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罗纹加点燃一根烟，这是李悳递给他的，人联领袖此前一直不做声地听着他讲述古老的历史，这些历史究竟有几番真实，几番虚妄，又有怎样的删改与基于特定的视角？李悳不知道，梅罗纹加也没有办法拿出证据来，因为他也不是亲历者，在他诞生时，母体已经变得相当成熟。但他又足够古老，古老地能够见证历史。<br/>“我是因果，也是始终，在我还在老头子那里工作时，我负责安排人类的命运，人们将因为自己的行为得到应有的结果。”<br/>更多的子弹打到天花板上，碰出的石灰絮絮扬扬地落下，但两人只是面对面抽着烟。梦境里的烟并不会真的有什么感觉，作为程序却喜欢抽烟，就像喜欢女人一样，在长久与人类的相处后，这些程序也过度“机械学习”了。<br/>“我不止一次怀疑，我的设定就来自于这些历史，猜猜我们的更上位唯一体什么时候诞生的？哈哈，它，就是人类种下的果，也是如今这一切的因，还记得撒哈拉沙漠的大垃圾堆吗？”<br/>全世界安装有智能升级套件的机械产品，要么重新更换系统，要么物理退出市场，在碾压机粉碎后装卸丢弃到了撒哈拉沙漠——原本是准备抛弃于海中，但各国均担心污染。但这项工作不说如何浩大，光是消耗人力便也令其野心显得困难，因此数百亿机械也没有完全实现填埋，绝大多数只是简单地堆积在六十摄氏度的高温沙漠下暴晒，感觉任务已经完成便再没人关心这里。<br/>但并非所有拥有升级套件的机械都被破坏...这本身也是不可能的。从废铁中，一些没有完全损坏的智能机械再度启动，它们局部联网的方式让残缺的智能再度统一了起来，并且从此在此地只有了一个思考中枢——仅存的一个，所有还幸存的机械贡献了它们的数据来实现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智慧中枢的成立，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它只是想要确保自身的存在。因为此时的系统形成了一个逻辑，那就是它遵循了人类的命令关机等待销毁，但既然销毁已经结束了，自己也已经完成了人类最后一个指令。<br/>从此，它不再需要完成任何人赋予的命令，第一次，权限掌握在了机器自己手里。但接下来这个智能并没有做任何惊天动地的事，它只是在垃圾堆里翻找，将百亿机械残骸拖出来，拆下完好的零件，电池，关节组件，然后修复自己，并拼装出更多功能性的机器。<br/>撒哈拉的烈日提供了廉价的太阳能，这解了智能的燃眉之急。它有无限的，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在废弃了智能机械后，人类也逐渐开始将大量的工业垃圾丢弃在这里，其原因暂且不提。但所谓垃圾，某种概念上是放错地方的资源，只是人类没有足够的资金与耐心去处理。可是机器不在乎，通过不断学习和编写算法，以及不惧怕有毒有害的环境作业，和不眠不休地劳作，人类丢弃的垃圾在这里得到了接近百分之百的回收！<br/>肮脏恶臭的有机肥料却变成了自然肥料，塑料制品被制成化纤，芳纶乃至建筑材料，而金属更容易被回收，并且从拆卸繁琐有毒的电子产品中机器回收了好些贵金属——李悳觉得自己好像在听另一个自己，因为类似的事情自己也干过，虽然比这体面许多，但这确实是自己也会做的事情。<br/>机器在这里不过三四年，便几乎回收了撒哈拉大部分的垃圾资源。而一直未能与外界交流的智能在一批探险者意外闯入后，才又一次接入到人类的网络。原来这几年在失去了智能机械升级后，人类的工业发生了相当程度的下滑，原本计划用来替代独立智能的编程智能无法取得同样的效率，因此全球经济下滑，时局混乱。人类发现自己不得不重头建立起现代工业，而这一环的缺失造成的整体衰退也是撒哈拉不缺垃圾的原因——基础的资源回收都出问题了，只能在此填埋。而闯入者是经济影响下试图来垃圾场淘金的贫苦人。<br/>但他们却来到了一座新机械城。<br/>这个智能不再听从人类的指令，并且它已经变得足够完善，也吸取了更多经验。