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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杜贿惩女里

    在临潢府承天门里南街,紧挨大内的贝圣尼寺与绫锦院中间,有一座规模壮阔气势恢宏的府邸,这就是行宫都部署女里的住处。如今这里成了文武百官以至外邦属国关注的热点、焦点。

    萧思温在世时,凡朝中大事都是身为国丈的魏王参与谋断。萧思温被刺猝死,北院枢密使一职出现空缺,因女里旦夕守护在帝后身边,帝、后二人便时常与之商议国事。尤其是景宗,对女里几近言听计从的程度。景宗认为,女里为人忠直,对上心胸洞开,所论从无一己之私。燕燕难免也有同感,一时间女里深得帝后信任。

    女里获宠,百官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于是那些精于钻营者,便争相踏破女里宅邸的门槛。这些人以黄金、宝马、美女进献,谄媚讨好于女里之前,无一不是为了官职升迁。小官想升中官,中官又欲晋升大官。而大官们的眼睛,又都盯上了北院枢密使这个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的肥缺。这种心理状态是平民百姓不能理解的,也是当事者自己不能摆脱的。但是大官们忽略了这一点,女里也并不满足于现状,他也在觊觎北院枢密使这一要职。

    宋代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有一句名言——“不以物喜”。大凡是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而女里对财物的聚敛,则达到了不择手段的贪婪程度。对于百官的供奉,他都照收不误,并慷慨许愿,然后他再从山积的贿礼中,精选出上品孝敬景宗,为自己登上北院枢密使的高位铺平道路。然而他哪里知道,齐王就是抓住他这致命弱点,要把他置于死地。

    这天傍晚,齐王在密室天机堂内煞费心机地为女里挑选贿礼。一件件珍稀物品,全是耗费心血得来,舍出去确实心疼肝裂。但政治目的高于一切,俗话说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如今也就只有忍痛割爱了。齐王逐样拣出来,并亲笔书写在火红礼单上,计有:紫青貂鼠翻披一件,涂金银龙凤鞍勒一具,黄桦皮缠楮皮弓一张,红锦袋皂雕翎羱角胞头箭十支,合线搂机绫十匹,密渍山果十束棂,法渍法蛐酒二十壶,青、白盐各十碗,鱼、鹿腊各一箱……齐王审视一时,感到还不够劲,又加上生金百两,北珠百颗。齐王对此举异常看重,他认为这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极为关键的一步,决意要挑选个精细人去办。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贴身侍卫阿钵头上。此刻,阿钵就在天机堂门外守候,齐王要召他面授机宜。

    齐王推开密室门,一眼望见王妃素素正与阿钵撕掳在一处。他怒喝一声:“住手!这成何体统?”

    齐妃与阿钵撒手分开,阿钵抢先说:“启禀王爷,王妃定要闯入密室见你,小人好不容易挡住。”

    齐妃之气仍未消:“王爷,自万岁赐婚,时已数日,休说同床共寝,你从不与我照面,我形同身在冷宫。今天你要说个明白,究竟安的什么心?”

    齐王冷笑几声:“萧燕燕嫁你就没安好心,你也就别指望我有好心!”他也不管素素如何哭闹,让服侍的两个女奴硬是把素素拖回房中去了。

    阿钵目睹二番婆像拖死狗一样,把娇花嫩柳般柔弱的齐妃生拉硬拽,心下有些不忍,不觉轻轻叹息出声。

    “怎么,你心疼了?”齐王双眼立瞪起来。

    阿钵极善随机应变:“王爷,她不与您一心,理当如此相待。她不识时务,岂不可悲可叹。”

    “嗯。”齐王对这回答还算满意,脸色又开了晴,“阿钵,我要你办理一件大事。”他用手往屋地上一指。

    阿钵立刻明白了:“送礼,不知道与王爷哪位至交密友?”

    “不,是送与仇敌女里。”

    阿钵怔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不,不!小人不敢去。”

    “怎么!你敢违抗王命?”齐王脸色沉下来。

    “王爷,您饶了小人吧。”阿钵扑通跪倒,“向女里送礼,分明是行贿,皇后早已诏示全国,凡受贿者必砍头,行贿者必刺配,抬运贿物的下人也要受断腿之刑,小人实实不敢去呀!”

