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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眠——赵静柳番外

      我叫赵静柳。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的那个静柳。

  爹说,女孩子家有个文文静静的样子最好,恰好我又生在柳暖花春的二月天里,他便念起了那句诗,给我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大抵他的初衷,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温柔沉静的闺秀,方才配得上大雍宗室贵女的身份。

  可惜长大后的我,既不太喜欢柳树,也不想做一个困在所谓“知书达礼”束缚下的假人儿,说是静,不过是寡淡又无趣的堂皇说辞罢了。毕竟娘曾经说过,人生在世,倘若只为了贤良淑德的空名声,便要唯唯诺诺过一辈子,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好年华?

  我还记得娘对爹说这话的时候,春光透过窗格子打在她妍丽的脸上,说不出的明艳动人,爹笑着骂她是个强词夺理的狐狸精,娘便挽着他的臂弯巧笑道,偏生你还就喜欢我这样的,更该打。

  可如今想来,爹的期待,也许真没错。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秋千架上春衫薄

  我是爹爹的第二个孩子,兄弟姊妹五个,除了大姐是嫡母所生,其他都是庶出。娘亲生了我和弟弟文涛,另两个也是姨娘生的姑娘。弟弟既是爹唯一的儿子,他自然喜欢的不得了。加上娘亲又是他最宠爱的女人,爱屋及乌,这份喜欢便也连带上了我,连他自己都说,柳柳是他的掌上明珠。

  大姐平庸,性子也随了她那呆木头似的娘,对外只剩个嫡小姐的名声。爹对她母女从来只是淡淡,大姐方才及笄,贵妃娘娘的堂侄看上她,想求了做填房,爹略加思索便应下此事。

  定下来的那晚,大姐暗地里哭得不成样子,我在门外却偷偷瞧见了,大娘竟还在劝她,你这也是去做正牌夫人,哭做什么?往后得恭顺贤德,听你丈夫的教导,也记着为你爹多着想,贵妃势大,往后多少帮衬着娘家。

  哪有这样的亲娘?

  我当时就想,我娘这么疼我,必不会如此。

  果然,大姐出嫁的那天,满府红绸铺天,娘亲躲在后头,看那个四十好几的新郎官耀武扬威,便汗津津攥紧了我说,娘出身不好,这辈子再得宠也是做了妾,但你不一样,你是大雍宗室的贵女。柳柳你放心,娘不论如何,也要替你争一争。

  全然不似平日里容光闪耀的模样,那一刻娘亲艳丽的容颜染上了忧愁,她如同世上最普通的母亲,怀揣一颗拳拳爱女之心,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未来考量。

  果然年初我一及笄,娘便和爹说要替我寻个疼人的夫婿才是要紧,爹满口答应,直道柳柳必得嫁作夫人。娘一听便喜上眉梢,又替爹倒水,又给他捶腿,爹受用得很,又拉了我说,柳柳,爹娘必不让你受委屈。

  不受委屈,这确是我一生最该求的。

  时雨是我堂叔家的女儿,每年总要来小住个几天,年龄相仿的姑娘又彼此熟稔,她长得好看脾气我也深得我心,每每她来了,我们便总要一处作伴。

  火齐满枝烧夜月,金津含蕊滴朝阳。

  昨夜下了小雨,此时枝头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花苞绽放,像一团团红艳艳的火点缀在树丛中,放眼望去美不胜收,而我和她,便一起藏在石榴花后疯玩。

  秋千荡高,夏季的风吹过我的发梢,又鼓起金丝赤红的纱衣摇曳,让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变成翩然起舞的蝶,下一刻便能振翅高飞。

  “高些,再高些!时雨,你再推高些!”我欢快地叫着,她便在我身后咯咯直笑:“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得摔下来了!”

  我正想转身笑她胆小,便听远远传来爹进门的声音:“柳柳,快下来!青天白日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吐了吐舌头,忙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含笑迎上去。

  爹虽说着训斥的话,调子里却软绵绵的满是宠溺:“你看看时雨,比你懂礼多了!”

  “都怪爹,柳柳也是让你给宠坏的。”我笑嘻嘻挽住父亲的胳膊,“您老人家,如今只能自食其果啦!”

