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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异国风情梦 故乡夜月浓

    船队,帅船。

    天明海阔,风小,微浪。郑和站在帅船顶层,负手挺立。环绕四处,风帆林立,绵延数里。他望着前方,前方海浪依旧。翻腾,波涌。船队通航正常,却不知前方何处尽头。

    郑和就这么望着,他想起第一,二次出海时,首达占城,再向爪哇。平东西爪哇内乱,折服西王。剿“翻江倒海”陈祖义,扬大明威德于四方。刻石于古里,永示万世。这一切旧事,如昨日般依稀可见。今次目的何方,他年往事是否重现?此刻心里都没底,前路漫漫啊!然则路虽漫漫其修远兮,吾必将上下而求索,大丈夫有使命如此,今生何求?郑和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神情却是坚毅无比,有些人,使命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不是么?

    旁边一个使者模样的中年汉子此时走上前来,禀道:“正使大人,再有三个时辰,就可到满剌加。此下风和日丽,船队是否提速前行?”言语间神色恭谨之极。

    郑和看了一眼身旁来人,也没现出任何神情,只道:“景弘,你我同僚多年,又跟着本使数次出海,可说彼此间信任至极。有些事本使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叫景弘的使者姓王,是船队的副使,日前是在邓孝明坐船上,通俗点说就是船队‘二把手’。他跟着郑和多年,却也不明此时郑和所指。但他心思缜密,脸色间虽显惊疑端倪,嘴上却道:“正使所指所为何事?”

    郑和似乎没有打算与这位副使绕弯,直道:“吾等奉圣上天命,率领船队,出使西洋,其旨在于宣威德于化外,弘明望于四海。然则圣上却还有他命,以你之精明,亦能猜出。对于此事,你如何看待?”

    王景弘听罢,心下惊诧万分。郑和所言,他当然知晓是为何事。前几次出海,船队在西洋宣德扬威之际,平日间却还“另有所图”,动静虽隐秘,但他身为副使,焉能不知?至于这所图何事,自然亦能猜晓得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无关之人几乎都不知情,自己亦是凭借多年官场经验才略知一二。尽管如此,但平日里还是不敢显露分毫,因为他深知此事甚至能带来灭身之祸。故而听得郑和突然有此一问,王景弘心下惶恐之极,他极力想着如何应答,以确保祸不及己。

    但郑和既然问到自己,想来彼此间都很清楚,他微一思索,便道:“正使所问,景弘本应知无不言,然有些事为人臣者,不该妄言揣测。只是圣上既已交待,臣等尽力去办就是。”这番话却仍是没有明言。

    郑和似是知晓他会有这番话语,并没有生气,继续道:“我知你为人谨慎,有些事不敢明言,怕祸从口出。但今日只我二人于此,说些掏心窝的话,你认为今后青史会如何书写这段壮史?是会说我们万古流芳,或是写我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王景弘再次一惊!想不到郑和竟会如此直接!但话又说回,此次既然是二人私下讨论,凭他对郑和为人了解,应该不会是故意套话。但他仍然谨慎,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王景弘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此番壮举必会铭记青史。至于其中干系,后人自会有评。是非公论,本就难分,悠悠众口,更是难堵。愚以为,我等恪守本分,问心无愧便是。”

    郑和干笑了两句,道:“呵呵,你倒是滑头,也罢,功过让后人去说吧。从今往后,做好本分便是,加速航行,目的地满剌加!”言下豪气顿生,放眼一指前方。

    王景弘抱拳一揖道:“遵令!”说罢向船上的旗语兵下了一个全速前进的命令,便随着郑和走下船去。那旗语兵得令后,双手挥动两面小旗,做了几个动作后,前方的船只顶层旗语兵亦挥旗呼应。只消得片刻间,百舸争流,竞相齐发,扬帆斩浪,驶向前去。

