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1章 (1)

    第1章(1)

    1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原来认为,在大斋期之前不可能举行婚礼,因为现在离大斋期只有五个礼拜,要在这期间置办嫁妆,连一半都来不及,但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公爵的一位老姑母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一旦服丧,婚期就会更往后推移。因此,公爵夫人终于同意在大斋期之前举行婚礼,把嫁妆分成大小两份,先办齐一份小的,大的一份以后补送。列文一直没有答复是不是同意这样做,这使她大为生气。新夫妇等婚礼完毕马上就要到乡下去,那里根本不需要大的嫁妆。这样,公爵夫人的打算就显得更加妥当了。

    列文依旧处在神魂颠倒之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就是整个生存的主要目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目的。现在他不用做什么考虑,也不必操什么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对未来的生活,他没有任何计划和打算。他听任别人做主,相信一切都会得到妥善安排。哥哥柯兹尼雪夫、奥勃朗斯基和公爵夫人都会指点他应该做些什么。他只要完全同意人家的一切建议就行了。哥哥替他筹款,公爵夫人要他结过婚就离开莫斯科,奥勃朗斯基劝他出国。他什么都同意。“只要你们高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很幸福,不论你们怎么办,我的幸福都不会受影响。”他想。他把奥勃朗斯基劝他们出国的主意告诉吉娣,她不同意,她对他们的未来生活有她自己的一套打算。这使他大为吃惊。吉娣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心爱的事业。他知道她不仅不理解这事业,而且不想去理解。但这并不影响她认为这事业是很重要的。她知道他们的家将安在乡下,她不愿到他们将来不准备长期生活的外国去,而要到他们安家的地方去。她这种明确的意图使列文感到惊奇。但他觉得到哪儿去都一样,就立刻要求奥勃朗斯基到乡下去一次——仿佛这是他不容推诿的责任——凭他卓越的审美观把那里的一切都布置好。

    “我倒要问你,”奥勃朗斯基为新婚夫妇的来临把乡间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回来后有一天对列文说,“你有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了?”

    “没有这个证书就不能结婚。”

    “啊呀呀呀!”列文叫道,“我恐怕有八九年没有领圣餐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

    “太好啦!”奥勃朗斯基笑着说,“可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这样不行。你得去领圣餐。”

    “什么时候?只剩下四天了

    这件事也由奥勃朗斯基替他做了安排。列文开始领圣餐。像列文这样不信教但尊重别人信仰的人,参加各种宗教仪式是很痛苦的。现在,当他对一切都充满感情,心肠很软的时候,要他矫揉造作不仅很痛苦,简直是不堪设想的。可是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却不得不撒谎或者亵渎神明。这两件事他都办不到。他几次三番问奥勃朗斯基不领圣餐能不能得到证书,奥勃朗斯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两天工夫,这在你算得了什么?何况司祭是一位十分可爱的懂事的老头儿。他会不知不觉把你这颗病牙拔掉的。”

    列文站着做第一遍礼拜时,竭力想恢复他十六七岁时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他立刻相信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试图把它看成是毫无意义的风俗习惯,像礼节性访问一样,但觉得连这样也绝对办不到。列文对宗教的态度也像多数同时代人一样摇摆不定。他不信教,但也不能肯定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像例行公事那样淡然处之。在这领圣餐的全部时间里,他因为做着他自己也不理解的事,做着如他内心所提示的虚伪不好的事而感到羞耻和不安。

    在做礼拜的时候,他一会儿听着祈祷,竭力用不违反自己观点的意义来理解它,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理解,甚至不得不加以谴责,就竭力不去听它,而沉湎于自己的思想、观察和回忆中。他无聊地站在教堂里,头脑中浮想联翩。

    他做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起得比平时早,也不喝茶,早晨八点钟就上教堂做早祷和忏悔。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求乞的兵士、两个老婆子和几个教堂执事外,什么人也没有。

    年轻的助祭穿一件显露出骨头突出的长脊背的薄薄法衣,走过来迎接他,然后走到靠墙的小桌旁,开始念祈祷文。当助祭念祈祷文的时候,特别是迅速地重复着“上帝怜悯”——听上去好像在说“饶恕,饶恕”——的时候,列文觉得他的思想仿佛被禁锢起来,贴上封条,不能活动,要不然就会引起混乱。因此他站在助祭后面,没有去听他,也不理会他,只管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她手上的表情真是太丰富了!”他记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那张桌子旁的情景,心里想。在这种时候,他们照例想不出什么话说。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不断地张开又捏拢。她看着这动作,自己也笑了。他想起他怎样吻了吻这只手,然后仔细地看着这粉红色手掌上错综的脉纹。“又是饶恕,”列文想,同时画着十字,鞠着躬,望着正在行礼的助祭背部肌肉的活动。“她接着拿起我的手察看上面的脉纹。‘你的手真可爱!’她说。”他想到这里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助祭短小的手。“是的,这会儿快完了,”他想。“不,看来又从头念起了,”他听着祈祷文想。“不,要结束了。瞧,他已经一躬到地。结束前总是这样的。”

    助祭从绒布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接过一张三卢布钞票,说他要把列文的名字记下来,接着就精神抖擞地用他的新靴子咯咯地踩响空旷的教堂的石板,走上祭坛。过了一会儿,他从那里往外张望,招招手叫列文过去。到这时为止一直被压抑着的思想又在列文头脑里活动起来,他连忙把它驱散。“总会了结的。”他想着,向读经台走去。他走上台阶,向右转弯,看见了司祭。司祭是个小老头儿,留着稀疏的灰白大胡子,生有一双疲劳的和善眼睛,站在读经台旁,翻着圣礼书。他向列文微微点点头,立刻用惯常的腔调念起祈祷文来。他念完祈祷文,一躬到地,脸转向列文。

    “基督降临,不显形迹,正在听取您的忏悔。”司祭指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他继续说,眼睛不看列文的脸,双手在圣带下面合拢来。

    “我怀疑过一切,现在还是怀疑一切。”列文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讨厌的声音说,说完就住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