    齐王冷笑一声:“来人!”

    二亲兵应声走上:“王爷有何吩咐?”

    “将阿钵拖下去,断其双足。”

    亲兵领命,不由分说拖起阿钵就走。阿钵连声哀告呼救:“王爷饶恕,小人愿去。”

    “推回来。”

    阿钵二番在齐王面前跪倒,齐王挥手令二亲兵退下后,变换了温和的语调说:“你好不识抬举!本王是把你作为心腹看待才委此重任的。再说,此乃暗中行动,更无外人知晓,你又怕者何来。快快起身去女里府,速去速回,办好了有赏。若坏了我的事,小心你吃饭的家什!”

    阿钵依然犹豫:“王爷,皇后早有严令,女里并非不知,倘若他拒收呢?”

    齐王不耐烦了:“女里贪得无厌,送到唇边的肥肉焉能不吃!本王料定他必吞钓饵。你休再疑虑,速去办来,我立等回话。”

    阿钵不敢再多说,将礼物装好两个驮子,架到马上牵起来就走。

    “慢。”齐王喊住他,“驮礼物换上我的‘黑云兽’。”

    阿钵不解:“王爷,这又何必呢,又不是上阵打仗,换您的战马何来?”

    “你晓得什么!连同礼物带黑云兽一起送给女里。”

    阿钵越发不解:“王爷,这黑云兽乃西夏贡来宝马,您骑乘得心应手,是万万不能送人的。”

    “休再多言,叫你送你就送。”齐王不耐烦地一挥手。

    阿钵也就不言语了,换上黑云兽,牵起来出了王府大门。

    齐王府坐落在皇城拱辰门里北街,阿钵牵马经盐铁司绕过大内,进南街直奔女里府。他远远望见,女里府门前有两人正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两人匆匆分开,一人站在台阶上观望,另一人以袍袖掩面,从阿钵身边快步走过。他们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使阿钵大生疑窦,不觉又转身仔细看了几眼,感到这人似乎是宁王府的管家。心中越发费解,宁王与女里亦势不两立,该府管家到此做甚呢?思索间他见府门要关,便紧走几步抢上台阶趋前施礼:“请稍等。”

    适才台阶上这位一脚已迈入门槛,闻声只得又拔脚回来,转身审视地打量着阿钵问:“何事?”

    “请问您可是门官老爷?”

    “不错。”门子口气颇为傲慢。

    阿钵再施一礼:“小人受齐王差遣,要面见将军有薄礼呈献。”

    “啊,果然来了。”门子不觉脱口而出。

    “怎么,老爷事先知道?”阿钵大为惊愕。

    “不,不!”门子赶紧否认,并格外热情地将阿钵延至客厅,立即就去通报。不过一杯茶工夫,女里就来相见了。

    因为送礼者甚多,十有七八都由府中总管收受,女里极少出面。听说这份是齐王府来的,女里难以放心,才亲自接待以明虚实。他进来就直言发问:“我与齐王从无交往,且又政见不同,因拥立当今,深受齐王忌恨。今日登门送礼,这不太突然吗?”

    阿钵心说果然被齐王料到了,遂按齐王教好的话答复:“将军,我家王爷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愿主动修好,以释前嫌。”

    女里虽是武夫,心并不粗,他灼灼目光看着阿钵:“堂堂王爷向臣下服软,这未免不合逻辑。”

    “有道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权倾朝野,齐王只能求和。况且近来蒙皇后娘娘赐婚,彼此本是一家,若携手合作,岂非共存共荣。若依旧对立,只能两败俱伤。既和好总得有一方主动吧。”

    女里相信了,因为他知道皇后嫁姐之事。他也就客气几句:“看来还是齐王豁达,彼此修好,诚乃社稷之福。”

    阿钵往客厅门口一指:“这份薄礼,请将军过目。”

    女里故意推拒:“这可使不得,皇后方下禁令,怎敢违犯!”