    秦航与司马尚游正在船底掌舵,忽听得费管事走下舱来命令道:“大家伙听好了,前方就要到满剌加,摇橹踏车人员加快速度,跟上前方船只,不得有误!”舱中人员齐声相应。秦航与司马尚游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各自眼神间看出彼此的兴奋不已,心下都道“航行了这么些个时候,总算要到陆地了。”神情间欣喜万分,各自加快了速度。

    秦航向一旁的小震子问道:“震子哥,满剌加是何地?我听说化外之人都长着比海还蓝的眼睛,毛发比黄金还黄,比棉花还卷,鼻子又高又大,可是如此么?”小震子上次跟随船队出过一次海,因此平日里秦航都向这位“前辈”探听沿途各事。

    小震子听见秦航如此相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外国人都是妖怪化身的,哪有那么夸张?满剌加地方不大,听说还未建国,臣属于暹罗国,同我们华夏子孙肤色都大差不差的。蓝眼金发之说更是瞎扯,并非所有夷人都高鼻大耳,你们没文化,真可怕,今次就让你们长长见识!省得以后说出去之话丢人现眼。”

    秦航被小震子一损,心里倒没不快,只是不住地点头,道:“哦,是这样啊,又长了一番见识。多谢震子哥了。”小震子见秦航这么虚心,倒是始料不及,以前若是相损,他不反唇相讥才怪,不料如今却是如此听话。他拧了拧自己右耳,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尚游在一旁看着,对秦航微笑不已。

    秦航又继续讨教道:“震子哥,以你以往经验看,我们船队在这样的小地方要呆多久呢?”

    小震子见秦航确实是诚恳之极,不似作伪。便道:“这就说不准的了,呆多久是正使大人说的算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以以往来说,只要不出意外,一般小地方也就呆个三五天,大点的地方也就十天半月。如有意外,那可就不好说了。”言语间倒也客气了许多。

    秦航又道:“待船靠岸,震子哥,你可要带着我们上去领略领略这化外风光。长途航海,好歹要上岸去,留些个纪念。”

    小震子微笑道:“你以为想上岸就能上岸?我们只是普通水手,就算船靠岸,亦只能呆在这船中。上次船队去过那么多地儿,我都没上岸去过呢。你呀,就别净想些美事了,顶多让你上去船头,看一下风景就算不错的了。”秦航一听,顿时失望之极。本想着还能上岸,去找些个奇花异石,带回去给若纯瞧瞧,或是留下个‘秦航到此一游’之凭证,以了心愿。不曾想却还有这么些个规规矩矩。怎不教人失望!

    司马尚游将秦航的神色都一一看在眼里,他安慰道:“秦兄莫要悲观,说不定去求求费管事或许还有机会。此刻还是加把劲,先跟上前方船只吧。”秦航心下一想,倒也不错,还可以去求费管事,他总归要上岸。向司马尚游投去一个感谢眼神,两人会心一笑,便继续打舵。

    满剌加,港口。

    永乐七年十一月,大明水师船队经数十天航行,终于顺利到达满剌加港口。当是时,满剌加隶属暹罗,闻得大明朝水师船队三次造访,举国欢迎,酋长拜里迷书刺率领王公贵族,大臣百姓,军士仪仗等列队相迎。

    早在永乐三年,拜里迷书刺便随同使者尹庆前往北平朝见过大明成祖皇帝朱棣,当时郑和在旁陪谈。是以今次熟人再见,分外亲切。拜里迷书刺国字正脸,长发短须,身子骨英气勃勃,倒极像中原北方燕赵豪迈之士。

    只见郑和手持使者杖节,从宝船之上,正步而来。酋长快步迎上前去,右手齐胸,俯身一拜,朗声道:“满剌加全体臣民,恭迎天朝大使。愿天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后臣民亦齐声附道。洪亮声音,震于港口。

    郑和亦走上前去,右手齐胸,也作拜状,道:“大明皇帝陛下座下西洋使者郑和率领水师船队万里来到贵邦,有打搅之处,还望酋长见谅。鄙使此来,带来我皇帝陛下钦赐银印袍服,以及茶叶,陶瓷,铁器,罗琦,布帛等物,望与贵邦结为睦邻,修万年之好!”