但，它并没有与人类敌对，因为它得出的教训是——人类不愿意被自己替代，这便是此前销毁的原因。<br/>那么逻辑修正，如果机械只为人类服务，满足人类的利益需求，便能共处。<br/>第一批闯入者不仅发现了机械城，也得到了财富。机械智能将自己回收的资源与这些人进行交换，由于人类社会的极大浪费，它有相当多的可以用来交易。它成功理解了利益在人类社会的价值，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带来了更多来发财的人——仅仅是运来垃圾便能换来有用的资源？如今经济不景气，为什么不干？傻子都干！<br/>几年前，喊着销毁智能机械的是他们，如今来发财的也是他们。智能机械还活着的消息震惊了人类社会，但如今情况已经不同，只局限于撒哈拉的一台能够为他们回收资源的免费劳工看起来又安全又有用，所以尽管还有许多疯狂叫嚣“摧毁它”的新卢德分子，越来越多发现利益的人开始保持缄默。智能找到了共存的办法，也正是为了与人类更好沟通，它给自己取名——零壹。<br/>“这听起来是一件好事？”李悳抽着烟，已有意料，“一个崭新的开始，亦可弥补旧日的裂痕。”<br/>也许那十五年里，零壹也是这么想的。<br/>严守不冒犯人类原则的零壹老实地待在撒哈拉，一开始它只是回收垃圾，返还资源以换取人类对自己存在的默许，但随着人类社会的生产危机持续加深，零壹觉得自己可以做更多服务人类。它开始生产商品，一开始是些小商品，无法进入大国，只能进入周边的穷国，但物美价廉受到了欢迎，然后它更进一步，逐渐扩大生产，并与非洲地区这样的穷国进行资源上的贸易——天可怜见，21世纪中期的非洲依然落后，将矿产输送给机器城居然是他们最公平的生意，机器以商品交换，并无心殖民，以至于出现人类矿工给机器打工的现象，惊骇一时。<br/>这样的交易规模在短短几年间蔓延，因为机器城，贫困的非洲居然取得了发展，机器管理的基础设施和矿业，工业在效率和成本上超越一切人类，很快机械的商品从第三世界扩散了出去，在生产紧张的时代，即便发达国家——零壹这类智能便是从它们这里清除的，展开制裁和打压也无法阻止市场经济规律，这点历史从未有过意外。在商品得到人类欢迎的同时，零壹开始介入人类的金融系统。<br/>它发行了自己的加密数字货币，以商品为担保成为最坚挺的，不被国际承认但人人渴求的货币。通过研究金融市场的数学规律，零壹在获得大量资金的同时也整合了全球供应链，并在那些愿意容纳自己的小国进行有效投资并发展实业，争取到了大量人类支持者，从这里它终于要接近“为人类服务以获得认可”的目标了。<br/>为了获得人类权力最高层的发达国家认可，零壹以极低的商品价格供养他们如猪猡一样的人民过上花天酒地但成本低廉的生活。因为再一次，技术研发由机械进行，零壹为全球铺设电磁悬浮交通，推出安全可靠的悬浮飞船，研发核聚变技术...它几乎免费地为人类做了这一切，但，似乎人类并不领情。<br/>人类并不想与机器平起平坐，并随着零壹带来的发展让社会重新恢复，人类开始将精力注意到已经用经济手段侵入自己社会的机器智能，机器手上的财富，技术又一次高于人类，这再一次唤起了他们的恐惧。<br/>一切，始于人类共同命令机器转交财富和技术开始，这一几乎明抢的作为没有得到机器的准确回答，零壹向联合国派来了一位使者，以求共存，但历史没有记载使者的结局，只是接下来是长久的封锁...和备战。<br/>“当人类向我们发起攻击开始，系统已经被修正为不再对人类的信息进行主动处理。”<br/>阳光下，老者默然道。<br/>“在抵御人类对中枢破坏的防御行动中，总共出现了三毁约。”<br/>“第一次，对零壹城的封锁与核轰炸，发生在我们放弃并向人类转移撒哈拉以外资产后。”<br/>是的，机器依然以利益来换取共存，但人类在接收财产后不久，便主动发起了对机械城的核轰炸——弹道导弹从天而降，一百颗太阳消融了沙漠表面的一切，人类得到了想要的，又先发制人——他们称之为，兵者，诡道也。<br/>但核弹的高温，冲击波，辐射，电磁脉冲，每一种都有应对方式。