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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归来矣 却遮住过往面目

    苏州府,浏家港。

    大明永乐九年六月,郑和率领水师船队从西洋返航回国,第三次航海历经一年又十个月终于圆满落幕。此次下海,途经三十余国,最远到达印度洋西岸阿拉伯海域,为前二次之最。

    当日苏州各地官员早已接到通知,一早就率领各方百姓商贾在港口迎接。郑和船队上百条船只于六月十六日抵达浏家港,众将士远离故乡已久,此刻再见亲人乡颜,当真是久旱逢雨,刹那间欢呼声,呐喊声,哭泣声练成一片,壮观之极。

    秦航,司马尚游,邓孝明,郭承昂等此时已停止舵盘,定好船锚。哥几个都从底舱走上了船板,看到沙镇无数父老乡亲那熟悉的面孔,都是喜极而泣,欢呼不已。就在两年前,他们都还只是这些迎接队伍中的一员,那时的他们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向往着有朝一日能成为船队上的一员。而今日,他们终于完成了年少时的梦想,踏上了这支梦幻般的船队,在西洋进行了梦幻般的表演。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站在了船队的甲板上,接受着家乡亲人们的热烈欢迎,还有什么笔墨,能记录他们此时的心情?还有什么画纸,能勾勒出他们此时的乐态?他们高兴的像个孩子,不,他们本身就是孩子。这些个少年,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早晚会是国家的中流砥柱。

    他们清一色蓝衣,站在水手队伍当中,接受着乡亲们的致敬,欢呼。人群中这些个熟悉的身影,郭承昂找到了自己的老爹,他站在人缝里,笑得合不拢嘴。那笑容,是那么灿烂!

    秦航也在快速地搜寻着,搜寻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倩影,终于,当他的眼神飘到人群中一个清丽的女子身上后,便再也移不开了。那正是让他魂牵梦绕的倩影,正是他心爱的人儿,若纯。

    在接近两年的时光后,这个美丽的身影终于再现眼前。若纯笑了,在今日各种奇形大笑的人群当中,她的笑却是那么的特别。如春天里的百合花绚烂,绽放。她的睫毛,像是多汁的水蜜桃谁都想咬。可睫毛下,秦航却隐隐看到了两汪清泪,欲夺眶而出。

    秦航对着她,微笑。似乎在告诉她,我不是平安的回来了么?如他们这般级别的情侣,几乎不用言语,但凭两片眉目,便能传递将要表达的信息。

    司马尚游看着秦航的表情,又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人群中那张清秀的面孔,他顿时了然。这个日日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铁友,每日在梦里都会想到的人儿,都会呼喊到的名字,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吧。

    司马尚游看着他们的眼神,顿时明白,什么叫相思,什么叫不渝。此刻的他多么希望,万千人群中,也有一个姑娘,一个如丁香花一般的姑娘,在痴痴的守望。他知道也只能是想想,却不敢当真奢望。

    他拉了拉秦航衣袖,道:“别看了,回家去看个够。正使大人要讲话了。”秦航被他言语所扰,登时回过神来,打起了精神,整齐地站着,聆听发言。

    郑和向臣民们简略的汇报了一下此行的‘战果’,又歌颂了几句圣上的鸿福威德,这倒和前两次大差不差,反正就是希望国泰民安,威震四方诸如此类的话语。最后特意感谢了苏州府沿海各镇为此次航海贡献了许多少年军士水手力量,值得各地效仿。和臣民们热闹了一番后,郑和下令船队就此休整,各船官员军士水手商贾侍应都可回去与家人团圆,然后派出信使向北平的成祖皇帝报道,自己则率领几个使者大臣应苏州府台之邀就地歇息,待皇命下来之后再赴京复命。

