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13章:青鬼

      惠州地界厉鬼横行的传闻甚嚣尘上,百姓们从议论纷纷到人人自危。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蜗居在家,足不出户。行将午夜,偌大的县城,竟然半声咳嗽也无。

  海丰太守潘子昂已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他神态肃穆,从窗户缝中向外看去,街道上风卷残叶。

  坐在他下首的县令郭川则不住地擦冷汗。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片刻也不能安宁。太守要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平常这个时候,人们早躲入里屋去了。潘太守为查明真相,故意将门户大开,打算一睹人们所说的鬼怪。

  初更已过,二更将至,忽听得有人禀报,人已请到。

  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是府衙里的捕快头赵志礼,后一个做剑客打扮。只见他肋悬双锋,剑未出匣已是冷光满堂。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容貌俊朗,细条身材,年龄不大,眼角已略有鱼纹,目光犀利。青色衣襟,利落打扮,透着机警。他站定后微微带笑,也不落座也不行礼,只冲众人点点头。

  郭县令很是不悦,正要开口斥责,太守却摆摆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燕赤霞。”

  “赵捕头曾向我说到,你颇通灵异之事。海丰近年来有鬼怪搅扰的事,可曾听说?”

  “耳闻过一阵。方才骑马赶路时,见城内城外关门闭户,不知什么原因?”

  太守一声长叹,“这情形已经两年有余。两年前,夜间忽然出现一只青皮鳞甲、丈二长的无头厉鬼。它只在夜里出现,见风便长,四处横行,毁坏田地房屋无数。男女老幼遇上就死,飞禽走兽碰着即刻没命。总要闹到天光时分,才化做雾气消散。及至第二日,复又如是。所以百姓们到了夜间就要担惊受怕。去年请过两个法师驱鬼,都因法力低微反而丧命。为此事,或死或伤的衙役兵丁已有上百人。”

  燕赤霞听完后低头想了一想,道:“刚才你说它没有头?”

  “这个我也未曾亲见,赵捕头倒与那鬼照过面。”

  赵志礼即刻答道:“是。它脖子细长,脖子自下而上一半的位置整个切断,没有脑袋。它虽然没有头颅,却能辨路,也知方向,还能视物。”

  燕赤霞脸色一变,道:“那可不妙。若是身首异处,许是曾经遭人捕获。照你所说,它好杀伤人命,想必是与人有所过节,意欲寻仇。它多在午夜出没,现在几刻了?”

  “方交两刻。这时候大约也该……”

  燕赤霞忽然竖起食指在唇边摇了摇,侧耳倾听。他沉声说道:“它已经来了。”

  此话出口,众人都吓得毛发直竖,面面相觑。

  “你们将椅子搬到屋子南边角落里,坐在一处,不要出声。等会儿它进来时,你们屏住呼吸,别叫它闻出生人味道。有我在此,它还不敢吃人。”

  见他说得严肃,大家马上照办。

  此时,所有佣仆早已打发出去躲避,内室只剩下捕头、太守、县令和年轻人。

  县令心中叫苦不迭,心想当初真应称病不来。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潘太守虽然心中惧怕,面上却丝毫也不露怯。赵捕头尚好,只是郭县令身躯抖个不止,形同筛糠。

  燕赤霞上前两步,刷地抽出一柄佩剑。他剑尖垂地,在地上画了三条线。他含了半口茶水,对着地上一喷,刻痕立刻消失不见。

  这年轻人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只身走到隔扇旁,将虚掩的窗户推开半边,看样子是要恭候鬼怪到来。

  果然,长夜之中,闷雷般的轰鸣由远及近。

  轰——轰——轰——

  每一下声响,都震得桌上水杯咣当颤抖。

  太守的脸白如宣纸。

  这分明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正款款行近。它行到街角,似乎顿了顿,脚步便朝他们过来。随着那怪脚步声愈来愈大,一种古怪低沉的吼声也渐渐清晰,像猿猴长啼,又如夜枭哀泣,时断时续,绵延不绝。

