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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画皮

  再后来,老爷就死了。我想除了她以外,家里不会有人如此行凶。

  什么?你说我发癔症在胡扯?那女子是老爷外头的相好?

  老爷认识往来的人大家都知道。若是外头的相好,怎么能瞒着三位太太,黑夜里混进府里来?二太太治家何等之严,眼神何等刁毒!要想瞒着她再弄个女人进来,还要藏上六个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据我所知,有件事却是真的。老爷在有了那个女人后,几乎不大见其他几位夫人了,几位夫人也没有谁真正见过那个女人。老爷从未曾提过关于她的任何事。连新娶的三太太,也是自从女鬼出现以后,便受到了冷落。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信不信由你吧。总之,三奶奶不是凶手。你们如果要抓凶手,最好先请个能作法的和尚道士来。不过,自老爷被害后,白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茫茫大千世界,要找一个游魂野鬼,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叹息)

  王掌柜鬼魂的自述

  你们大概对我的死十分好奇吧?想要知道谁是凶手?

  其实从一开始,凶手就不存在。杀死我的,是种叫做“美丽”的东西。我对美丽着了迷,失去她的话,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

  我是一个画家,应该把世间最灿烂的事物记录下来,作为艺术的见证。

  所有事情的根由,要追溯到我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我跟随父亲下了趟扬州,在那里我见到了自己不能摆脱的宿命。

  有一天,我们出外游玩,想要租条画舫。恰好有辆马车从对面远远驰来,我心中一动,也不知为什么,像被磁石吸引似的,眼光忍不住紧紧盯着它。在它与我擦肩而过的刹那,风把帘子吹得飘飞,露出一张绝顶美丽的脸。她手持团扇,浑身素白,不簪花朵也不擦脂粉。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掠过我,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我正发呆呢,车就已经不见了,好似诗词里写的那样:宝轱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闱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从此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她。

  世事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我这辈子娶了三个老婆,有很多个女人,她们多少都有点爱我,可我不爱她们。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却不爱我,甚至怨恨我,讨厌我。唉,真是报应。我年轻时日日梦里看到她,而她总是那个样子,非常哀伤,非常沉默,总也快乐不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醒了以后就去打听关于她的故事,爹妈都以为我疯了。

  但是,探听到的事情让人万分伤心。原来她是一位王爷的侧妃,几年前就已经失宠,被赶回扬州老家居住。年前,老王爷没了,按照规矩得要一名妾侍陪葬。我见她的那天,正是她动身准备上京的时节。没过多久,她就服毒自尽。

  她的死是个谜,身世也同样扑朔迷离。外头有谣传说她是位狐仙,因为没人能长得那么漂亮。还说她会妖术,老王爷就是叫她给弄死的。

  说她是狐仙我愿意相信,因为她的气质确实不像红尘里的女子。说她害人我绝不相信,这必定是小人在背后造谣。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志向。父亲大人希望我将来步入仕途,我却决定要做一名画师。因为我知道,除了用笔把她画下来,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得到她。冥冥中好像有种力量,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爹妈对我的决定感到匪夷所思,从好言相劝到最后绝望。我被赶出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背上了忤逆不孝的罪名。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在画画上极有天赋。我前后曾经拜过几任名师,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还不到二十五岁,我就成了当朝最负盛名的画师,许多权贵也来向我求画。我开始尝试各种流派、各种技法和各种题材。

  渐渐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在作画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血液似乎透过笔尖,流到了画作里,整个人的状态在那时刻完全忘我,接近痴狂。在画动物时,我甚至能触摸到它们五彩斑斓的皮毛。在画人物时,我能听到他们的心跳。我相信世界上无论神灵还是妖怪,只要有形体,我都能画出来,并且非常传神,栩栩如生。

  随着年龄增长,我古怪的性情也令外人不解,形形色色的传言开始盛行。有人说,我有鬼上身,若不是借助鬼神之力,断不会画出这些画来。也有人说,我的画非常不祥,买家中有一些曾经遭祸惨死。最离谱的传言甚至说我是个妖怪,专门以害人取乐。(大笑)尽管如此,依然不断有人上门向我求教。

  我想,时机应该成熟了,于是动手开始画那幅我一生之中唯一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

  对我来讲,无论过去多久,她的样子都历历在目。不过,要画一个女人,并且要每个细节都画得像,那可不简单。

  我画工笔人物时有个怪癖,喜欢从里往外画。先画出骨架,再加上皮肤,再添上脂粉,然后是头发和衣物。我发现这样画出的人物较之传统技法可要鲜活得多!然则此时,我的夫人已经年老色衰,并且她的长相、气质也与我梦中的女子相去太远。所以后来,我又娶了丹胭和明霞。

  外貌上,丹胭的眉眼和她略有几分相似之处。性情呢,明霞比较忧郁柔弱,气质与她相仿。我日以继夜地画画,看着她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浮现出来,我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画稿接近完成时,她竟然活了!

