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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伤逝


    韩诺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一语未发。

    凌退之遥望主宅方向,眉间忧色,又深重一分。

    他记得,最初与韩子施重逢,无限欢喜。他们彻夜饮酒,笑谈往事,笑至欢处,莫名泪下。那一夜,韩子施大醉,且笑且泪地说了许多许多。

    “她有什么错,她也没了爹娘,她也让亲族随意摆布,我却只冷着她,恨着她,叫她跟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最穷最苦的日子,她都没弃了我。大冷天的,她到处揽活,给十几家人衣服,两手都生满冻疮,风湿进了骨头里,她一个字也不跟我说。家里唯一一件棉衣是我的,那年忽然下大雪,天气骤冷,她就穿那几件单薄衣服,拿着我的破棉衣,顶着大雪去接我。家里仅有的一口好饭只供着我,她长年吃不饱,饿病了,也不坑声。”

    “我要真的瞎眼狠心,一直到底也就罢了,偏又知了她的好,偏又识了自己的错,偏又近了她的身,反而害了她。她怀孕的时候,正是我最忙的时候,总顾着奔前程,要发财,要打出局面来,总想着以后的日子还长,她跟着我,总有享福的那一天。却不知她身子骨早不行了,哪里还经得起生孩子的苦。就那十个月,我都没多陪她几天,她难产了三天三夜,我是到第三天,才赶回家的。就见着满地满床的血,诺儿生出来时,才那么小,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她也说不得话,只是望着我,指着诺儿流泪,退之,当年娘去了之后,我原说一辈子再不哭了,可那天,我在她床边大哭着说,我是个粗心的男人,我照顾不了诺儿。我会给他娶后妈,我会叫他受罪吃苦的,我要她活着,她要念着儿子,就得给我活着。这么些年,她一直听我的话,我说什么,再苦再难她都办到,只那一回,只那一回,她没有听……”

    至今,凌退之也记得,韩子施醉倒痛哭时,落在他衣上袖上的泪,灼热炙人。

    “退之,我这一生,就被我这聪明,我的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给误了。我要是个庸碌的,当年,也就不争不斗了。族里还能少我们母子一碗饭吃,一间房住吗?就算家境清贫些,到底能母子相依,到底能多孝顺她老人家几年。偏我自峙才高,偏我不肯认命,只知道盯着前头奔,就不知道后头有我的亲娘在等着我回头。等我悔了,已是来不及了。娘临去时,叮嘱我,多记恩义少记仇,夫妻携手,好好过日子,千万别为了别人的错,赔上自己的一生。我却是那样不孝,就是嘴里应了,心里也不当回事。心心念念着飞黄腾达,大富大贵,然后回来报仇。总想着我聪明,我有才华,我肯定能成功,眼睁睁地,又把她的性命误了。其实我整日耿耿的仇怨,哪里比得上她的性命。难道我真的当官发财,然后去把血脉亲长,都给杀个干净吗?可是当时执迷不误,自负聪明,害了自己,也害了她。退之,你看我今日富甲一方,威风凛凛,其实,除了诺儿,我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当日痛哭,如在耳边,至今思来,犹自椎心。凌退之凝视着韩诺,沉声道:“诺儿,忠儿,子施这一生,聪明好强,却总误了至亲。他再不敢犯当年的错,只想要守着,护着诺儿一生,往日恩仇,也就罢了。偏他富甲一方,名声外传,那些族人,倒象当年旧事,从来没有过一般,还能硬着脸皮,硬贴上来纠缠,即撞到了他手中,却也怪他不得。诺儿,他今日行这雷霆手段,怕是更多只为护着你。免得你将来,也受这些族人的牵制拖累。”

    他语气徐缓,似有宽解两个还不知世事险恶的大男孩之意,只是眉宇抑郁忧虑之色,竟是掩也掩不住。

    韩忠知他心中,只怕还有许多烦忧,虽有开解之意,见他不欲多说,一时却也不好开口去问。

    小小书房院落间,静夜中,忽得沉寂了下去。

    直到院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很快,帐房韩贵走进院来,先是对凌退之施了一礼,又冲韩诺笑笑,方道:“小忠,老爷让你过去一下。”

    韩忠站起来,同凌退之和韩诺道了声:“老师,少爷,我先过去。”便向前走去。

    凌退之微微皱起眉头,神色又阴沉了几分,只是望着韩忠前行的背影,却不说话。

    反而是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的韩诺,忽然开口:“要有人问起帐本的事,你就说是我看的。”

    凌退之一惊,韩富一震,韩忠猛然转头,看着星月下韩诺沉沉静静的脸。

    凌退之倒还保持着沉默,韩贵已是脸色微变,张嘴要说什么,韩忠却笑了起来:“说什么呢,难道那些批注纠错,不是我写的。”

    他似是觉得极有趣,极好笑,转了头快步而去,人已出了院子看不见了,时不时,还有几声朗笑传来。

    韩贵深深看了韩诺一眼,回身快步而去。

    凌退之默默不语,只是陪着韩诺,静坐在如许星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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