  只见窗户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们本就是在三楼,而影子印上了怪物的上半身,可想而知它的身量庞大无比。

  燕赤霞手指轻弹,哧哧几下,灯烛尽灭。众人屏息敛气,一声儿也不敢出。

  月色在半圆的窗纸上勾勒出一对肩臂,长毛丛生,其阔可及房梁,如果轻轻一挥,只怕整栋楼都要坍塌。在那肩膀之上,果然扛着没有头颅的脖子。那半截颈项向左右各转一转,终于伸入屋内。

  这回连太守也坐不住了,几欲站起,但想到燕赤霞的嘱咐,又强行按捺。

  一股尸体的腐臭扑鼻而至。众人皱着眉,冷汗滴滴答答自脑门流到下巴。唯独燕姓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略略皱眉,盯着怪物的脖子不放,心中像有疑问。

  不断滴下的脓水在地板上积了老大一摊,那脖子看起来诡异极了,像条被斩断却不得死的大蚯蚓。脖子的肌肉有节律地收缩着,那怪慢慢探向南边,接近了三人的位置。到了近旁,却又仿佛碰到什么无形阻碍。

  过得片刻,脖子缩回窗边,好像没有觉察到异状,想要离开。

  正当此时,憋了许久的县令忽然打个喷嚏。这下不巧,原本退出的鬼怪又转过身来。窗户中挤进一只簸箕大的手,捞向变颜变色的三人。

  三个人全吓呆了,也不知该叫还是该躲。郭川扑通坐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燕赤霞猛然一口气喷向那怪。那怪受了撩拨,立刻掉头去捉他。少年身法迅捷,向左一闪,滚到对面。

  大手捞了个空,连续抓了几抓,抓得墙上灰土纷纷掉落。燕赤霞半蹲在地,两指轻晃,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怪物到处寻找,偏偏就是瞧他不到。

  燕赤霞将袖子一扬,一只泛着荧光、巴掌大的斑蝶翩然飞出。它飞到厉鬼面前绕了几个圈,似乎想要引开它的注意。那怪脖子忽然一抽,喷出绿雾,将蝴蝶笼住。没多大工夫,蝴蝶便坠落下来,化做脓血。那怪这才收回胳膊,缓缓离开。

  轰轰的步伐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年轻人见他们还是噤若寒蝉,忍不住道:“行了,已经去远了。你们起来吧,不妨事。”

  太守面色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青鬼。”

  年轻人沉吟半晌,喃喃自语:“而且还是无头的青鬼。”

  燕赤霞下得楼来,不顾老赵的劝阻,将袍袖一甩,笑道:“两个大男人,不要拉拉扯扯的,不雅。”

  赵志礼正色道:“你就算嫌赏金太少,不肯与官府打交道,莫非也不念我等素日的交情?兄弟我从前可曾亏心待过你一次?哪次你惹下乱子,不是我从中给你周旋?你乐意也得答应,不乐意也得答应。”

  年轻人双手抱胸,淡然回答:“我也未必能帮得上忙。”

  “这话怎么说?”

  “鬼分数类,有的是生前为人,死后魂灵不得安息所以化鬼;有的则是畜类衍生而来;还有的是器物吸过人间阳气,化为精怪。青鬼原本不是什么祸害人的东西,只是因为执念未消,所以不得转投为人。它们大都深居山岭,不会擅自出世。”

  赵志礼显然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对,自这怪出现以后,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你怎么说它不祸害人?”

  “要不是有人祸害过它,它大概不会去祸害别人。你第一次见到青鬼时,是一只还是一对?若然不是一对,必定还有个女子随在它身边。那时它的身躯还没有这么大,通体青黑,并且不生鳞甲,对不对?”

  赵捕头越听越奇,不禁瞪大双眼点点头。

  “后来你们把它脑袋砍了?”

  赵捕头急道:“谁知道那样长相的东西会不会暴起伤人?”

