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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画皮

      上个月,东街细柳巷字画铺的当家王掌柜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胸口被人拿刀贯穿,俗话说就叫开了膛。肠子撂在地下,到处血糊糊的。再往上看,连心都不见了,只剩个窟窿。我到的时候,王老爷早死了多时,直挺挺地躺在地下,眼睛瞪得老大。连我这种见惯场面的人都心里发毛,四面墙挂的山水和人物画上,无不溅上污血。又是盛夏时节,一进房子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腥味,臭得直杀眼睛。我叫人把他抬到天井里,拿席子铺上验过尸。家下几个姨娘问我吵着要说法,我只好跟她们说,王掌柜死于前胸的刀伤,且是一刀致命。凶手用刀剜去了心脏,整个摘走,手法利索得紧。除此以外,别无伤痕。尸体既然已经验完,趁还没烂,劝她们赶紧抬埋。她们不准,说一定要县太爷找出凶手,否则官人死也不安宁。

  事后,凶器很快便找到。

  那是把一指宽、近两尺长的匕首,就扔在死尸旁边,上面沾满死者的血。尺寸与刀伤完全吻合。看来,行凶的人当时也很慌张,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就逃走了。因为刀很锋利,要刺进肌肉不需耗费太多力气,所以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比较怀疑是个女人干的,因为地下有串沾血的脚印——是小脚。也就是说,当时有个女的就在旁边,王老爷死了以后,她才匆匆离开。

  死者生前有三房太太,正为遗产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她们三个嫌疑都很重,可是,会是三个里的哪一个呢?

  是官宦家出身、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云贞?

  还是青楼出身、性情泼辣的二太太丹胭?

  或是原来二太太的陪房丫头,后又做了三姨娘的明霞?

  不管怎么说,王掌柜的书房就她们三个人可以自由出入。也只有她们三个,饮食起居都同死者最靠近。以我多年的经验判断,她们都有动机。

  大太太云贞的供词:

  冤孽!真是冤孽!

  家门不幸,遭此横祸。我一个寡妇家,又没有子嗣,今后的日子叫我依靠何人?如今可倒好,老爷尸骨未寒,她们已然闹了起来。二姨娘仗着自己生过小子,想分家。看来命该如此,这个家到现在大概也快散了。唉……

  不过话说回来,丈夫的死对我来说并不意外。他在生前就是个不敬神佛、倒行逆施的人,常常说些亵渎神灵的话,甚至胡作非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年轻时劝诫过他很多次,他不仅不听,反而还把我厌弃了。他嫌我碍他的眼,又说我人老珠黄,事事处处爱教训人,叫我以后少管他的事。我心灰意冷,从此之后一心礼佛,在自家修了禅堂,闭门不出。老爷和她们之间的事,我可是一概不知。

  什么?你问他以前怎么胡作非为,得罪过什么人?这说来可多啦。老爷脾气既古怪又孤僻,傲慢自大,目空四海。他老说自己是本朝屈指第一的画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加上朝中许多人来向他求画,千金争购。他有钱有势,便更将寻常人不放在眼里。他说吴道子那个人算个什么东西,画的画儿和他比可差远了。如若有人将他比做古人大师,必定遭他痛骂。他在两宗事情上出的名,想必你也听说过。

  有一次,湖广总督托他画一幅梅花图,他画了半年,始终画不好,总觉得画出来的花儿僵板,够不上真花娇艳。结果你知道他想了什么法子?老爷忽然有一天叫了个伺候的小丫头到房里,大半天不出来。我们觉得奇怪,派人偷偷跑去看。结果发现他把人家的手给砍下来了!蘸着人血在那儿作画!我赶紧叫人把那丫头抬出来,给她包扎伤口。所幸命大没死,又暗地许了好多银子,才没上衙门告状。后来他画的那幅梅花,人人都说好。只是人家收了后不敢挂,一挂到墙上就能闻到满屋子血腥味。

  还有一回,有买家托他画一幅老虎。他以前少见这类凶畜,觉得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没有野性,于是自己跑到山上去看真的猛虎。他昼伏夜出,一连好几个月都不见人影。后来终于画成了,交给别人时不准人当场验看,卷做一卷。

  不出三日,那买家家里就遭了祸。上上下下十五口人,男女老幼忽然暴毙。据说他们身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动物抓出来的,还说,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就剩了个空纸,纸上的老虎不见了。

  琴棋书画不过是怡情的玩意儿而已,可行出这样事来,岂不是损德么?我丈夫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得意,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他常跟人说,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画画,天底下最美丽的事物莫过于绝代佳人。若能以出神入化的技巧去描摹世间最美丽的事物,那便死也无憾。哪怕叫他折寿三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说完这些混账话以后,他就开始娶侧室。先是流连花街柳巷,没多久就和梨香院的头牌姑娘丹胭搭上了,便是后来偷偷弄回家的二姨娘。前些个年,老爷对她爱如珍宝,百依百随。家里的钱任其挥霍,珠宝玉器也随她乱拿,要什么给什么。后来,许是她年纪大又生了孩子,慢慢失了宠。万没想到,我丈夫居然把人家的陪房丫头也摸上手。从此之后,家中再无太平时日。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一点也不错。我丈夫究竟怎么死的,我心里跟明镜一般。要么是她们主仆两个合伙干下这桩凶案,要么就是其中一个下的手!再不会有错。至于理由么?自然是谋夺家产,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二太太丹胭的供词:

  别听那老虔婆胡说八道。什么主仆二人谋害老爷?什么图谋家产?放他娘的屁!

