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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话别

      “杨朝烟?杨朝烟?”

  小姑娘听到有人喊,想应声,可是身上疲倦,只希望这么一直睡下去。过得片刻,她觉得脸上冰凉,十分清爽。

  那人拍拍她脸颊,又唤了几声。

  杨朝烟迷迷糊糊张开眼,见喊她名字的,正是明阿又。

  她想了一想,问道:“怎么你也死了?”

  少年哑然失笑,道:“你可真成,青天白日家讲这丧气话,也不嫌晦气。”

  小姑娘瞧瞧他,再瞧瞧自己。两人形容不差往来,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这才明白几分。四下望望,原来是一片山林。

  她问道:“这是哪里?”

  “琵琶岭,离着官路已经很近了。”

  她还待问个明白,哪知少年用手指点住嘴唇,示意她噤声。

  两人伏在树后,静观其变。

  正前方,跌跌撞撞走来个女人。她云鬓散乱,罗襟染血,瞻前顾后,一步三回头。

  小姑娘一惊,没料到昔日婀娜多姿的吐蕊夫人,竟会这样慌乱。

  她从前养尊处优,几时走过山路?当下被石头一绊,摔个小跌,挣不起来。就听得嗖嗖两声,冷箭钉入背心。

  女人晃了一晃,死在地下,本相是只赤色狐狸。只因她擅变美艳女子,所以才得了个“夫人”的名号。

  赶她之人闪出草丛,正是高聪和两个手下小卒。二当家领强盗头儿的令,专在道上候那漏网之鱼。不过半天,已猎获无数。可怜这群生灵,不过享了几日富贵,如今都成枉死城中的新鬼。

  高聪揪起死狐尾巴,随即吩咐:“你们搜搜,看她可带了什么金银细软。我瞧这畜生毛皮甚光滑,回头剥下来,送给大哥做件皮袄倒不错。”

  说罢,三人扛起尸首,径自向路上去了。

  头一日大破太阴府,众人洗劫掳掠,唯独走了将军。曹国南分派完人手,将东西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只等运到山下僻静处好坐地分赃。因此,高聪也惦记分钱之事,生怕被人捡去便宜。

  待他们走远,少年和小姑娘方才露头。

  杨朝烟偷眼瞧阿又神色,闪烁不定。他大功告成却不见半分喜色,倒有两分忧愁,两分悲凉的意味。

  两人折腾了一夜,都心力交瘁,饥肠辘辘。明阿又就近寻着山洞,生起火,烤干衣服。又捉了只兔子,剥开洗净,分吃起来。

  他忽然想饮酒,不由自主往腰上一摸,只摸到宝剑,没摸到葫芦。

  原来那只葫芦在宝锦死后已被他打碎。想到这葫芦,还有葫芦内的美酒都是宝锦送的,此物跟随自己多年,而女郎却惨遭横祸。

  小姑娘看他表情,早猜着八九分,轻轻说道:“宝锦姐姐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杨朝烟一怔,见他眼光揶揄,顿时醒悟,道:“你说我是祸害?”

  明阿又学她当日抢剑时的腔调,道:“首先呢,我不怕天打雷劈;其次呢,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也不知这话得有多没天良之人,才能厚颜讲得出来。”

  她不禁脸上泛红,嘻嘻一笑,“好小家子样,把一百年的事都记着!”

  小姑娘饿得厉害,吃了大半只兔子,猛然想起阿又还一口没吃,便道:“你怎么不吃东西?”

  “我不饿,等你吃完,还有话交代。”

  “有什么话只管说,我这里洗耳恭听。”

  “从这里往东南走,不出一里地,便能望见官道。上大路直下,转过两道峭壁,便能看到泰山脚下村庄。到那里,你问人打听,或雇车,或叫人捎上一程,自己向齐州去吧。”

  “我自个儿去?那你打算上哪儿?”

  明阿又见问,便默不作声,撇开了脸。

  杨朝烟沉吟片刻,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回狼虎谷?不然,断不会拿言语将我支开。”

  少年叹道:“不瞒你,我是非回去不可。”

  小姑娘无名火起,劈手揪住他衣领,恼道:“明阿又,我原当你是个明白的,怎的这样不开窍?在那样光景地界上,几次三番险些把命也丢了,这都不论!你不要脸面,与人为奴,这也不说!若还要回去,岂非要继续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吗?”

  他被这一番抢白,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姑娘。等她骂完,才道:“不骂我也要回去,骂我也要回去。至多把你打昏了我自在离开,所以劝你还是省点口水。”

  杨朝烟心想,我今日就算胡搅蛮缠,也不能让你重蹈覆辙。她两手一叉,堵在门口,道:“除非把我杀了,踩着我尸体。不然,休想出这门去!就算你把我打昏,自己溜走,难道我就不认识路么?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那我要去茅房呢?”

  “正经些,谁跟你说笑!”