    郑和作了这些安排后,又特意交待秦航司马尚游邓孝明等几个表现较好的水手不要走远,随时做好赴京接受皇上嘉奖的准备。秦航等谨记了郑和之命,便即换装,各自回乡。

    秦航邓孝明郭承昂赵盛郅等皆是沙镇子弟,一起顺路,而司马尚游,上官琦等却在另外村庄,是以各人做了短暂分别,便自回家。

    从浏家港到沙镇,要过一个雀陵渡口。雀陵渡口在一小河之边,小河虽只有数十丈宽,但每日来往之人,皆要乘舟。

    秦航拉着若纯的手,两人一齐赶向渡口。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家吃晚饭。他换装下船后,便迅速找到若纯,二人快两年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嬉笑不停。

    秦航一个劲儿的问若纯家中琐事,生活质量。若纯自然是说和之前差不多样,两年对于外头来说可能已经大变样,但对于乡下村镇来说数十年如一日,几乎是没什么变化。

    若纯对秦航在船队上的生活却很是关心,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听到秦航和伙伴们在海底制服鲨鱼攻击敌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言语中嗔怪他胆大冒险。但秦航越说越飞舞,又是海战,又是救人的,直听得若纯啧啧称奇。

    不知不觉,二人已到渡口,秦航招呼了一个船工,便要上船,那船工说道:“过岸可以,却要多加一文钱。”

    秦航奇道:“老伯,我是本地人,你别坑少年人啊,以前都是一文的,怎么又要加一文?”

    船工道:“以前这里没人管,过一趟河就收个一文苦力钱。现如今九曲坞的强人在江南的各条河道上都立了规矩,要多收点过路费。我们这条河河小船少的,就多收一文还算好的,我听说长江边上的货商船只要过一趟江,至少要多收十两甚至数十两。长江九曲坞咱们哪里惹得起,只得交钱了。”

    秦航听后大怒,道:“就这条河,官府都不屑来收税,他九曲坞是反了天了么?连这么条小河还要收过路费,这不比强盗还强盗么?他们眼中还有王法么?”那船工见秦航说的气愤,声音越来越大,顿时惶恐万分,赶紧道:“少年人你可得轻点声音说话,若让来收钱的九曲坞强人听到了,可了不得,弄不好会出人命啊!”说罢,左右顾盼,看到四周没有异常这才放下心来。但脸上神情,似乎是怕极了口中的九曲坞强人。

    秦航平安回乡,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此刻又一起回家吃饭,本来心情极好,这时却是越听越气,道:“老伯不用怕,那收钱的强人今日会不会来?”

    船工见秦航好像有意想挑事,忙劝道:“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来收的,年轻人啊,你也别气了,老老实实交钱还没什么事,若是惹上了他们,那真是官府也保不住你啊!”

    一旁的若纯也拽了拽秦航的手,轻道:“算了吧,多给他一文便是,反正这河咱们也过得少,不差这两文钱。”

    秦航余怒未消,道:“我也知道不差这两文钱,可是差的是这口气!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一帮强人,竟然如此放肆,还有天理了?老伯,我告诉你,你越是退让,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猖狂,这次收一文,下次就变十文了!只有把他们嚣张气焰狠狠地打击掉,他们才会收敛,你放心好了,今天我就在这等他们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是怎么个收钱法?”

    那船工一听,登时吓坏了,道:“少年人,你就别为难老朽了。还是快走吧,今日老朽也不收你这一文钱了,这就送你过河去吧。老朽以后还要在这一带吃饭呢!”

    秦航道:“老伯,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待会儿你就装作不认识我好了,就当我是路见不平的!”

    船工转向若纯,道:“小姑娘,你还是劝劝这位小相公吧,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会吃大亏的!”他见秦航态度决绝,不好相劝,但旁边的这位姑娘倒是温柔和善,且从他们神情看来,应该是对小相好,是以船工把目光转到了若纯身上。

    若纯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秦航的性格她是再了解不过了,看他现在这个神情,想劝他走,怕是没这个可能了,但她也担心惹上了强人麻烦不断,还是劝道:“要不我们先过河回去吧,爹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吃饭呢!”她知道不好劝,只得搬出了秦航他爹。

    秦航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正然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匡扶正义,除恶铲强,有辱男子汉三字!尤其是对于学武之人,路见不平,反而回家吃饭,你叫我怎么能吃得下呢?”

