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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丽冢

      狼虎谷,踞虎狼地。峻岭崇山,满目森然;危崖障壁,如戈似戟;气象肃杀,无不令异乡过客悚栗。

  近年屡闻怪异事,峡下飞鸟竟绝迹。蔓草丛生,荒冢盈野。昔日频起烽烟,不乏枭雄埋骨,啼血之恨未尽。狼咆虎哮,遂罕有人至。

  阿又打个呵欠,略有困意。

  自午后至此,到夕阳西下,通齐州的山路依旧毫无动静。飞天夜叉皆密藏于树冠,彼此嗫嚅私语,颇为不耐。盘坐在左的飞僵,绿眸白鬃,目露凶光。它嘴里咀嚼着一根大腿骨,啧啧有声。阿又耳里听着,心生厌恶,甩手赏了那怪物一巴掌,喝道:“吐出来!”

  夜叉畏缩片刻,努起嘴,“噗”地将东西吐出,重新蜷体蛰伏在他身侧。

  正当此际,车轮辚辚,六匹快马、三辆大车自西向驰来。

  阿又朝下观望,头一辆和末一辆都极为寻常,中间一乘却漆了红漆,很是堂皇,大不像普通人家的座驾。他揣度,这便是今天要等的人。于是拈弓搭箭,照准那匹栗色马,当头一箭。

  矢若流星,那畜生顿时长嘶一声,仆倒在地。

  一骑受创,其余的难以为继。马车颠得几颠,撞上了道旁雪松。下边的人,方寸大乱。只听有人嚷道:“有贼!”前后两车勒马止步,有二三十人,做扈从打扮,手持刀剑跳下地。他们虽临险地,倒也不惧,只团团护住红漆的大车。

  阿又厉声呼哨,夹道伺伏的怪物,倾巢而出,朝他们扑去。飞僵力大如熊,性好嗜血,非雷击不灭。那些人绝没料到遭遇的居然不是强盗,而是鬼怪,顷刻之间,骇然变色。他隐在树梢,接连放箭,撂倒为首四人。

  不过,这些人确实勇悍。其余的暋不畏死,执刃齐上,与夜叉斗作一团。然则,哪里会是对手。没多大工夫,死的死,伤的伤,躺了一地。不是断臂就是残腿,惨号兀自不绝于耳。飞僵逞凶性,大啖其肉,将内脏扯得到处都是。要不是阿又喝止,那些人早已尸骨无存了。两头白毛怪物似乎还不尽兴,齐齐将那辆马车扛起,又猛地往地下一摔。车子轰然塌掉半边,他耳力好,似乎听到车内有个女子惊叫了一声。

  少年有点意外。经年来这条路上已经少有人敢孤身犯险,外头管狼虎谷、琵琶岭叫做“斩首山谷”,他替将军捕获血食也有十年时间,怎么还会有人这样不信邪,偏要拿性命做儿戏呢?

  想到这里,他驱退夜叉,收起长弓,走到车前。竹帘内影影绰绰有个人,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他吸一口气,将手伸向前。

  甫一碰到车门,就有团毛茸茸的东西当面飞来。少年躲闪不及,那东西伸爪便抓,抓得他双颊鲜血淋漓。车内人趁乱拔足狂奔,但飞天夜叉张牙舞爪地截住她的去路。那女子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尖叫一声,不敢动了。

  阿又揪下脸上的白猫,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原来还是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她退了两步,涩声道:“你想怎么样?”

  阿又略为失望,说道:“我想这样。”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欺近身,在她后脖子上一敲。小姑娘没防备,中招倒地,晕了过去。

  他向夜叉吩咐道:“收拾收拾,活的带走。”

  怪物们得令,各自分头行动,井然有序。肢解的肢解,扛尸的扛尸,将马车付之一炬。顷刻之间,黑烟滚滚。

  少年单膝跪地,俯身察看。女孩呼吸匀称,没有受伤。她衣着华丽,披金戴玉,芙蓉如面,柳叶似眉,口含朱丹。纵然未及长成,但已现娟丽。

  明阿又出了会儿神,心想,要是妹妹还活着,大概该到这样的年纪了。他这么一转念,就不大忍心下手。

  沉吟片刻,少年下了狠心,抽出匕首。

  忽然间有磷光闪闪,飞僵见了,忙不迭匍匐在地。

  只见林中钻出十几名青衫白袖的垂髫侍女,手提纱笼,徐徐行来。后边跟了一乘轿子,没有人抬,浮在空中,自行移动,瞧着好不诡异。

  阿又不敢怠慢,转身跪倒,手里偷偷抹了一把泥,涂在那姑娘脸上。

  轿子到得跟前,凝住不动。里头有个女子慵懒娇媚的声音,询道:“阿又何在?”