  “臭丫头,说话和你娘一样刁钻。”爹哈哈大笑,我不甘示弱:“那是和我娘一样,都讨你喜欢。”

  说着话,嫡母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她还是同平日里一样,穿着素绸的衣裙,人老珠黄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夫君辛苦了,妾身已给夫君备了消暑的茶水,夫君要么……”

  “行了行了,等会儿还有要事。”爹瞬间起了不耐烦,皱眉打量她上下,“你也真是!又一身素,金钗都不知道带两根,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赵成毅穷的连老婆都养不起,我好歹也是个宗室,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时雨有些尴尬,我偷偷朝她使了眼色叫她别吱声,又拖住父亲的胳膊撒娇:“爹,我娘也给您准备了绿豆汤!我刚刚已经先偷喝过了,好吃的不得了。”

  “还是你娘体贴。”爹点点头,我嘻笑着把他往娘屋子的方向一推,回头看了看呆在原处的那人,便拉着时雨继续去玩儿。

  可叹可悲,恨只恨嫡母无趣又软弱,而普天之下,哪个男人不喜欢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她如何能和我娘相争。

  (二)千里东风一梦遥

  然而爹还没替我觅到佳婿,便先带回来一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如今想来,造化弄人,老天爷要推我进漩涡的时候,不过轻抬了下手指,纵是骨肉情深,纵是故土难离,可我只是乱世洪流中的一片小小柳叶,终究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什么!我不去!”

  爹惨白着脸,把圣上的旨意缓缓道出,我腾地站起来,手中琉璃盏摔得稀碎,一杯甜米露洒了满地。

  “爹,是不是弄错了?阿姐怎么能去明国,她怎么能嫁给那群泥腿子假诸侯?”娘一下哭得岔了气,弟弟含着泪给她顺背,爹只得颤巍巍捧出那道明黄的卷轴,铺在桌上给我们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雍东川侯三世孙,世袭五品爵龙禁尉赵成毅女静柳柔明毓德……”

  弟弟不信,我也不信,娘不想信,但那祥云瑞鹤的绫锦上,笔酣墨饱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我不要去!爹,你救救我……”泪水夺眶而出,我仿若被抽了全身气力,娘亲哭得撕心裂肺:“柳柳这一去…我岂不是…被人生剜了心头肉?大人,你是柳柳的亲爹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别说是柳柳…就连莲公主都……”爹爹再说不下去,一手掩住眉目老泪纵横。

  印象中他哭得很少,上一回见他落泪,还是祖母过世。

  我便知道了,全然再无可挽回。

  娘哭昏过去两次,巨大的悲痛笼罩着我那小小的家。

  零零碎碎听了些父亲的闲谈,多多少少传来些宗族里的丧报,还有俘虏了皇上最为疼爱的二殿下,便是我对明国的全部了解。

  闻说他们那儿出了个活阎王叫杨劭,造反叛乱,杀人如麻,闺中姐妹们说他凶神恶煞,拿明王宫当自己的酒池肉林,视小明王的嫔妃们作自己的玩物,每每开起了玩笑,才将“再闹把你送给杨劭去”当成杀手锏,这样一个人掌权的天下,会是什么清静地?

  明国,战争,乱世,和亲,远嫁。

  原本这些似乎都离我遥不可及,我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为什么偏偏是我?

  从前我只知道,自己头顶着雍朝宗室的荣耀,却不知道这身份的背后,有朝一日还藏着这样苦痛的祸端。

  最可悲最可笑,尽管事已至此,朝廷仍不忘敲锣打鼓,给每家赏了一块牌匾,以示皇恩浩荡。

  圣旨如山,从传令到出发,不过留了三天时间。娘亲不得不逼迫自己从悲泗淋漓中挣脱,含着泪一件件替我打点行囊,她把自己压箱底的首饰倒出来塞进包裹,又把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全给了我。

  我不要,娘便含着泪笑。

  “不知此去如何,有些财帛傍身,好歹可以打点。说不定是娘多虑,指不定你嫁进明国高门大院里,比在金陵富贵。”