  “这事我管不着。”

  虽然燕赤霞说得斩钉截铁,赵志礼哪会任他推脱?一方灾患不除,别说自己了,连带县令和太守都要官位不保。他死死拉住年轻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燕赤霞武功高其甚多,本想甩手就走,但念在昔日交情实在不错,拉不下脸来,只好说道:“先放手。我话讲在前面,帮你办差可以,但我殊无把握。”

  赵志礼喜道:“你肯帮忙就是给我面子了,有人应承总比我自己涉险强。”

  “那跟着青鬼的女子,你们是逮住了还是在逃?”

  “当时就将她拿下了,现正押在府衙大牢内候审。这一段都被那鬼怪搅扰得不能安宁,也没顾上她。你要见见么?”

  “自然要见,越快越好。”

  捕头心内焦急,两人随说随走,来到县衙后院小门。

  他俩也不去前头通报,直接下到地牢之中。

  监牢之内恶臭扑鼻,捕头领着年轻人急匆匆向内走,最后来到一扇铁门前。

  门一推开,又见一间密封斗室。

  这里已是监牢最下层,阴热潮湿,全无一丝光亮。墙壁上点了四盏油灯,火光昏黄,映着栅栏中的影子更显诡异。燕赤霞用手掌挡住火光,眯了眯眼,瞅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蜷在壁角下。远看倒像人的样子,头发又长又乱,遮着面孔。

  囚犯瞥了二人一眼,浑若不见。她手足俱被锁链铐住,燕赤霞在她对面席地而坐,哪知犯人突然张口,一口唾沫吐了过来。

  老赵气得开口呵斥,燕赤霞忽然摆摆手,道:“出去等我。有你在这儿,她恐怕什么也不会说。”

  赵志礼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听从劝告。

  年轻人一哂,抹掉脸上的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默不作声。

  燕赤霞又道:“不说也行,但我总得称呼你吧?”

  “叫我小蛮。”

  燕赤霞见她满脸狐疑,也不计较,只是拿住她的双手。女子吃了一惊,却听锵啷啷一声,镣铐脱开,坠落在地。她手掌被对方托住,和煦的暖意透过掌心传过来,身上的淤青眼见着变淡,最后消失无踪。

  这姑娘将青丝向后拢去,虽然污痕未净,却不掩朱唇黛眉的秀丽,形容婀娜婉约,十分端丽可人。

  年轻人这才问道:“我有点好奇,他们发现的时候,你和它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

  她迟疑片刻,才回答:“四个月零十八天。”

  燕赤霞沉吟半晌,忍不住道:“通常讲来,青鬼不会与人如此亲近,时间还这么长,想必它是相当喜欢你了。”

  小蛮低声说道:“相当喜欢……谈不上,不过它待我很好。”

  “不奇怪。青鬼虽然外表可怖,却有断识人心的本事。如果不是因为你心地纯良,落到它手里,只怕早已死多时。”

  “阿青虽然长得丑陋,但他伤人是逼不得已。他们为了捉住他,用渔网做陷阱,还用刀去戳。他受了许多伤,身上全是血,结果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子脸色惨白,语调凄厉,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年轻人叹口气,道:“不论有没有你在,这种事或迟或早,总会发生。”

  “你说得对。可我盼望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燕赤霞微微一笑,道:“说说你们的故事。”

  “你想听么?”

  “只要你乐意说,多长时间我都听。”

  谢小蛮第一次遇到青鬼,才十五出头,不满十六。那时候,她家住近郊,两个姐姐皆为正出,她排行忝末,又是庶出,老爷最为不喜。自记事起,常受责打。母亲生性懦弱,且抱病多年,事事谨小慎微。两人寄人篱下,屡遭冷遇,尤惹正室夫人嫌恶。

  一日晨起,夫人将小姑娘叫到床前。

  原来这太太生平爱喝鱼汤,隆冬将过,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要吃鲤鱼,命小蛮出门去买。

  其时鱼群尚未洄游,集市上别说鲤鱼,连河虾都没有。小姑娘挎了竹篮,沿路找遍,也不见鲤鱼的影子,料想回家免不了一顿打骂。她想,就这么回去肯定受人讥讽,左右都要挨打,不如下河去碰碰运气。于是离开官路,径直往山里走。