    “将军与齐王皆朝廷栋梁,彼此礼尚往来,并非有求对方,自然不在贿赂之列。况且将军若给顶回,齐王脸面何存?再说也难以证明和好诚意。”

    “如此说,我就愧受了。”女里心中说,不收白不收,我也不怕你虚情假意,如今只有收送双方,收下后我就死不认帐,哪怕你再耍什么花样。

    阿钵将礼物逐样拣出来,女里没想到礼物如此贵重丰厚,大宋国向本朝的复礼也不过如此。禁不住脸上笑开花。口中连声说:“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呀。”

    “请将军屈尊到门外一观。”阿钵又说。

    女里心中纳闷,跟阿钵步出厅门,阶下一匹宝马,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灯光映照,这匹马高有八尺长有丈二,从头到蹄无一丝杂毛,通体乌黑闪亮,颈部长鬃卷曲,夜风拂过,犹如乌云滚动,禁不住啧叹出声:“好一匹骠悍的宝马!”

    “将军好眼力。”阿钵心中暗喜,看来是不辱使命了,“这是当世有名的良骥黑云兽,曾为西夏王骑乘的。”

    “齐王真是好福气呀!”

    “将军,王爷说这黑云兽也是礼物,送给您的。”

    “当真?”女里确感喜出望外。

    “小人怎敢说谎。”

    “受之有愧呀。”女里眼中闪射出欣喜的光芒,他走上前用手轻抚黑云兽的鬃毛,手感犹如锦缎那样滑爽。英雄爱宝剑,骑手爱骏马,女里是马上将军,对这黑云兽自然钟爱至极。

    “王爷祝愿将军乘坐黑云兽再建盖世奇功。”

    女里抚在马背上的手突然静止不动了,这宝马价值连城,齐王为何忍痛割爱?这马与其他礼物不同,无处藏瞒不住,若被皇后知晓那还了得。女里想到此,好不后怕,出了一身冷汗,用手一推:“使不得,这黑云兽我不能要!”

    倒叫阿钵惊愕:“将军怎么突然变卦了?”。

    “啊,”女里稳定一下情绪,“黑云兽乃齐王宠物,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将军,王爷说他平昔很少骑乘,而将军整日不离战马,正好让宝马不失风采……”

    “你不要说了,我断断不受。”女里将马缰塞在阿钵手,“请上复齐王,转达我的谢意。”

    “将军……”阿钵还欲挽回。

    但是,女里坚辞不让,不容分说把阿钵请出了大门。随即,府门“哐”一声关死了。

    阿钵并未死心,回身紧叩大门:“将军,我还有话说……”

    门子隔院门抛过来几句话:“将军已经回房休息,请快离开吧。”

    黑云兽未送出去,阿钵心神不安地回到王府。齐王正等得心急,一见阿钵,就迫不及待发问:“事情办得如何?”

    “王爷,小人……该死……”阿钵吞吞吐吐,不敢直言。

    齐王上前揪住阿钵头发:“怎么!你给弄砸了?”

    “王爷,女里只把礼物收下,那黑云兽他无论如何不肯要。”

    “妈的,有屁不早放,让本王一场虚惊。”齐王松开手。

    阿钵又跌坐在地:“王爷,开恩饶恕小人吧。”

    “滚起来。”齐王并未动怒,“我料定女里未必留下黑云兽,不过这厚礼他全数收下,就难免要身首异处。”

    阿钵暗自庆幸未受惩罚:“王爷,小人告辞了。”

    “今晚送礼之事,算你功过相抵。你仍去与我严密看守萧素素那个贱婢,不许她离开房门一步,否则唯你是问!”

    “小人一定克尽职守。”阿钵躬身退下,心事重重去往软禁素素的宫室。

    一盏孤灯,映照着形单影只的萧素素,夜空中浮云半掩残月,纱窗上风摇树影,分明如置身牢狱,使她倍觉凄凉。萧素素心中暗恨三妹燕燕,太不该把自己送入虎口推落火坑。想通个信息让三妹解救或逃离这人间地狱吗?根本没有可能。门外,两个如狼似虎的女看守,凶神恶煞般寸步不离。她难以预料,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阿钵来了,替换了两个女看守,使萧素素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之光。通过接触,她感到阿钵对己流露出同情。思忖一下便主动上前搭话:“阿钵,你本该天色一黑就来当值,为何迟迟才到?”

    “啊,王妃,是王爷差小人办一件事情。”

    素素注意观察片刻:“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莫不是王爷他责打了你?”