  “淮南不比金陵,身边没有体己人,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脾气被我骄纵了,但以后孤身在那儿,多少要收敛些。”

  “不用想着爹娘,我们有你弟弟照顾,这江山……难保不久改天换日,此时攀上明国,说不定倒是好事。”

  “我家柳柳灿若云霞,哪个男人不爱?你过去了,即便和娘一样当妾,也不要自怨自艾,娘不就过得挺好么,别怕……”

  娘亲絮絮叨叨为我叠衣,一边笑一边落泪,我便跟着她一起默默低泣。到了临走前的那夜,娘亲长长叹气,捧出一叠羞人的避火图,细细讲给我听。娘亲苦笑,她本不该和我说这些,但事出无奈,到了明国以后只能依靠夫君的宠爱。

  “柳柳,你在这儿是爹娘的宝贝,但到了那儿……别觉得害羞,也别放不开。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你勾住了他在你房里,便也保了自己的宠爱和前程,切记。”

  娘说完这话,却又哭了。

  我强装出笑脸,抱住娘说了一夜话,从我小时候的趣事到弟弟的课业,从后院的石榴到来年的梅花,桩桩件件,我都想听她和我再说一遍,或许这样便能深深刻在心里,陪我明日上路,远走天涯。

  “柳柳,柳柳,娘的好丫头。”娘亲摸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喊我的乳名。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散,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奴去也,莫牵连。

  去明界先走水路再乘车马,路上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这次除了和亲还有献金献礼,目的也根本不是诏书上说的,什么“缔结盟约”、“秦晋之好”,前头交战惨败连连,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宗室姑娘,和那些银锭细软一样,都是送往明国的战利品。

  送我们去,竟只是为换回二皇子归宁。

  如此低三下四,哪还可盼什么尊重礼遇?这迟来的真相令我敢怒不敢言,陡然生出许多自欺欺人的怆然。然而更令我惊讶的却是,我居然在和亲队伍里遇到了时雨。

  “名单中不是没有你么!”我大吃一惊,拉了她低声问。

  “替了韵儿而已,何必大惊小怪。”时雨粲然一笑宛若玫瑰,“我的心上人在那里,这样的机会难得,我当然要去见他!”

  “你胆子可真大,谁知道到了那儿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我瞠目结舌,想不到别人避之不及的祸事,时雨居然是自投罗网。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会懂我!”她的神情里有了义无反顾,“一个人,要是满心想着另一个人,是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的。柳柳,我都想好了,只要我喜欢的那个人不负我,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回头。你也一样,若你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千万别松口,有些事,该争的一定要争!”

  彼时我还不懂时雨的心境,养在深闺,除了一些姑表兄弟,外男我没见过多少。若幻想起心上人,我只希望他能和爹爹一样疼我,陪我看花儿,捉蝴蝶,荡秋千。

  直到后来第一眼看到夫君,心上人那三个朦胧的字忽然具像化,我才一瞬间终于领悟了时雨的话,原来我,真的也会很想争一争。

  只是时雨比我更苦,当她跨越千山,终于如愿以偿,被意中人带走后不多久,便患病与世长辞。

  时也命也,该争的一定要争,可谁又能争得过命去?

  她的心上人,转瞬便娶了一个绝代佳人做夫人,世间却再无金陵赵时雨。

  她等来了机会,完成了心愿,也为此送了命。

  时也命也,时不我与。

  人生想来,恍若一场终会破灭的白日梦。

  (三)初识不知曲中意

  和亲大典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宛若传说的当世枭雄。

  杨劭在雍廷早被传成三头六臂,来之前,姐妹们都说他是个粗犷军汉,长得如同阎罗夜叉,今日亲眼得见,我们无人不震惊诧异。

  原来杨劭竟然是这样的,年轻且极为英俊,说玉质金相也不为过,比平常的将领多了儒雅和倜傥,又比文人雅士更显英挺和气魄。这样的人,似乎更该纵情于山水,做个白衣飒踏的雅士。