    若纯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正义过,但不可否认,秦航的一席话,顿时让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再次高大起来。她没有再劝,因为她知道,这已经不是收钱不收钱的问题了,这是武德的问题。她紧握住秦航的手,点了点头,迎秦航的目光,眼神中闪烁出无比的坚定。

    太阳慢慢下山,已近黄昏。上游驶过来一艘小船,船上大约七八个汉子,个个凶神恶煞般,一看长相就不是好人那种。

    小船霎时靠岸,几个汉子跳将下来,依次向前面的船工伸出了手。

    这条小河平日里有二十余条小舟做载客生意,一日下来,每条船能拉二十余客人,每条船就得交二十余文钱,二十余条船一天下来要交四五百文钱。秦航心中默默地算着这笔帐,有道是蚕豆虽小,多剥几碗,遂成佳肴。看上去收一文钱不多,可这么细细一算来,这条小河每日竟能产生几百文的利润,供这些强人挥霍。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若真的如船工所说,过一次长江要收十数两银子,这一天下来利润岂非吓人?秦航不敢再算下去,再算下去怕是自己也算不清了。

    他慢慢地走到那几个汉子身边,道:“听说你们在这一带收过路费?”

    那几个汉子正收着钱,忽见一个少年小伙跑来问这么个问题,顿时大感惊奇,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回过身来,道:“怎么,你有意见?”

    说罢,看也不看秦航,又转过身踢了当中的一个船工一脚,“**的快点!”

    秦航淡淡道:“对,我意见很大。”

    那汉子闻言,又转过身,他上下打量着秦航,在确定他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后,笑道:“哟呵!谁他妈放屁腰带没系好,蹦出你这么个玩意儿?老子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有资格有意见么?我看......咦,这小姑娘长得挺水灵的,来,给爷笑一个!”说罢不理秦航,伸手向身后若纯脸上摸去。其余喽啰尽皆大笑,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那头目手刚伸出,身子登时飞了出去,‘啊’地一声大叫,再‘啪’的一声摔在了数丈外的地上。其余众人见状,似乎都惊呆了,浑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那头目在地上痛的直打滚,大叫道:“还不快来扶老子一把!”众人七脚八步的跑了过去,把那头目扶起。

    那头目气急败坏地道:“兄弟们,给我废了这小子!”众喽啰一听,当即向秦航围了过去。

    一旁的船工纷纷靠边,怕伤及池鱼。六个汉子恶狠狠地扑向秦航,此时秦航已把若纯推到一旁,见六人来势凶猛,更不打话,当先跃起,左飞一脚,右踢一腿的,登时将众人打得哭爹叫娘。他见众人嚣张至极,平日里定是欺负惯了众船工,是以下脚毫不留情,都用上了几分力道。

    那几个喽啰平日里作威作福,只会欺负不会武艺的老弱之辈,这时一碰上点硬的,便没了脾气,一个劲的喊“饶命”。

    秦航那几脚踢得甚有力道,众人都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得躺着求饶。那头目见秦航如此身手,已自惊得呆了,惶恐下只想逃跑,可双腿似乎不听使唤,愣是迈不开步子。

    秦航向着那头目慢慢走了过去,那头目心下害怕,不住道:“小英雄别杀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高抬贵手,给条活路......”

    秦航右手拽过他身子,便如提鸡一般,道:“你刚刚不是要废了我么?”

    那头目一听,吓得直冒冷汗,不住求道:“小英雄就当我刚刚放了个臭屁,千万别放在心上,借给我一个胆子也不敢了。”

    秦航道:“我且问你,谁让你来这收过路费的?”