  明阿又看她当真动了火,说道:“我有我的道理,不是你想的那样。”

  “把道理说给我听。若合情理,自然让开;若是哄我,也能辨得出来。”

  少年无可奈何,道:“好,我说,但你能不能先坐下?”

  小姑娘一蹙眉头,问道:“为什么要先坐下?”

  “我怕你会晕倒。”

  她将信将疑,果然找了块大石坐下,促道:“行了,快说,快说。”

  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我不是人。”

  小姑娘张大双眼,眨了几眨,不明所以。

  “我的心还在太阴府,走不了的。不信你看。”说完,他掀开衣襟,露出胸口。

  他不知怎么在胸前一划,开了个方孔。里面是无数齿轮滑钩,紧连肌肉,均动个不休。唯独心上,空无一物。

  杨朝烟目瞪口呆。

  怪道这少年刀砍斧剁都不惧,双手断了还能长上……她肩膀不由自主地摇晃,眼前刹那蹦起无数光斑,耳畔嗡鸣不已。

  小姑娘身躯一软,晕了过去。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这一次,杨朝烟没过片刻便苏醒过来。

  阿又扶她坐正,喝了几口凉水。二人不发一语,十分尴尬。

  小姑娘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转过来,转过去,怎么看就怎么纳闷。天底下哪有木偶会与真人这般相似?不管是五官、肌肤,还是动作姿势,没有半分破绽。甭说是人偶,就算比之太阴府的妖魅也要多几分人气。

  小姑娘心道:若果然如他所说,那我岂不是喜欢上一个木偶?

  想到这里,她思绪翻腾不止,乱作一团。杨朝烟两手捧头,真希望什么也不知道才好。越是这样,偏偏稀奇古怪的想法越是层出不穷。

  明阿又看她神情一变再变,便道:“不用怕,我虽是人偶,但却不属僵尸鬼魅一流。”

  杨朝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你如何会流落到此间的?”

  “将军带我到狼虎谷。他肉身死后,手下亲信将我与他骨殖,都葬在一处地穴内。”

  “将军到底是谁?”

  明阿又慢慢说道:“从前,在曹州冤句,有个举子考进士,屡屡不第。后来,他心怀不忿,于是题了首赫赫有名的赋菊诗——”

  少年曼声长吟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发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正所谓:金色蛤蟆争怒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乾符元年,王仙芝聚盗,起于濮州。后王仙芝战败被斩于阙下。这时,李唐天下岌岌可危。此方未止,彼方又起。仙霞岭黄巢收仙芝余部,被推为‘冲天大将军’,气焰日炽,开路七百里,直取建州。一路之上,势如破竹,陷汝州,掳刺史,掠关东,官军屡屡为其所败。直至渡淮水,夺广州,与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战于荆门。刘巨容使计大破黄军,将军的人马直被赶到江陵一带。

  “当时,我整整三十六周岁,有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姓明,指地为名,呼为九桥,师从鲁氏一门之后,曾为宫廷匠人。归隐后以纵尸之法,闭门三年才造了我。若照辈分来讲,明阿秀不是我妹妹,她是父亲的孙女,我的侄女儿。但是我相貌不会长大,所以与她兄妹相称。

  “将军被追至江陵,误入灵泉山。倘若不是我们指告他藏在山中,或许便不会有之后的祸端。将军领残兵渡长江,朝廷无信,以段彦谟代曹全晸为招讨使,放弃了追击。他于广明元年,北逾五岭,犯湖、湘、江、浙,逼广陵,终于在潼关大溃神策、博野十万守军。天子离开长安,趋奔骆谷。十二月上,京师沦陷。长安沦陷时,我们正在城中。[请确定无误。]”

  杨朝烟心里一紧,道:“怎么会?”

  “九桥公未离长安前,与驸马于琮交情甚笃。我们离山野,入广德公主府。不料没过多久,将军便入主长安,旗下兵将四出抢掠,杀人满街。

  “他于含元殿内自封为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此刻发现自己骑虎难下。原来,他身边并无一人能助其佐理政务,便想拉拢宗室旧臣。可是他好杀成性,喜怒无常,甚为不得人心,前朝之臣纷纷躲藏。将军一怒之下,令人四处搜捕,搜获立斩。许多人或遭屠戮,或举家自尽,惨绝人寰。”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缓缓说道:“我父亲和妹妹,就是在血洗公主府时惨遭毒手。”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于杨朝烟耳内听来,却比昨日一场大战还要惊心动魄。她父母丧于乱军,听明阿又如此说,心中一痛,握住他手。

  少年恍若不觉,目光投向地下,说道:“我爹曾经说过,此人确有九五之相,或有一日得登大宝。他神色阴戾,在广州灭过十二万‘回人[请确定。最好删去。]’,足见毫无悯人之心,刻削寡恩,以威杀服众,祸亦不远。所谓凌云之志,皆败于豺狼之心。只恐将来众叛亲离,身首异处。没想到,此话竟然句句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