痕迹都没有。杨朝烟凝神再看,片刻后,墨渍从下透出,房舍瓦宇渐渐清晰,原来画的是座废弃园林。

  阿又踩在纸上,闭起眼睛。只听轻轻的啵的一声,人就不见了。

  杨朝烟诧异不止,房子里空空如也。

  有个细微声音,自脚下传来,“跟我来。”

  定睛一瞧,他变成了画里一个小墨点,正冲自己招手呢。小姑娘这才明白,学他的样子,站了上去。耳边的风呼呼响了一阵,再睁开眼,果然立在园子大门前。

  少年认真吩咐道:“等会儿我若不叫你说话,千万别开口。这里凶险得很,稍有舛错,我们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立在一段罗墙之下,明阿又携了她的手跳壁而入。

  但见那座废园池塘水枯,鱼虾烂死,亭台倾塌,引霜埋雪。至于道路,更是遍布蓬蒿,苍苔上阶。落叶萧瑟,荼蘼架败,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凋坏,到处一片死气沉沉的凄凉景致。

  少年在前,小姑娘在后,二人蹑手蹑脚地顺花径匆匆入内。阿又步伐极快,脚步连半点声息也无。杨朝烟跟不上他,不多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她刚想开口呼唤,猛然想起少年的嘱咐,生生把到嘴边的话语咽下。她略微换了口气,再抬头时,明阿又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不见踪影。这下,姑娘心中一慌,紧赶几步。可是四下望去,哪里有人?她绕了几圈,觉得眼前事物好不熟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景物竟然一模一样,再也辨不清方向。

  杨朝烟心念急转,想道,他既然说凶险,必定有些机关埋伏。我不知道关窍,如果乱闯,很可能会送掉性命。他等会儿发现我没跟上,定会回头来找,不如就等等好了。想到这里,稍稍心安。

  寒夜风凉,小姑娘打了几个寒噤。她没注意到,池塘水面上正晕开涟漪,荒草也由于轻微地动而摇摆。

  那动静开始不甚大,好似远在天边。抹眼之间,有个庞然大物一闪而没。

  杨朝烟退了两步。只见天际挂着一钩下弦月,哪有什么黑影?她暗笑自己胆小,被那少年两句话就吓得草木皆兵。正转念间,后脖子上又痒又凉。杨朝烟信手一挥,颊上有个湿润绵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她回头一瞧——

  原来是张脸。

  那“人”飘在半空中,身上一丝不挂,肌肤惨灰,形同骷髅。最要命的是,它脸上没有眼鼻,只有一大两小三张嘴。它十指箕张,朝小姑娘抓下。

  杨朝烟头皮发紧,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前面竹子后头绕出两个白花花的东西。小姑娘只得向左一闪。这一闪,正撞在草丛里蹿出的鬼怪身上。她大叫一声,被那怪喷出的白雾惑住,不能动弹。

  闻到生人气味的丑尸蜂拥而出。小姑娘屏住呼吸,但见它们身躯轻如柳絮,动作却快似黄雀,张张白脸游来游去。它们虽不说话,却是能哭,而且耳内听来尤为凄惨。

  那东西哭一下,杨朝烟心头便猛跳一下。待得哭了十来声,小姑娘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一般。

  一双枯手,往她腋下摸去。那张脸口喷冷雾,缓缓逼近,舌做青紫,足有三尺来长。杨朝烟躲也不能躲,藏也不能藏。

  她怀内忽然一热,那鬼怪的手闪电般缩回去,猛地弹开。小姑娘顿感寒意稍释,左手摸向口袋里的石头。果然,鸡血石内红芒流转,丑尸纷纷退避,似乎不愿意被它照住。她将石头高举,头顶上的鬼物更加不敢向前。

  小姑娘与它们对峙,心想:不知道他听到刚才那声呼救没有?

  有具丑尸见她分神,以为有机可乘,忽然俯冲,便要将小姑娘掠走。只听一声轻喝,银针自她发髻射入,前额射出。丁的一响,犹如抚琴。那怪失了准头,扎手扎脚地摔进草丛,化做几丝青烟,转瞬烟消云散。

  明阿又像只鹰隼般,跃下地来。

  杨朝烟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怎么才来!”