  少年垂首回答:“恭迎夫人鸾驾。”

  “听说你捉到一个小丫头,我那里少人差遣,你将她脸抬起来我瞧瞧。”

  他轻轻提起小姑娘头发。这时候,她脸上泥污满布,且有溃烂疮疤,十分难看。

  轿里人看了,反而点点头,仿佛很满意,随即吩咐带走。少年将小姑娘身躯一提,撂在肩头,犹如扛了条面口袋似的。后头随驾的怪物,赶着马匹,前拉后推,皆驰离山径。

  地下暗红色一摊血渍,正渐渐没入愈见浓重的树影。很快,银蟾将出,谁也想不到这山谷中,曾经有场惨烈的剧斗。

  少年自狐裘中取出银针,掷在地下,喊声:“开!”

  原本茂密的树林,缩地移山,树木退在左右两侧,让出一条大路。尽头断崖,从中一裂为二,如同门扉般轰然开启。后面直入云端的城池巍然耸立,上书“太阴府”三个大字。城门绞索吊起,少年打头,其余人尾随其后径入城中。断崖缓缓合拢,依旧还原成光滑如镜的峭壁。

  山城内又是另一番光景,布置格局倒像是仿长安所建,因此也有人私下称之为“小长安”。只不过,这里较之长安,风光迥异。

  这座山中城池以地河贯道,十方通津。廊桥飞架于市,纵横交错,几如迷宫。先有街市,人声鼎沸,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骏溪两替,五坊左右。既有酒肉飘香,也不乏丝竹盈耳。钓篷船艇,时时出没于烟波。及至入中城后,眼界更开,高楼渐增,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既有碧睛红髯的胡人,也有人身畜首的妖怪。或老或少,或美或丑,相貌不类常人,不一而足。阿又早已经见怪不怪。

  人们见到轿子,纷纷让路,不敢以目视之。少年执礼甚恭,直将夫人送到宅邸。

  远远抬头望去,好一栋接天攘日的琼楼华宇。共三十三层,犹胜三十三长天。匾额上两个烫金的大字——“清凉”。外面飞檐画栋,富丽堂皇,里头嶙峋怪石,曲径通幽。呼为小长安内章台翘楚,诚不为过。

  阳台上,优伶歌姬迎来送往。等到吐蕊夫人落轿后,少年才招招手,呼来一位倚门卖俏的女郎。

  那女郎年纪已过双十,衣着红衫,嘴里叼了杆水烟。

  她看到阿又背上背的姑娘后,冷冷地道:“这么难看,我们可不收。”

  明阿又将小女孩抱下来,交给随从,向她说道:“不是叫她入行,夫人要个使唤丫头。在你这里暂放两天,等我调教好了,就送走。”

  红衫女郎待要走近,又闻到一股血腥味。她蹙起眉,捏着鼻子,斥道:“以后在外头办完事,别上我这儿来,脏死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低声问道:“老头子回来没有?”

  女郎拿手暗暗一指,丢个眼色,“正等你过去呢。他气色不好,你仔细着吧。”

  少年略点了点头,拢起狐裘,朝内走去。

  清凉殿顶上五层,向来不准轻易造访。持刀剑的侍卫,身披金甲,神威凛凛。每隔十步,必定有人随伺在侧。像飞天夜叉这种肮脏的精怪,都被逐到护城河下水牢之中。如若不是阿又清楚底细,大概会将这里当做皇宫大内。如此戒备森严,小心翼翼,除开皇亲贵戚、王侯将相,谁又能有如此排场?

  只听里头有个苍老冷峻的声音说道:“进来。”

  明阿又这才启扉而入。

  犹记当年草上飞,

  铁衣着尽着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倚阑干看落晖。

  这首诗直接题在粉壁上,虽未署名,但少年一眼就认出将军的笔迹,不禁心内欷歔。

  前两句笔力苍劲,隐隐有些剑气,纵横淋漓,直迫眉睫。后转折之间,魄力不减。只于末尾一句,无论词句还是落笔均有惫态,绝不类先前的恣意狂放。

  将军人在纱屏后,几上卷宗堆积如山,背后高悬龙泉宝剑,除此之外,房间中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

  他掷下笔墨,投在画屏上的影子略微动得一动。“有什么斩获?”