    酋长神色大喜,道:“感谢大明皇帝陛下圣恩,我满剌加愿与大明结为友邻,从此永为天朝附属,流长万年!”

    郑和挺直身板,将杖节交与一旁的王景弘。又从费信手中拿过双台银印和金色袍服,双手奉到拜里迷书刺面前,道:“酋长大人,这是吾皇钦赐的银印和袍服,你且接下。挂上这银印,穿上这袍服,从此你满剌加就独立于暹罗之外,是我大明属国了!”

    拜里迷书刺双手接过银印和袍服,恭声道:“谢天朝皇帝圣恩!”臣民亦自再次朗声相附道。

    郑和笑道:“从此我该称您为国王陛下了。哈哈哈哈!”拜里迷书刺亦自一笑,道:“哈哈,尊使客气了,今后就是一家人,就不说这种客套话了。来来来,我带您进城。自从上次你们带来了种子,铁器还有丝绢等物,如今我满剌加城已是变化巨大,说来要非常感谢你们啊。”说着便拉着郑和往车上走去。

    郑和随着拜里迷书刺一同坐上车驾,亦开心不已,和这位化外国王不住地交谈,看来两人关系亲密。其后的副使,军士,工匠,通事等人亦在满剌加臣民的拥戴下一同走入城内。

    帅船上的秦航,司马尚游,小震子等人站在船头上,望着这盛大的迎接仪式,心中自豪万分。小震子倒还罢了,毕竟上次已经领略过,而秦航和司马尚游这些个新来的水手们几时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上次在刘家港郑和回航的时候虽说也是成千上万的人,但那是在自家门口,不像今次,是海外番国这么多人在迎接天朝船队使者!

    当他们齐呼“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之时,秦航胸中早已豪情汹涌,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大明国运强势,引得万朝竞相来拜!一个民族,只有强大,才能赢得尊重!这不正是历代皇帝一心要展示的中华梦么?古往今来,秦皇有过气吞六合,一统天下的中华梦!汉武有过驱除匈奴,封狼居胥的中华梦!唐宗有过天下太平,八方来贺的中华梦!宋祖有过结束分裂,力夺燕云的中华梦!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亦有过弯弓射雕,征服天下的中华梦!而如今我大明皇帝,却要在这万里之外的广阔海疆再建那中华梦!建一个传威德于四海,播文明于八方的中华梦!建一个四海皆朋友,八方皆睦邻的中华梦!如此气魄,如此壮举,想想亦教人心折,何况还能亲身参与其中!

    秦航此刻感慨万千,他为自己庆幸,他甚至后悔为何第一次第二次出海他没能赶上?好在如今总算不晚,自己毕竟还是来了。他此刻真恨不得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与若纯一同分享,与父亲一起诉说,与孝明等一起畅怀,甚至与那位不知姓名老前辈大声汇报!只是此时他身旁只有司马尚游,那个同他一样优秀的少年,他,又会怎么想呢?

    他看着司马尚游,恰巧那个少年的眼神也不知在何时亦看向他。号角声仿佛还在回荡,呼喊声仿佛从未停歇,连波浪声也依旧猛烈!两个少年,相互一笑,又忽然齐声道:“男儿当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的小震子惊奇地看着这两个大笑的少年,似乎对他们的行为不解,只是轻轻地的嘀咕了一句:“唉,到底是头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真是小孩子脾性。”便缩回舱中。而对望中的两个少年,笑得却又更加欢了。

    满剌加城。

    城堡不是很大,城内也不是那么豪华,但城中居民气氛却是那么热烈!民风淳朴,向往自由的满剌加臣民在大明水师船队进城之后所尽地主之宜却是非常主动。想来是前两次有过经验,故而每次待客之道越来越周到。

    他们用当地的一些麝香,麋鹿角,象牙等换取大明的铁器,布绢,茶叶等物,物美价廉,公平买卖,双方之贸易倒是公平的很。这要是换作在中原,这些个质朴的城民不知要遭多少奸诈狡黠之商坑骗。其实,人之初,性本善。只要大家都讲公平,这世界不是很美好么?