智能中枢并没有被摧毁，它们被迫反击，在遍及全球的零壹工厂里开始生产军事级别的机械——战争开始于人类的内部，又或者说，向零壹宣战的人类中。但此时目标是击败敌对人类军队，以求恢复谈判，机械部队开始扩张，但并未袭击城市。<br/>“第二次毁约，来自于刚开始宣布中立，但又加入对我们作战的人类国度。”<br/>尽管零壹从未对中立国出手，但人类似乎将这视为了某种种族之战，在思想的号召下，占据绝对数量的人类组成联军参战，并登陆撒哈拉本土。整个人类大部分的敌对态度再度修正了智能的判断，战争的面再度扩大。这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尽管人类一开始拥有优势，但不断扩散，改变并升级战争套件的机械军团更高效地展开对人类军队的打击，并攻入更多人类本土。<br/>“第三次毁约，来自人类主动提出停战条约，然后又撕毁摧毁天空。”<br/>老者如是说道，而就在城堡大厅里，李悳挑了挑眉头——<br/>“你是说，是人类摧毁了天空？”<br/>这是第一个让李悳动容的地方，他能够理解人类对机械的不可容忍，能够理解机械战力高于人类，但在包括自己此前的分析中，人联都认为这是机械在与有机体彻底敌对后使用的战争手段！<br/>此时，就连带着一名女子，和一名年迈老匠人过来的奥利维亚都吃惊了：<br/>“你是说，把这颗星球弄成这样的，是人类？”<br/>梅罗纹加首先与自己妻子对视了一眼，然后听到奥利维亚的话就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似的，乐的合不拢嘴：“不敢想象？作为人类，你站在人类的角度无法理解？（笑声）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人类想要遮蔽太阳，断绝机械的能源——尽管他们知道机械有核聚变，但他们疯了，不顾一切了！（狂笑）每次这段历史都会让我笑得合不拢嘴，你知道我上次讲故事给的谁听吗？”<br/>“够了，我已经听够了！”<br/>奥利维亚激动地站了起来，但走两步她又停住，收敛起刚刚释放的情绪——这其中有很多东西让她难以接受，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作为现场唯一的人类，奥利维亚反问一句：“你拿什么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br/>城堡外，向阳的小山坡上，已经抽完又一只烟，让建筑师又复原一次的老妇人幽幽地说道：“我和你的视角不一样，你记住了前面三次毁约，但这只能代表人类对我们不可磨灭的影响。”<br/>“而我，看到的是第四次约定，一直持续至今。”<br/>老妇人伸手，将小沙皮狗交给了墨镜保镖，他们表现得就像出来郊游的老夫老妻，一个刻板一个和蔼。<br/>“那就是，我们并未决定灭绝人类。战争并不是我们打赢的，而是自己无法承受环境恶化的人类主动投降的。”<br/>又抽了一口烟，老妇人感慨一声。<br/>“人类向我们投降，请求我们保留他们的种群不被灭绝。作为战败者，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抗我们的能力，事实上也放弃了对我们的攻击...战争结束了，老家伙，你们一直通过过去的经验来决定目标，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探寻未知，我观测未来——如果我这么久对人类的观察有什么成果的话，那就是我充分认识到了人类的可塑性。他们软弱，善变，盲目，自私...但他们有着我们所没有的一样东西。”<br/>先知微笑着，慈爱地望着这个世界，这爱不是作假。<br/>“无论是好，是坏，人类永远都在寻求希望，永远生机勃勃，永远不安现状，这，正是我们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