  海丰城外有座翠屏山,山中溪流称做银子河。这河水质清澈,夏日银光闪烁,故此得名,山下的孩童时常去那里摸鱼捉虾。照理讲,这个气候不该有鱼,所以路上一个行人都无,山林空寂,好不幽静。

  堪堪走到水边,她着实累得厉害,便找块石头坐下。气还没喘匀,背后传来几声毛骨悚然的枭叫,吓得她花容失色。

  林中穿出一只黄雀,羽翼凋零,翅下染血,仓皇逃窜。天上的白额苍鹰几次扑击,都叫它闪了开去。黄雀叫得凄切,似是向人求救,谢小蛮不禁心生恻隐。那鹰却是穷追不舍,直追到猎物钻入树冠当中。

  没过片刻,草响叶动,打树梢跳下一只黄背松鼠,一溜烟儿绕过小姑娘,向河边跑去。小蛮正诧异间,忽觉脚下有些异样。她吓了一跳,定睛瞧时,却是条碧油油的树蛇,三角脑袋,牙尖齿利。松鼠被蛇逼得没有去路,扑通跳入水中。

  水面泛起泡沫,眼看着松鼠不知去向,一条青鱼尾巴却晃得几晃,朝下游游去。

  只见树蛇抖抖身子,眨眼工夫化做一只鹈鹕,去衔那青鱼。鱼儿左躲右闪,在石缝里强做挣扎。

  谢小蛮曾听长者说过,路遇这种罕异,多半是修仙的高人在斗法,最好袖手旁观,不要理睬。她藏在树下,倒想看看究竟。

  那青鱼将要遭擒,骤然变成一缕青烟,升入空中。鹈鹕见它要逃,化为白烟紧追其后。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翻翻滚滚,直往下游飞去,片刻便踪影全无。

  小姑娘好奇心起,沿途追赶。不知走了多远,路边荆棘上挂着一片衣角,血犹未干。

  她觅着足迹摸入灌木丛中,猛地有人自后头欺近身,捂住她嘴巴。

  小蛮心里咚咚直跳,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只听他低声说道:“不要出声,我不害你。”

  那男子不敢贸然将手放开,拖她躲进树影。他双手虽然枯瘦,却颇有劲力。小姑娘被捉住,一动也不能动。

  空中一只灰隼盘旋不去,仿佛在找寻什么。过得良久,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翅离开。

  这男子长长叹息,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小姑娘又急又臊,急忙丢开手,转过身来。

  原来抓她的是名二十多岁的青衣少年。谢小蛮双腮桃红,气他冒失,忍不住就要呵斥。哪知他身子摇了几摇,咕咚栽倒。小姑娘将他翻个身,发现原来他肋下有伤。几道爪痕,把他肚腹伤得血肉模糊。

  小蛮见他伤势非同小可,忙道:“你等着,我下山给你叫人去!”

  那少年一把拉住她,气息渐微,说道:“不要去……等你把人找来,就晚了。劳驾,扶我一下。”

  说是扶,其实根本就是背。虽然少年身材不算高大,但毕竟小姑娘年幼力弱,不一会儿就汗水淋漓。

  青衫少年指点她将自己放入不远处的山洞,在洞口用枯枝遮挡。小蛮本想问问理由,但瞧他脸无血色,也不好意思开口讲这没要紧的事。

  那少年伸出手指,连点几下,封住自己的穴道。他咬牙狠心,忍住剧痛,把似中了毒的腐肉一刀一刀割下去,只看得小蛮心惊胆寒。

  等他把伤处弄完,已体力不支,躺倒在地。小姑娘不敢怠慢,忙按嘱咐将伤药敷上。又扯下半片衣袖,给他仔仔细细地包扎伤口。

  那少年脸色甚差,呼吸似有若无。他不睁眼,亦不说话,听任摆布。

  少年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晚霞漫天方才醒转。他见小蛮还在,说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本来是该走,不过我怕你伤情反复,所以等了等。”

  少年沉吟片刻,道:“那个变成鹈鹕的人是我对头,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路,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不和其他人提起便是。”说完,小姑娘起身走到洞口,忽然又想到一事,回头说道,“对了,你还没有谢谢我。”

  那少年慢慢摇头,淡然答言:“我干吗要谢你?”