  姑奶奶如今挣得这份脸面,靠的全是自己的能耐。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谁没有见过?

  想当初在梨香院那会儿,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他们那一屋子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想趁势把我扫地出门?我呸,门儿都没有。我争的都是我该得的。我给他们王家生了儿子,续了香火,自然要多分些,这道理拿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

  老爷突然没了,我也觉得蹊跷。不过老婆子有句话说得有理,我们掌柜的损德的事情确实做得太多,也无怪乎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压低声音)其实不只损德的事,他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他啊,有个与门厅单独隔开的小院子,是自己的画房,也就是他后来遇害的地方。这房子无论夏日酷暑还是寒冬腊月,从来不会开门。门上带锁,钥匙在老爷自己手上,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屋子里除了书和字画外,什么都不放,连窗户都没有。平时他在里头捣鼓什么,外人全不知道。

  他刚把我娶回家那阵儿,我倒是去过几次,都是在晚上,二更天时分。老爷忽然提了个玻璃球小灯笼,偷偷把我叫起来。他领我进了那阴森森的破屋子,进去之后拿出一领上好的白丝绸宫裙,命我换上。他叫我坐在椅子上不要动,自己在对面作起画来。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我本想好好问问他,他却很不高兴,说说了我也不懂,还叫我对谁也不准提起。说来也怪,那时节是他对我最好的时候,还悄悄跟我保证,只要这幅画完成了,就休了原来的老婆,让我做正室。

  哼!你也知道,男人这种话,可听不可信。爱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心都掏出来,不爱的时候,嫌你碍事,恨不得你死了才好!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我再问他什么时候兑现时,他居然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从我身上找不到灵感,画得一塌糊涂,全烧掉了。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来我院子。这喜新厌旧的东西!还有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得着这个机会,我怎么会容她爬到我头上作法?

  说到明霞,原来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被她钻了空子。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老爷不顾反对,坚持立那小娘儿们做三姨娘。他们两个也不害臊,成日只知道鬼混。明霞这丫头一进老爷的书斋就不出来,天知道在里头做什么好事呢!不要脸。

  掌柜是叫她给害死的,内情姑奶奶我全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见的,真真儿的!

  老爷遇害的当天晚上,还不到二更,我犯心疼病爬起来吃药,忽然看见窗户前一个人影子晃过去。我还当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下人呢,刚开了窗子想骂两句,人立马就没了。于是我也没叫丫鬟,自己披衣服跑出来,正看见明霞急匆匆往后花园去。她神色不正,又慌里慌张的,居然没发现我。

  她径直进了老爷的画房。画房里有灯光,那时候老爷可能正在里头画画。我便找个假山藏了起来。

  没有多大工夫,忽然传来那丫头的惨叫。那叫声几乎把全家人都给吵醒了,又凄厉又恐惧,我当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门哗啦一下撞开,她踉踉跄跄跑出来,衣服上还沾着血,脸色白得像纸。看到我时,明霞腿一软,扑倒在我身上。她攥着我的袖子,说道:“老爷!老爷……老爷他——他——”话没讲完,便晕了过去。

  正巧有个巡夜的小厮叫张宝的,从那里路过。我急着叫住他,让他去叫人,说老爷出事了!我把明霞扶回屋里后,才赶过去看了尸体,然后立刻令人把那丫头关进柴房,严加看管。

  当时,她可就在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知道。可是,后来我命人打着问时,她除了说有鬼以外,什么也说不明白,看上去像是吓坏了。

  哼!明霞心肠歹毒,必定是她害了老爷性命!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喂,我都说出凶手了,你怎么还朝我问个不休?你们有问题,该去问那小贱人才对。

  三太太明霞的供词:

  我没有谋害老爷,我冤枉啊!

  二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敢和她辩。我一说话,她就叫人打我的嘴,还拿簪子扎我的脸和手心。后来,我被关进柴房,她不让人送饭也不给水喝。我想,这么死了倒好,省得活受罪。

  我承认,那天二太太看见我进老爷的画室确有其事,但事情经过不像她想的那样。我没有杀死老爷,但我看到了杀死老爷的凶手……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老爷看上我以后,坚持要我做他的侧室。这么一来,大奶奶和二奶奶心里更加不高兴啦。我娘家无人,平日里只有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不过还好老爷对我不错,时时体贴,处处关心。唉,不过他好色成性,这点大家都知道。(脸红)他……他还老把我拉到后院的画房里去。每次给我画画,都非要我不施脂粉,绾桃花髻,穿素白的宫裙。开始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画,后来就……就要我脱了给他画……