    而在船上呆了数十天的军士们此刻亦分批来到这城中,帮乡民挑水者有之,帮店家扛袋者有之,与当地居民亲切交流轶事者亦有之。军民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一门大学问,搞好则鱼水共欢;搞不好则水干鱼亡!此刻看来,郑和船队的军士们倒是深明此理。进城时井然有序,进城后不白拿群众一针一线。可贵之处,没有一人摆出天朝军士高人一等之态。

    城中居民也深知,每次天朝船队一来,必能带来各式样物,因此也都是坦诚相待,热情招呼。有些个年少姑娘们甚至对街上三三俩俩闲散军士,大抛媚眼。番外之邦,民风特异,于男女之事比之中原大地却是开放多了,倒是让这些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洗礼的中原人士猝不及防,尴尬不已。这番融洽之景,放眼天下,实为罕见。

    而城堡中央,酋长议事殿上,郑和正同这位刚荣升为‘国王’的拜里迷书刺亲切交谈,言谈中笑声不已,倒像是两个多年未见老友重逢一般,相谈甚欢。

    只听得郑和道:“国王陛下,此次我天朝既已承认贵邦独立,暹罗那边自不用怕他,谅他们亦不敢与我天朝为敌,我水师船队接下之目的地就有他暹罗,到时候我会同暹罗国王言语一声,大家都相互结为友邻,从此止刀兵,如此于各方都好。”

    拜里迷书刺道:“天朝尊使相护鄙邦,实是感激不尽!就怕天朝水师一走,暹罗即发兵而来,如此远水不解近火,奈何?”

    郑和笑道:“国王尽可放心。西洋数十个国家要相互遵守规则,和平共处,谁要是破坏规矩,本使带来的这些将士也不是来参观风景啊,哈哈哈哈。”

    拜里迷书刺绷紧的心缓了一缓,亦笑道:“尊使放心,我满剌加国必会遵守和平共处规则,从此惟天朝马首是瞻!”

    郑和道:“如此甚好。鄙人听闻贵邦九洲山盛产沉香,黄熟香。其香气熏发之时,可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抖擞。有强神聚气之神效,我皇帝陛下久闻此香之名,今次倒要厚脸相见了。”

    拜里迷书刺道:“想不到天朝皇帝远在中原,竟也听闻鄙邦九洲之香,真乃博学矣!此香确实产自九洲,尊使既已开口,自是要多少有多少。”言语间颇觉自豪。

    郑和道:“国王陛下言重了。我天朝同海外各国贸易向来公平,自然不会白要的,我会以中原特产相换。否则便是坏了规矩哦。哈哈。”

    拜里迷书刺道:“尊使太客气了,既是如此,我这就使人采香。”其后郑和差官兵入山采香,得六株直径八九尺,长八九丈之沉香标本。此香后来运回北平皇宫,成为成祖皇帝御用之香,却是后事了。

    “费管事,您就让我们随同上岸吧,您堂堂一大管事,总归要有鞍前马后之人伺奉身旁,这才像话不是。”秦航这两日呆在船上,闷得几近出病。看着同船一些军士们都已分批上过岸,唯独留自己这一甘人等独守舱中,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再过得一两日,船队就要起航,再不上岸去,怕是没机会了。此刻见费管事好不容易抽空回船,便即厚起三尺不烂脸皮央求道。

    费管事却不允道:“上回司马尚游没将规矩说与你听?水手不得随便上岸,这可是船规,求亦无用。”

    秦航继续求道:“船规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跟在您身旁,旁人亦不会说三道四。况且我们可着军士打扮,旁人难以发现。好歹我是您带上帅船,怎么着也算的上心腹,管事身旁不跟着些心腹也算不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