    那头目见他没有追究刚才无礼之罪,而是问幕后主使,心下便有推脱之意,道:“是九曲坞的当家的,我们只是喽啰,真的不关我们事。”

    秦航道:“看来你还是不老实,是不是还想吃苦头?再说一次,谁让你们来的?”说罢手上使上了暗劲。

    那头目又是一番疼痛,便道:“小英雄饶命。我说,我说。”

    秦航松了松劲,却仍是没有放手。

    那头目道:“小的本是在附近石空山跑堂,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最近石空山被九曲坞解散了,这才下山在这雀陵渡冒充九曲坞的好汉们,不,冒充九曲坞的强人在此收钱。小的日后再也不敢了,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老母都八十岁了,求小英雄开恩,放小的一条生路......”

    “少来这套了,能换套说辞么?谁家中没有老没有小?还八十岁老母,你真当我第一天混江湖么?”秦航见那头目这般骨气,用这江湖上最古老的一套说辞来求饶,心中厌恶万分。

    又道:“今日给你个教训,我是本地的,下次再听到你在这条河上收钱,我就把你扔进这河中,让你到水下和鬼去要钱!”

    那头目一听对方饶了自己,顿时激动万分,忙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多谢小英雄!兄弟们,咱们快来谢过小英雄!”

    众喽啰一起爬过来,不住跪谢,秦航不想再看他们这番丑陋的嘴脸,道:“还不滚?”众人如临大赦,屁颠屁颠的跑了开去。

    若纯见秦航打发了这伙强盗,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发狠的样子,好吓人啊!”

    秦航微笑道:“对付这种人,不狠不行,他们坏事不知道做了多少,不给他们个教训,他们还会继续作恶的。”

    若纯‘嗯’了一声,道:“我们快过河吧,要不然回去得玩了,你爹又要说你了。”

    秦航点了点头,对着那老船工说道:“老伯,送我们过河吧,钱我们照付。”

    那船工见秦航适才须臾之间便打发了强人,又威慑强人日后不得来此收钱,心下大是感激。他们受这伙强人欺压已久,此刻终于有人为自己出气,当真是喜上眉梢,便道:“瞧少侠说得哪里话,少侠帮我们排忧解难,哪里还能再要少侠的钱?我们虽是跑船的,但这点江湖义气还是懂得。我这叫送你们过去,上船吧!”

    秦航拉着若纯的手,轻轻跳上了船。待到对岸下船时,秦航依旧取出了一文钱,道:“适才只是路见不平,但这辛苦钱还是要给的,我知道你们每日也很辛苦,都是在赚苦力钱,这坐‘霸王船’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收下吧!”说罢,将铜钱往船工怀里一弹。

    那铜钱便如长了眼睛似得溜进了船工怀中,那船工见秦航大笑而去,回想起今日之事,不住称奇。

    秦航先将若纯送回家中,又回到自家中,老爹早已做好了晚饭。秦航快步走到桌前,叫道:“爹,我回来了。”

    秦老爹也是快两年未见儿子,这时乍一见到,却没表现出高兴的模样。只是淡淡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只道你翅膀硬了,没人管得了你了。”

    秦航闻言,心下一酸,知道老爹还在为那日私自离家出走而气恼,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道:“孩儿不孝,没能够在您老身前伺奉,累得您老担心了。”

    秦老爹道:“现在说这个不等于是马后炮了?行了,你起来吧,回来就好,先吃饭。”

    秦航听得老爹原谅了自己,身心登时大振,他好久没吃过老爹做的饭菜了,此刻一回来,便能享受到亲人做的的佳肴,当真是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便将饭菜吃了个精光,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舌头。

    秦老爹这时见到儿子,方才显露出一丝喜悦,他见秦航瘦了不少,便问道:“是不是船上伙食不好,让你瘦成这样?我看你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在家,这样至少还能吃到几顿饱饭。”

    秦航抹了抹嘴唇,道:“没有啊,船上的伙食很好,管事们和副使待我都很不错,我在船上还立了几个功呢。”

    秦老爹又道:“立了几个功就让你乐成这样?枪打出头鸟,你行事还是尽量低调些,没坏处。”

    秦航道:“我记住了。爹,我吃饱了,出去一趟,劳烦您收拾菜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