  明阿又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十三人,死伤各减一半。还有个丫头,被夫人要走了。”

  他将手一挥,道:“城内情形如何?”

  少年不敢隐瞒,只好说道:“盗宝之人纠集余党,累月之中三次攻城。现在山下扎营,似乎来意不善。”

  那人“喔”了一声,沉吟半晌,既未表示生气,也未表示赞许。过了会儿,将军才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我走之后,这里群龙无首,事事都要交给你办。你往返奔波,兼顾不来。从今往后,外面的事不要管,我会另外派人。这段时间给我待在清凉殿,哪里也不要去。”

  阿又听罢,脸色一变,知道这分明是对自己起了疑忌。将军城府极深,猜忌心重,且孤傲不群,不纳劝谏。如若辩解,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那将军又道:“夫人那边小心伺候,如有差错,我不饶你。下去吧!”

  少年无奈,只好诺诺而退。

  走到门前时,屏后人忽然启口,“我知你心有不甘。你是聪明人,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太阴府是将军的地界,既不属山魅管,又不属精灵辖。前后方圆七百里,不通天不入地,收四方游魂野鬼,花精柳怪。西通衮、郓两州,东抵泰山,拥阴兵近万人众,兴怪异则十载有余。府界内,将军的话有如圣令,他要谁活谁就活,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掌权谁就掌权,要谁失势谁就失势。因此,不啻于国中之国,城中之城。

  明阿又在太阴府内,可算将军左膀右臂,颇受倚重。不说风光无限,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实权。便是将军的宠妾吐蕊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他一朝失宠,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虽说在这里,类似事情并不少见,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不过,谁也没想到,这次倒霉的会是他。所谓树大招风,此话一点也不错。昔日,少年为将军清除异己,树敌甚多,亲他的居少,惧他的居多,所以大不得人心。如今,就连清凉殿的下等使唤佣人,见了他的面,似乎也不类平日里的笑脸逢迎。

  “宝锦,拿酒来。”阿又高声喝道。

  那日的红装女郎“呸”了一口,颇为不耐,道:“喝死你拉倒!”

  言罢,只听一阵女子娇笑,玉手挥弦,莺声裂帛,下流小调不绝于耳。等得半晌,却始终不见有人答理。

  少年心道,当日我得势时,待你们也算不错,现在这般脸色,变得未免太快了些吧?

  他正烦躁时,哪知却有人门也不敲,便大大咧咧地闯将入内。

  花名叫做宝锦的美貌女郎二话不说,把他胳膊一拉,恼恨道:“你可给我惹的麻烦——还记不记得五天前放在这儿的丫头?”

  他“啊”一声,问道:“她怎么了?”

  “她快死了!你马上给我领走,总不能死在这里。不然客人不嫌犯忌讳么?”

  要不是有人提醒,少年还真把这档子事忘到脑后去了。

  原来那小姑娘性情刚烈,自从到这里,便开始绝食,不吃不喝已经几天时间。

  少年随宝锦下到西厢,果然见那小女孩躺在地下,桌子上饭菜未动,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

  小姑娘瞧他进来,情不自禁地将肩膀一缩,脸上掠过几分惧意。

  明阿又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她毫不答理,转过头去。

  少年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我看你死不了。骨头硬的男人我见多了,女人连一个都没有。”

  她哼了半声,仍不答言,脸上却有怒容。

  他双手抱胸,悠然道:“小姑娘,你不敢看我,莫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么!”她说着,坐起身来,“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既然你不怕,那么我问你,我杀了那么多护送你的人,就算他们不是你的亲朋好友,总是为你丧命。你不能替他们报仇,对不对得起人家?”

  小姑娘想了一想,倒还聪明,摇了摇头。

  “那么你要是死了,谁还能替他们报仇?

  她又沉吟片刻,再摇了摇头,似乎若有所悟。

  明阿又接着说道:“你死了以后,别说报仇的机会,连眼泪也不会有人为你流半滴。你的父母家人更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