  少年无暇答言,拿肩膀将她挤开,正对上丑尸吐的冷烟。明阿又微微一笑,反将那口雾气向对面一喷,鬼魅顿时犹如堕入冰窟,沉身落下,摔了个粉碎。

  少年并不惧怕这类蛊惑人的伎俩。怪物见势不妙,竟也不敢恋战,都向西北逃去。他明知西北有守门人接应,岂肯容它们自在逃脱?左手连挥四下,银针密如细雨。挨着的鬼怪,不是被钉在树梢,就是被打得魂飞魄散。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足下腾空。原来明阿又恐她再度逢敌,一把将她拎起,跳上了半空。

  杨朝烟觉得脚下有风流动,哗啦啦响个不住。四周竹影憧憧,朝后掠去。两人就如同飞鸟投林,在其中穿梭自如,好不自在。可是,阿又终因负了一人,总离那漏网的怪物仅差半步之遥。

  小姑娘听他呼吸渐渐紊乱,知道少年后继乏力。她伸出手,够得一够。这一下,碰到了那丑尸的肌肤。丑尸着忙,瞬息之间,便慢了半拍。

  少年一声轻啸,右手顺手一捋,掌中抓了把竹叶。绿叶****而出,一中丑尸额头,一中丑尸咽喉,一中丑尸胸口。那怪连呜咽也来不及,咚地弹进灌木林中。

  两人双双落地。

  一溜小跑,到得码头之上。背后传来阵阵低吟,沉重绵长,荡人心魄。待到回望时,有个灰色的巨影在移动。

  她吃了一惊,道:“那是什么?”

  少年示意她噤声,悄言道:“是山精。这会儿还没巡过来呢,别叫它瞧见。”

  小姑娘胸口怦怦直跳。这座废园处处透着古怪,与繁花似锦的太阴府格格不入。既然设了重重机关,又派这么多精灵把守,想必他要偷的东西一定很了不得。

  一叶扁舟泊在湖岸,舟子上立了位摇橹的老头子。小姑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木塑,不过他身形眉眼与真人一般无二。

  少年在那木人身上摆布几下,木头人款转腰身,手臂摆动,摇起桨来。杨朝烟觉得稀奇,便绕着那木头人琢磨个不住。

  园中假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乘船却也有个一盏茶工夫才到对岸。明阿又也是苦恼,他从前潜入这里,没有到过对岸,所以后头有什么机关埋伏,自己可一概不知了。

  小姑娘并不晓得有多少凶险,反倒自在。她东瞅西瞅,发觉湖面微有涟漪,于是拿手搅水,便见有个狭长的躯体划浪而过。

  她揉揉眼,不禁说道:“湖里有人……”

  话音未落,那东西便破水而出,如同一只飞鱼。它整个身子鳞片雪亮,分明是鱼,却有张人脸。它的眼睛没有眼睑,色做银灰,直令人作呕。等第一只鱼人落下后,原本伺伏在船艇四周的鱼人也纷纷跃出湖来,约有百只之多。刹那间,此起彼伏,好不壮观。

  看他们磨牙霍霍,目露凶光,显然心怀不善。杨朝烟不敢扶在船侧,紧挨阿又坐下。少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瓷缸,将缸上封泥揭开,一股恶臭便冲入鼻端,小姑娘忙捏紧鼻子。

  但见那缸里头飞出一只又一只麻雀,这些麻雀四散开,刚一离船,立刻被鱼人叼住,拖进水内。涌上前的怪鱼犹如分食的鲨鱼一般,将鸟儿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好不残酷。顿时,扁舟旁的水被染得鲜红。

  杨朝烟不想看,捂住眼睛,双肩微微颤抖,“这是什么怪物?”

  “不是怪物,是太阴主人生前杀死的俘虏。他大概觉得把魂灵放归阴司未免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才把他们囚在这里,替他守门。”

  “他们怎会如此凶野?”