  单论长相,杨王几乎难以和“杀神”二字重合。霎时间,连我心中对他的畏惧,也大打折扣。

  但很快,我便无暇再细细思量,那些关于他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

  只因自身都难保。

  不知是故意要灭雍室威风,还是的确无暇顾及,那晚我们这群初来乍到的宗室姑娘,只有通铺可睡。

  粗布的被褥,砖石的土炕,和从前仆人们睡的地方差不多。

  时雨恰好和我同寝,其实她本不用住这儿,下午张尚书遣来婢女,带着肩舆请她移步,可时雨顾念金兰情义,最终选择了婉言谢绝。

  管事嬷嬷一走,莲公主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又引的余下几人纷纷垂泪。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背井离乡又遭轻贱冷遇,谁能真的全然不怨不惧呢?

  我实在想爹娘,也想金陵,克制不住心中悲痛,跟着大家一同隐泣,还好有时雨在我身边不住安慰。

  后来大家情绪稍好些,又一同围坐在炕上说话,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便只管敞开心扉,再不论原先在金陵时的位份尊卑。

  舒郡主懦弱,只怕自己被许给军中的糙汉,她说那些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若真的送了她去,指不定受什么样的折辱,不如一死了之。

  阿莹道,她来时路上打听了明国情形,听说明王宫里年年纳妃,我们说不定会被分去那处。

  淑仪犹犹豫豫小声问,明王宫里的女人,是不是真的要一女二侍,如传言所说受杨劭侮辱。

  嘉儿闻言却红了脸,道说不定这些传言都是假的,杨王若非无耻之徒,真能嫁给他,也可算是有幸。

  姐妹们都乐了,一起起哄羞她,怕不是已经被皮囊所诱芳心暗许,嘉儿面上挂不住,通红着脸伸手就要打带头的。

  我却见时雨摇了摇头。

  嘉儿一怔似有委屈,道如今我们被送来,却连给他做妾也配不上了么?

  时雨摇摇头笑,说倒不是为这个,只是杨劭已经娶妻,且应当不会纳妾。

  我们其余九个人都愣住了,时雨说出的话闻所未闻,但照她和张尚书的牵连来看,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我问这是为什么,莫非那姑娘绝色倾城?时雨又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她,我只知道她叫顾予芙。

  顾予芙。

  这三个字,后来成了我一生的劫数。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多年,这些年我曾无数次幻想,若是那夜时雨把因由完完全全告诉了我,若是后来我没道听途说过那些妄言,若是我能早点知道杨劭竟然是那样一个人,我的人生是不是可以越过劫难,不至落得如此凄凉?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旨意下来,杨劭本人果如时雨所言一人未纳,而我则被分赏给了一个叫赵云青的官员。

  他的官阶并不很高,正四品的指挥使,比起同来的其他姐妹得入宫闱,或者嫁给大员,我似乎只算末流的运势。但掌事嬷嬷不这么说,她听了旨意便叹我有福,道赵大人青年才俊又是摄政王的心腹,前途无量,这门婚事我可算因祸得福。

  竟然是这样吗?

  我对夫君的第一回印象,便落在“青年才俊”四字上,有些好奇,有些羞怯,听了嬷嬷的话,似乎不知不觉还有了一丝期待。

  在通铺的第二夜,也是姐妹们各自纷飞前的道别,明日我们就将被抬入各宅,成为明国的媳妇。

  悲喜交加,却隐忧重重。

  “舒郡主果然还是要当嫔妃的人,如何不好?”

  “你也不错,听说统领便是带兵的大将军,你以后是将军夫人了!”

  “哪里是夫人,这些人怎可能尚未娶妻?要说真有幸,还只有时雨。”

  “时雨肯定是做夫人,你看那张尚书,对时雨多上心。”

  “也不知梁固是个什么人物,是福是祸,也都躲不过了。”

  按照传闻,描绘将来彼此夫君的形象,互相调笑,竟成了我们深沉苦痛中,含泪的唯一娱乐。

  嗟险阻,叹飘零,从少女到妇人的蜕变,不得不以这样一场听天由命的形式发生,放弃了故国家乡的全部拥有,去寻求一个素未谋面男人的庇护,前路茫茫,赵云青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会对我好么?他会因我的身份而怜惜我,还是因为我自雍朝来就冷淡苛待?