  我怀疑自己是做梦,眼睁睁地瞧着她从画里走出来,走到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屋子里像结了霜雪般泛起清冷的气息,时间都似为她的美丽而凝固。她和我梦想中的女人简直不差毫厘,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似乎永远也不会迟暮,永远不会沾染红尘。

  是的,我非常爱她,不能自拔。

  或者还不如说,我爱上了自己的想象。因为世上所有的红颜都会老去,只有她可以战胜时间,永恒长存。

  当我告诉她这些话以后,你猜怎么样?她一口拒绝了我,斩钉截铁。

  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能接受这番荒唐的说辞。并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因为这女子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对自己和别人一无所知。她甚至和死去的那个女子不是同一个人。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我爱上了她,花了如此多的心思把她创造出来,结果她却不属于我!如果她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把她锁起来,唯恐有人发现这秘密。我夺走她的自由,为的只是要让她试着接受我。只要她肯做一丁点儿让步,不是皆大欢喜么?

  苦心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相反,她对我却越来越怨恨。为了获得自由,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要稍有疏忽,这女人就会跑出去。不管我如何谨慎,隔上几个月她都会失踪一次。可是每次我又能把她找到。我实在伤心,于是问她到底怎样才肯留下来,但凡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她说:“我太寂寞了,需要一个伴儿,你再画一幅画吧。”

  我答应再画一位女子和她做伴。

  可是她摇了摇头,她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那时候,我的心凉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也越来越惶恐,成天坐卧难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幅作品大功告成的那天,也是我的末日。

  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浮现。我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人,心想:毁了它!毁了它!

  我的手颤抖得仿佛冬日的枯叶,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抓起纸,将它撕做四片。背后传来凄厉的叫喊,她从画里跳出来,眼睛瞪着我,说不出是惊愕、怨恨还是愤怒。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却立刻避开。

  “让我走,”她声嘶力竭地向我喊道,“不然就烧了我!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我怎么能让她死呢?又怎么会让她在我活着时离开我的视线呢?我笑了笑,早就想到解决的办法。

  我说,她错看我了,我可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贪得无厌的人。

  她不明其意,于是我又说道,确实有人该死,也到了有人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我最后问她:“你想要成为一个真真正正、有血肉之躯的人活下去吗?”

  她白着脸,向后退去,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拔出刀来,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我送你一样东西,请你拿到以后就逃走,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东西?”她问。

  我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刺得很深,从中间剖开两道十字形的伤口。我那尚带着热血跳动的心脏触目可及,我用眼睛恳求她快些拿走。

  有了心,她就会有人的情感,能够体会到爱情的甜美。有了心,她就不再是画中的孤魂野鬼。

  也许,有了心以后,她会爱上我?

  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为何。

  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暗下来。窗外寒鸦扑扇着翅膀,引颈哀鸣,树叶沙沙作响。我既没有觉得痛苦,也没有觉得欣慰,只是心中获得了难得的安宁。我晃了两晃,栽倒在地,眼前一片茫然的漆黑。

  九丈庵一个老尼姑的自言自语

  我自问罪孽深重,不配苟活于世。

  幸好不久以后,我就能离开这了无趣味的人世。佛祖见怜,肯收纳我,让我无靠的灵魂好歹总有归处。(咳嗽)我是造成这起血腥凶杀背后的元凶,尽管那非我所愿,但却都是因我而起。现在我天天为他诵经祈福,希望他早得轮回。

  但他还是有件事情想错了。

  我那时恐慌不已,也不知怎么就拿走了他的心脏。我又害怕又惊慌,从那儿逃出来,片刻也不敢停留。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跑出城,跑到荒山野岭中这座尼姑庵里来。

  后来我发现,真的如他所说,他的心脏在我身体里跳动,我成了活生生的人,不再只是一幅画,一张皮。我的脸色变得红润,肌肤也有了弹性,头发不再毫无光泽。可这些都是用别人一条命换来的,我良心难安,辗转反侧。我宁可自己仍然是个鬼魂,而他并没有死!

  一个月过去了,我从一位妙龄女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凄然一笑)每天,我脸上都会添加许多沟壑皱纹,仿佛别人过了一天,我却过了一年。我老得异乎寻常地快,这或许就是上天给的惩罚。没有生命时,拥有美丽的容颜。有了生命以后,容貌就要被时间的毒药所腐蚀,最后面目全非。

  我老了,已是风烛残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那个画师画出我,是希望美好的东西与世长存。但他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