  “要是你也十年没吃过东西,就能明白他们的感受了。”

  小姑娘眉毛一动,说道:“那我宁可不要知道。”

  两人话未说完,船已然靠岸。

  他们过了水榭,直奔楼阁。少年把前殿大门推开,里头黑黢黢一片,蛛网挂梁,空空荡荡,没甚看头。上二楼转至回廊,在拐角处,阿又微觉有异。

  他身形一顿,低喝道:“别动。”

  杨朝烟一愕,地下果然有铃铛,串在那瞧不见的细丝之上。她听人说,这个叫做“串地锦”,会机关的高手日常拿来防贼用。此时,两人的脚都已不知不觉踏入陷阱当中。

  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起,五个假人从门后咯吱咯吱走了出来。它们个个都如真人大小,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

  “你怎么样?”她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对付,可是一着急,脱口说成“你怎么样”了。

  阿又殊无把握,只得答道:“我命不好。”

  他长剑出鞘,隐有锋芒,却不外泄。那剑形状别致,无分毫邪异,实则锐不可当。

  小姑娘还算有眼力劲儿,认得出处——“欧冶子的‘纯钩’!”

  明阿又虽有利刃在手,其实不好施展。其一,人偶外裹几寸厚的泥坯,内包黄铜,铜上镀金。其二,他二人身处回廊之上,别说脚下不能移动,便能移动,这里逼仄狭窄,照样没施展手脚处。

  他想来想去,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因为路窄,六个假人只能两个两个地上来。先上的两个,一执双刀,一执电光锤。

  少年拿定主意,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凡是人造物件,总有个把总弦的命门所在。现下看不出来,只好险中求胜。

  两具假人脚下装有车轱辘,待滚到跟前来,便挥臂朝他二人扑去。

  阿又的剑后发先至,在刀身上一点,双刀荡开。他又顺手架住砸向小姑娘的铁锤,叫道:“拔我的弓箭!”

  杨朝烟将他背囊里的长弓抽出,可哪有工夫搭箭?况且,那箭本也射不进去。小姑娘将物就物,拿弓向对手迎上去。想那八角电光锤是何等沉重,她这一迎,当地响了一声,几乎没摔倒。

  一招未尽,一招又至。这铜铸假人动作竟似飞梭,既占得先机,后头的招数接踵而至。小姑娘对拆了十来招。她本练过两手,只是年幼,力气不济,只仗着灵巧,倒也能招架。那人偶虽然刀枪不入,终究输在蠢笨,不能临敌机变。

  只见人偶双臂一振,铁锤当头砸下。杨朝烟纤腰一矮,闪过头一记。第二招不敢容它使全,长弓自中门长驱直入,戳中人偶下巴。以小姑娘这份准狠,即使手上劲力未使足,也非得使得敌人腭骨脱臼不可。然则,对手是个假人,毫不介意。她猛地心生一计,将手腕一放,再往里一勒,居然把人偶脑袋套住。

  杨朝烟索性将长弓弓弦拧得几拧。原来弓比锤长,两人臂长来去相差也不太多。如此一来,制得它难以上前,双锤无论怎么挥舞全然落空。

  她扣住对手,急道:“快砍它——”

  明阿又回头一瞧,险些没笑死,刷刷两剑,将锤柄削断。

  杨朝烟缓过一口气,才有余暇细观他二人较量。看那小子使剑,果然齐整,颇有风度。便是三五个人偶齐攻,只怕也游刃有余。只是长剑每次划在对方身上,最多拉道口子,不能伤它分毫。人偶臂肘上,已经密密麻麻满布划痕。

  杨朝烟想,这样下去可不是招,人有累的时候,人偶的后力却不会间断。她眼光掠过地下,两个大铁疙瘩滚来滚去,砸出一个大坑。

  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假人身躯愚笨,如果丢进湖里一定立刻沉底。方才光想着怎么应对它,全没想到其实木头栏杆远比铜铁好对付得多。

  她向少年喝道:“把栏杆砍断。”

  阿又聪明,立刻省悟。他架开双刀,反手一剑,将木栅劈出个大豁口。持锤的人偶靠外,最先站立不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在刀背上一引,一夺,轻轻巧巧便把对手摔入湖中。

  他侧身避过蜈蚣鞭。假人哪知脚下已然坍塌,依然紧逼前来,跟着踩了个空。明阿又眼明手快,抓住另一个的长戟,顺势一送,但听扑通一声,人偶如同一块大石头落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