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五章 不知今夜属何人

    三德婶神色间已经颇有恼意此时语气颇不善道:“少爷少奶奶人还年轻又都是好福气的人生养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雪樱嫁个庄户人家两个人一心一意粗茶淡饭一辈子就完了。她没嫁给少爷的命我们也不敢做白日梦。”说罢站起身垂手立着竟是定要送客出门的意思。

    三德婶身量甚高比起陈诚婶来高一个头还有余。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影子映在墙上像经冬的松柏般凛凛。陈诚婶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心里犹自还在计较还有什么动人的好处没说出来。她亲受祖荫殷殷嘱托若就这样回去了不但自己面上无光连带的祖荫也面上无光。

    初九的月亮有大半个更兼天空晴的通透极是清亮离着月亮甚远处才见到疏疏几颗星星零零落落的挂在天边。祖荫在溪边上转了半晌折了好几根嫩柳梢一寸一寸的掐着玩又一根根扔到水里去瞧着水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小小圆波纹儿一圈圈散开去好容易听到树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那人终于慢慢从树丛中走出蓝底白花大袄眉目间如笼轻愁。

    天空里有点微云月亮正升到树梢只朦朦胧胧的一弯月色并不甚明亮照在新的苇草上便如起了烟雾一般。湾里还有不少旧苇梢头仍稀稀挂着去年的白絮。水面上一点涟漪也没有微微反射月光像一块极平整的铜镜天上水里两个月亮遥遥相望。

    苇叶经风轻轻摇动过了一冬的叶子早已干透虽只有一点风听着像是细微的雨声。雪樱穿的衣服袖子极阔衣袖也随风飘拂朦胧间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似乎有极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

    祖荫低声道:“樱儿我下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现在知道了。你……还在生气?”

    雪樱摇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刚刚柳柳说你趟了水烧我才来看看。既然你没事我就该回去了。”不易觉察的后退一步转脸向他微微一笑笑容凄苦比哭还难受。

    眼前苇草如落过新雪月下美人如兰花泣露祖荫见她如此神气恨不得将她立刻拥入怀中轻声抚慰可是此时若真个用强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只得罢了。心念一动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怕雪樱听不懂又自顾自一句句翻译出来。

    “白花花的芦苇”。

    隔了半晌怅然道“我刚进书塾念书去才三四岁晨读时坐在第一个听先生念过这诗一听之下不知怎得便记住了。先生只自己念过一两次从来不教我们又不敢问只能自己牢牢记在心上。后来认得字渐渐知道这诗说的是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对岸却如何也够不着只能远远的看着心里悲伤。”

    雪樱默默无语只觉得他语调低沉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来已经转身欲走思量几次叹了一口气站住道:“你是尊贵的少爷又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够不着的?”

    祖荫轻轻道:“旁人看我只觉得我该有的都有了你也在心里这么看我?”微微叹道:“樱儿我若昨日不往乡下来不被马蜂蜇不被你救下我也许就这么躲躲藏藏过躲到几时是几时。可是樱儿天可怜见让我遇见了你。”月色清淡月光透过树叶落在脸上半个脸都是叶子零零碎碎的剪影微风吹过这淡墨的影子轻轻颤抖却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六年前那晚也是弯月如钩他在书房里默默收拾书籍他亲自做这件事情一卷一卷的书捆好放到书架上拿白布遮住灰尘。书被遮起那一刻他便不能碰它们了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生意总要有人接手。陈家既以做生意起家科考也在他八岁那年停了父母亲极其开明的让他念书到十七岁也该感恩不尽了。他把所有的书籍都放好点上一根蜡烛呆呆的坐在屋里瞧着四壁白棉布在烛光下是姜黄色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引来整个河的水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那晚他父亲告诉他刚刚见到塾师家的小姐走路时连裙子都不动仪态极好已经替他许了亲事。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就这样被扯到一起。大家都夸说他有福气那么他就算是有罢。玉钿不能生养可是所有的闺秀都用一个模子刻出来低眉顺眼轻言细语了无生气。再娶一个来还是这么着又何必受双倍的罪?

    直到碰到雪樱她见他疼便拿手来替他轻轻涂抹凉凉的液体。她见他要晕过去便将半个身子来撑着他扶他上马。她听到他娶了亲便拿拳头来砸他哭着说“你这个短命的……”她是活生生的像三月的阳光照在油菜花地里油菜花儿的香气生机蓬勃随风一阵阵的逼过来满眼尽是金色的起伏。

    他心乱如麻然而用那样恳求的语气:“樱儿我娶过亲不假我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是自从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样跟我在一个屋子里睡着晚上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他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声音低得像梦呓:“我们住在湖边的房子里房子三面临水后院里种着鲜红的蔷薇。五月间淡紫的藤萝一串串的垂着半个墙都被它遮住了。仲夏夜晚凉风习习屋里满满的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樱儿就我们两个人静静住着你欢喜不欢喜?”沉默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说得这么真。我请陈诚婶去提亲原本心里就没底。更何况就算你爹娘同意了你也不会答应。”

    雪樱眼里满满都是泪水心里如同被油泼过煎熬着又疼又热。他被蜇时闭目极力忍耐的模样豆油灯的暗黄光晕里他欠半身闭目坐在床上云白色的衣领半松……有那么多的零零乱乱的片断种种往事交替着在心上来去。许久许久她含着眼泪微笑道:“你这座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好?真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吗?”

    祖荫浑身微微一颤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无言将手交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却像是很遥远处来轻轻的说:“就咱们两个人。只要你肯住立刻便盖好了。”两人都不再说话握着手静静不动。月亮渐渐的升到中天微云似已被风吹散月色清朗起来。风低低吹过四下里脉脉的尽是树木的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