  我不情愿,他便大发雷霆,威胁着要拿我去填井。他说,作为一个画师,眼睛里没有yín秽的东西,只有欣赏美丽的独到眼光。天底下没什么事物比女人的身体更美,他要想把女人画活,自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那幅美女图,他画了好久。大概有……三四年的样子吧,总也完不成。我渐渐发现,老爷他对这幅画似乎魔怔啦!为了画好它,生意也不管,交给二奶奶去打理。后来甚至连续几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来拜访的达官贵人都见不到他的面。他说他要摆脱所有俗务,专心把画画完。

  他说这话时,样子很怕人,似乎有种狂喜的冲动,可是眼神分明是个疯子。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迟早要出事。

  二奶奶跟踪我的那天,在白天早些时候,我见了老爷一面,他说晚上会来这边看我。我也不敢早睡,一直等,等了好久他还不来。我叫贴身丫鬟去请,结果她回复我说老爷又进画房去了,还说让我最好去看看,有人瞧见老爷脸色不好。他有气喘病,我忙携了药往后院去。窗户里还亮着灯,我听见老爷和人说话,不敢贸然闯进去。

  不过我听得出来,和他说话的是个女子。她声音很动听,像云雀一般清脆悦耳。

  但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实在听不清楚,因为隔得太远,声音又低。什么?你问是哪个太太的声音?不,你弄错了,既不是大奶奶也不是二奶奶。如果是,我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开始他们两个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话,老爷似乎在苦苦哀求那个女人什么事,那个女人却执意不答应。老爷又说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还是坚决拒绝。老爷后来发了怒,但那女子依旧不吃这一套。最后老爷扑通给她跪下了。我吃了一惊,忍不住偷偷直起脖子朝屋子里看去。只见那女子穿一身白衣,秀发如瀑,背影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因为她背对我,所以看不到她的长相。然后,刀光晃到了眼睛,一转眼,老爷仰天倒下,胸口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而陌生女子——手里捧着一颗人心!

  我觉得天旋地转,吓得用尽力气尖叫,正好撞开虚掩的门跌倒在地。她朝我快步走来,我还以为她会杀了我,眼睛都不敢睁。可是她却没有对我下手,等了老半天,再睁开眼睛时,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空如也。

  我逃出门时撞见了二奶奶。我那裙子上的血也是当时跌倒后沾上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发誓,如果有半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巡夜小厮张宝的供词:

  三奶奶说的全属实言,我张宝可以作证。

  你们想想,三太太是什么样好性情的人?平日里一贯温柔沉静宽容待下,连只蚊子都没拍死过,怎么可能会杀害老爷?杀了老爷于她简直半分好处都没有。我直说吧,二太太这样讲,不过是想独占家产而已。

  那个穿白衣的女鬼我也看到了,而且我发现得比三太太还要早半年呢!她一直躲在家里,缠着老爷不放。老爷死的当天晚上,我亲眼见她越墙而去,飘飘然就飞到了天上,仿佛身体根本没有重量似的,就像……就像……

  就像一张皮!

  没错,就像一张人皮。

  我第一次见到白衣女人是在五六个月以前。有一次上夜,我们几个人实在无聊,就偷偷带了半坛子酒、两副骰子赌钱玩。后来我喝醉了,找地方方便,也不知怎么的就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后院去。方便完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正靠着书斋的门,吓了一跳。老爷要是晓得,非杀了我不可!于是我掉头就走。

  刚走了三四步,忽然觉得后脖子阴风刮过,起了鸡皮疙瘩。回头张望,猛见有个白白的东西站在院子里。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个陌生女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那情形真是又古怪又怕人。我第一感觉就想到她是个女鬼!因为她没一丝活人的样子,脸色惨白惨白的,衣裳单薄,身形消瘦,好像风吹可倒。她的头发乌黑得像乌木一般,却没有丝毫光泽。她的表情很哀伤,长相美丽得叫人窒息。因为又哀伤又美丽,而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以显得格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朝我走来。我顿时落荒而逃,飞也似的跑出后院,撞倒了更夫。别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讲。万一这事儿是老爷的隐秘,我给讲出去岂不是找死?所以当时,我什么都没说,自己瞒在心中。隐隐猜想到,老爷没准就是借着画画的因由在和这女人来往呢。

  在我知道了秘密以后,对后院这个禁地格外留心。白天的时候,老爷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有很多个晚上,院子里面彻夜亮着灯。我藏在花圃里,有时能隐隐听到女人的叹气声,偶尔也有哭泣声。总之,就是让人特别害怕。

  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见过那个白衣女鬼可不是一回。有一次傍晚时分,我从水榭路过时,看到她从水面上飞了过去,仿佛蜻蜓点水,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水面上一点涟漪都找不到。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夜晚,也是在后花园里。我先是撞见了急匆匆四处乱逛的老爷,他问我看到什么陌生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将我推开,自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倒在树丛里,忽然发现身边露出一只穿绣鞋的小脚。接着,往上一看,哎呀妈啊!那女鬼就在我身边。她低下头,伸出手指点住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做声。我哪敢出声?三魂唬走了七魄,怕她要拉我做替身。结果等老爷的脚步声远去后,这白衣女人一回身,又不见了踪影。我在地下躺了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