  这般的胡思乱想磨着,令我心绪不宁,直到三更半夜才昏昏沉睡去。

  一顶五彩小轿将我送去赵府,白日里赵指挥使不在,待见我的是他的妻子名唤冷云。

  虽不想承认,她的确长得很美,与母亲的妩媚不同,她是端丽优雅的,烟眉秋目,凝脂猩唇,连说话也气若幽兰,如同那些我在侯门王府里,见过最最得体的闺秀。

  “你既来了,便当以侍奉夫君为念,幽闲贞静,守节整齐。”她微笑轻道,“家中还有两位侧室,往后你需恭顺尽心,多思早为赵家开枝散叶。”

  温雅含蓄却冷淡疏离,我看着她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和平静无波的眉眼,瞬间便猜透了她对我的不喜。

  这样的假笑我见过太多,从前嫡母看娘亲也是如此,出于场面实则违心的客套话,听起来可笑又可怜。

  我岂会不知她坐着正妻的位置,心中暗怕后入门的姑娘,抢了自己的恩荣?妻妾间的天然对立本就如此,非要挣扎着做出个贤良淑德的假模样,我竟有点同情她。

  人情冷暖,还不是只因着立场得失,修饰了真心成假面,给谁看去!

  拜过牌位,分了屋子,定下月例,配好侍女,我便算正式完成入门的礼仪,成为赵家名正言顺的小妻。

  没有拜天地,没有合卺酒,没有亲朋齐聚,也没有众人祝福,彼时娘亲还看不上大姐嫁予别人做填房,谁曾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却连十里红妆,三媒六聘都难奢望。

  直到此时,我才第一回清晰深刻地领会到命运不公,回想起娘亲所说,我在这明地可靠的,果真只剩下傍身的财帛,和厚薄难料的夫君恩宠。

  配给我的侍女叫小红,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圆圆的脸上长着对清亮的眼,看起来不谙世事,一问果然也刚来府里半年还不到。坐上新床,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笨拙样子,不由觉得头疼,却还是遵照娘亲的嘱咐给她包了见面礼。

  小红高兴得不成样子,直说可以存着将来用。

  我叹了口气,心道我大雍宗室贵女都没得好命,你一个服侍人的婢女,哪有什么将来?

  可这样的傻丫头,以后竟是要在明地,常伴我左右的贴心人了。

  (四)柳暗不得见花明

  与夫君的短短三月,如同我一生难以忘却的奢靡花开。

  入门的第一夜,我头次见到了夫君,冷云带着我等到戌时,眼皮快睁不开的时候他才终于归家。然而看到夫君的第一眼,我那瞌睡便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下午种种沮丧和忐忑织成的漆黑天幕,瞬间仿佛被戳破了豁口,在午夜陡然照进来一点光。

  现在回想起来,为那一点光我几乎烧尽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想怪他。

  夫君和我从前见过的大雍贵族儿郎都不一样,不似富贵却浮夸的观感,夫君身上有种男性特有的阳刚勇毅。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亮若天上的星辰,两丛眉仿佛刀削墨画。我记得他那天所穿的黑衣领口,有金线绣的火焰,记得他腰间挂着的考究长刀,还记得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人。

  他那时下马先低声同他们交代了几样事,又道了声兄弟们辛苦,方才让他们离去。

  我最记得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心中已经小鹿乱撞。那一瞬我只有一个欢喜又羞怯的念头,青年才俊,看起来果然如此,原来就是他。

  我的丈夫。

  夫君的脸上略有些疲惫,许是因为公务繁忙的缘由,他走进来上下看了我一番,便侧头先和冷云说话:“悠悠怎么还不睡?怀着身子,当早些休息。”

  原来这位冷夫人有孕在身,我这才知道。

  “这位便是朝廷赏下来的雍朝郡主赵静柳,已替夫君安置妥当,按礼数妾身还应亲自带给夫君过目。静柳,与大人见礼。”冷云让我去拜,我忙收了纠结的打量盈盈俯身:“妾身赵静柳拜见大人,大人万福,妾身既入赵家,从此愿全心服侍大人。”