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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他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他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的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读书人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地甚快身后静静的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难受忍了又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这椅子又深又阔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微笑道:“方才还说不过起初几日睡觉略晚些可见是骗人的。”他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祖荫将雪樱抱上楼去安置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眼见得睡熟了方松开她的手。后窗下河水满满船只驶过时木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泼刺刺的溅水声。他想了想将推窗合上才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白扎扎得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与他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的被拍地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严严的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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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到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往里宅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微一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帐房领罚。”老周不敢做声。祖荫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那两日正是他当班倒将事情记得清爽不差。

    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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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屋前的荼靡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祖荫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瞧着是他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她正想说话却听老太太含含混混地说:“拢翠困着了?”

    祖荫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他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木鱼声一停祖荫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他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菩萨都要被惊扰了。”她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看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回来了?”

    祖荫这次走的不寻常十万本钱的大生意亦未与家里商量。等老太太从大掌柜处听说此事时祖荫已干净利落地把事情办成了。她虽然私心里满是不喜却也无可奈何木已成舟此时见到他自然摆不出好脸色。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我这次走得匆忙临行前也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受累确是儿子的不是。”他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笑道:“不过我去上海忙碌大半月却办成了一件响亮的事情。”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祖荫端起盖碗双手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跟我神神密密的?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弄什么纱厂?”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的目光闪过一丝恍惚到底不忍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要传给后世子孙。”他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眉目清明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她神情突然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万本钱砸下去你若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