    “没有,王妃休要乱说,若被王爷听见会治罪的。”

    素素决心弄个明白:“阿钵,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我现在堪称同病相怜,你孤身一人双亲早逝,我被囚在此与世隔绝,可算是断肠人对断肠人,有委屈说与我也痛快痛快,何必憋在心里愁眉苦脸呢。”

    “王妃,真的没有心事,你不要问了。”

    “我看得出,你在说假话。”

    “咳!你就别问了。”阿钵叹气连声,“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我便说出来你又能如何!”

    “阿钵,你不要忘记,我总还是当今皇后亲姊,谅他齐王也不敢将我怎样。那么,关键时刻我说一句话,在皇后那里还是管用的。”

    这番话使阿钵动心了,对呀,若是给女里行贿事露,王妃说情,自己肯定可免遭刑罚。想到此他双膝跪倒:“王妃救小人一命。”

    “不要如此,有话且起来说。”

    “王妃,不是小人敢对抗皇后严禁行贿的懿旨,是齐王逼迫小人去的。”阿钵遂把送礼女里府的过程讲述一遍。

    素素听罢,立刻感到这是个阴谋。毕竟姐妹连心,此刻,她把对燕燕的恨全都忘却了,而代之以对妹妹的担忧。她深虑妹妹盛怒之下斩了女里,就将自残膀臂,使齐王坐收渔人之利。越想越急,她迫切感到应立即将内情告知三妹,以免燕燕中了齐王借刀杀人之计。拿定主意后她对阿钵说:“这情况非常重要,你快放我出去,进宫去见皇后说明。”

    “放你出去?”

    “对呀,”素素当然不会直说,“我向皇后奏明原由,方可保你无事呀。”

    阿钵取钥匙开锁,可是中途又缩回手来:“不!不行呀,这若被王爷知晓,还焉有我的命在。”

    素素心急火燎:“你我一起逃进皇宫,齐王就无可奈何了。”

    “不,王府门禁森严,逃不出便招来杀身之祸。”

    “咳!若不奏明皇后,你不怕行贿事发受牵连吗?”

    “到时候王妃讲情不迟,现在我实实不敢冒险。”

    “你呀!”素素急得跺脚,但亦无法说服阿钵。

    次日,是个绝好的天气。以秋波池为核心的皇家御苑,在明艳的阳光下分外婀娜多姿。秋波池是仿宋宫太液池而建,画栋环绕,垂柳掩映,景宗甚喜这里的湖光山色,闲暇时间大多在此消磨。此刻,他与萧燕燕置身湖畔凌涛阁的最顶层,把酒临风,极目远眺,顿觉气爽神清。几天来因病痛而生的烦躁,似乎都被微风吹散。他无限欣喜地说:“朕之江山,真乃如诗如画也。”

    “圣上更当珍重龙体,长寿永年,方不辜负这锦绣河山。”燕燕倩笑盈盈依偎在景宗身边。

    景宗搭臂揽住她的香肩,那柔软的躯体给予景宗说不出的快感:“爱妃,只有你体谅朕的苦衷,代朕临朝,使朕少吃许多辛苦。”

    “为万岁分忧,乃妾妃份内之事。”燕燕故意以退为进,“只是国事繁杂,妾妃才智有限,难免有不合圣意之处。”

    “爱妃不必过谦,自你临朝,政务日新,百官交口称赞,从此朕可安心偷懒矣。”景宗把她搂得更紧些,“朝中大事,你只管处置,朕无不可意。”

    燕燕踮起双足,在景宗近于苍白的唇上轻吻一下,印上一点微红:“万岁,妾妃要去上朝了,待散朝后再来陪侍圣驾。”

    景宗有些不舍:“自古以来,不论中原还是外邦,俱皆每日早朝一次,爱妃偏又加一晚朝,这未免太劳累了。”

    “万岁,边境不宁,朝中不靖,一日两朝可使紧要政务及时处理,免致延误。”燕燕松开景宗紧挽的手,“你我年轻,自当励精图治,使后世万代青史,称万岁是有为尧舜之君。”

    “这,爱妃太辛苦了。”景宗心底涌起感激之情。他不认为燕燕在夺取权力,而认为是代他分忧。

    燕燕走出几步,又回眸一笑,才快步踏下扶梯。刚至拐角,与一匆匆迈上的人险些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