  “我刚刚救你性命,难道你不该道谢?”

  “古人曾训诫过,君子施恩不图报。哪有救了别人,自己上门讨谢的道理?”

  小姑娘听了这话,也针锋相对,“那夫子还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以我救了你,你就得向我道谢。”

  青衫少年见她伶牙俐齿,不禁莞尔,“说得在理,但我还是不能跟你道谢。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一次。一命抵一命,最多扯平,两不相欠。”

  “你何时救过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那时候你才四岁,当然什么都不记得。”

  谢小蛮听罢,只当他是玩笑,没有深问。

  当晚回到家中,小蛮被好一通责备。

  夫人大发雷霆,斥道:“这丫头几天不调教,愈发惫懒,跟你那不成材的娘一个德行。你们一个装病,一个装疯,想躲清净?哄谁?别在跟前,院子里跪着去!”

  小姑娘在天井下边跪了一宿。因为吹冷风,第二天发起烧来。这一病,小半个月才转好。所幸她体质尚可,慢慢也就挨过去了。只是两个姐姐言语讥讽,指桑骂槐,叫人不忿。

  谢小蛮心里明白,老太太不把她活活折腾死,不会善罢甘休。

  又过几日,夫人不时将她叫到跟前,找因由打手心,直打得她两手全是淤痕。小蛮性情倔犟,再疼也不吭声。

  一个月转眼过去。

  这天,小蛮出门时听到鸟叫,忽然想起那日救的青衫少年来。不知他伤势如何?许多天里,没人给他送饭,他吃什么呢?要是饿死了,岂不是自己的错?

  想到这儿,小姑娘心中不安,掉头朝山中赶去。

  小蛮涉水过河,穿林而行,找到那日的石洞,远远便瞧见少年盘膝端坐于岩石之上。

  他双目微合,神态庄重,似乎正在出神。一袭青衣,更显得他骨骼清瘦。和风拂过,袍带略动,倒仿佛一只小憩的鹭鸶。看他气色,伤势应该好了许多。

  小蛮笑了一笑,道:“伤可好些了吗?”

  “承你惦记,咱们进洞说话吧。”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那少年摸摸下巴,道:“可惜没酒。外头这样漂亮的山花,没有酒喝,可不大对景。”

  “这会儿喝酒于伤势没什么好处。那天走得急,忘记问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何川青。人可何,山川的川,青草的青。”

  小蛮正要启口,少年忽然摆摆手,抢道:“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姓谢,名小蛮。家住城南近郊,排行老三,而且还是庶出。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未出闺阁。”

  姑娘惊得险些蹦起,“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掐指算出来的。”

  “这么说,你还真懂方术?那日我碰见你时,是在与人斗法吧?”

  何川青点了点头,道:“是,那个追赶的人正是我师父。多年以前,我反出师门,后来和他老人家一直不睦。最近才见面,谁知没讲两句便说翻了,动起手来。我逃到这里,正巧让你撞见。”

  她不禁心想,不尊师道可是大逆,便问:“为什么要擅离师门?难道你师父他不是好人?”

  何川青只是摇头,不作答。

  “那么他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既不能算好人,也不能说是奸恶之辈。只是他看不惯我的性子,我不爱听他教训而已。”

  他说的话,谢小蛮不甚明白。她叹口气,低下头去,只觉得能有个同年纪的人说会儿话,爽快多了,这几天心中的憋闷似乎也一扫而空。

  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停住,瞥到了她手背上的鞭痕,忍不住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慌,将手缩进袖子。

  何川青越发疑惑,“这是竹条抽的?谁干的?你若不说,我等会儿算也能算得出来。”

  她见瞒不住,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少年听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要抓鲤鱼,怎么不早说,这有何难?”

  何川青说得轻描淡写,谢小蛮则大不以为然。这个月份天气尚冷,溪水还凉,根本不可能会有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